道家、功夫派与学校之间--再论“心学”的意义_心学论文

道统、功夫与学派之间——“心学”义再研,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道统论文,学派论文,功夫论文,心学论文,义再研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作为学派专称,“心学”固然是指与程朱“理学”相对立,以陆九渊、王阳明为代表的新儒学,然此专称形成之前,“心学”之义究竟为何、“心学”一词最早为何人所用等问题,业已引起学界注意。对于“心学”一词的意义与演变,前贤时彦多有论及。劳思光先生认为“心学”一词非宋人所用,心学之名最早见于明代陈真晟之《心学图》;而理学与心学之对峙,乃后世渐成之说法。(劳思光,第32页)戢斗勇先生认为,陆王之前心学已经发端,与陆王心学同时还有其他心学学派,因此以心学专指陆王一派,“缩小了心学的涵盖范围和研究对象,难辞以偏概全之咎”。(戢斗勇)饶宗颐先生则认为金元之际的李屏山、薛玄等人已倡心学,故“心学”之名起于金元之际,非源于明代。(饶宗颐,第170-173页)姜广辉先生认为:“心学体系虽早已形成,但当初也皆自称道学或理学,学者也只以‘陆学’或‘王学’区别于程朱理学,正式以‘心学’二字加以概括的,当自邓元锡始。”(姜广辉,第22页)吴震等学者认为“心学”一词始见于佛典,邵雍《皇极经世书》有“心学”一章,故“心学作为一种学术用语之出现,当以邵雍为始”。而今日称陆王之学为“心学”,则以清儒陆世仪《思辨录辑要》中的“心宗”为最早。(吴震等,第15-16页)近期周炽成先生于《哲学研究》发表《“心学”源流考》一文,揭出“心学”之初义乃是与“十六字心传”相关的传心之学,并对宋明“心学”义之变化进行了深细的考察。综观前贤之研究,似尚有三个问题未能解决:(1)佛道教“心学”一词的使用显然较儒家为早,佛道教“心学”之义为何?(2)儒家“心学”一词究竟为何人最先使用?阳明学派兴起之前,“心学”除“十六字心传”之义外,有无其他意义?(3)阳明学何以被称为“心学”?陆王并称“心学”又源于何时?

本文认为:佛教“心学”一词,最早见于东汉安世高所译《大比丘三千威仪经》,其义为佛教三学中的“定学”。在隋唐佛教史书中,“心学”一词频繁出现,专指习于禅定的学问。隋唐以降,“心学”、“心宗”又成为禅宗与天台宗的代名词。道教“心学”一词,最早似出于陶弘景《真诰》,晚于佛教心学。而作为一个学术名词的儒家“心学”,最早见于南宋湖湘派胡宏所撰《知言》中。自宋至明,儒家“心学”兼有数义:道统心传之学,此与释道之道统相对抗;用心而学,此与汉唐训诂、辞章之学相对立;论心治心之学,此为新儒学的功夫论。从外延来看,阳明学兴起之前,“心学”主要是指以濂洛关闽为代表的新儒学,特别是指程朱一派的学术传统,当然,偶尔也用来指称陆九渊一派的学术。“心学”作为学派专名指称阳明之学,始于明嘉靖年间,至万历后渐趋定型。阳明之世,学界已连言陆王,而将陆王统称为心学者,似始于清初理学家汤斌。近代以来,以客观唯心主义与主观唯心主义划分程朱、陆王,“心学”由侧重于道统心传的道统论名词渐向本体论名词转化。

一、释道之“心学”

佛教有三学,即戒学、定学与慧学,分别对治众生贪、嗔、痴三毒。佛教“心学”最初之义即三学中之“定学”。“心学”一词在翻译佛典中出现甚早,传为东汉安世高所译《大比丘三千威仪经》①即有“心学”之名。此经言及何人可为人授戒时说:

若比丘成就是十法,得度人,授人具足戒。成就威仪,畏慎小罪,多闻,能持师所说法,善诵二部律,分别其义,能教弟子增戒学、增心学、增慧学,能除弟子疑……若满十岁,若过十岁,有成就十法,应授人具足戒。(《大比丘三千威仪经》卷上)

这是说:如僧人能自持戒律,能诵戒律,并能教授弟子增戒学、增心学、增慧学,即能为人授戒。此处之“增心学”,即为定学。

姚秦弘始七年(公元405年),鸠摩罗什译出《佛藏经》,其中云:“如来经中说有三学:善戒学、善心学、善慧学。”(《佛藏经》卷三)其中之三学,即戒学、心学、慧学,而此“心学”也指定学。弘始十二年至十四年(公元410—412年)佛陀耶舍和竺佛念共译之《四分律》:“复有三学:增戒学、增心学、增慧学。学此三学,得须陀洹、斯陀含、阿那含、阿罗汉果。”(《四家律》卷五十八)姚秦弘始年间弗若多罗与鸠摩罗什所译《十诵律》,刘宋景平年间(公元423—424年)佛陀什与竺道生所译《五分律》、罗什所译《十住毘婆沙论》,元魏兴和三年(公元541年)毘目智仙与般若流支译《圣善住意天子所问经》,皆有相同的说法。这说明在5世纪至6世纪的汉译佛经中,“心学”一词已频繁出现,非常流行。

隋唐时期,中土僧人所撰的佛教史传中,“心学”一词也已频繁出现,盖指禅定之学。释道宣作《续高僧传》,辟有“习禅”一篇,专记擅长禅定之高僧。其“习禅论”云:“自释教道东,心学惟尠。……逮于梁祖,广辟定门,搜扬宇内有心学者,总集杨都,校量深浅,自为部类”(《续高僧传》卷二十),便将禅定之学称为“心学”,而将擅长禅定之高僧称为“有心学者”,可见唐初“心学”已作为禅学的同义语,流行广泛。

因为禅定之学多为师资亲授,传承较为秘密,其中微妙之处多不能用语言文字表达,故在中土僧人著述之中,“心学”遂有与依据经典的讲论之学相对立的意味。如《续高僧传》言:“释慧思……自陈世心学,莫不归宗;大乘经论,镇长讲悟。”(同上,卷十七)又载:“时蓝田山化感寺沙门灵闰、智信、智光等,义解钩玄,妙崇心学。”(同上,卷二十)释圆安,“寻诸经论,跨轹大纲,洞清纤旨,晚归心学。”(同上,卷十三)此数例皆将“心学”与经论、义解等文字事业相对举,说明“心学”已有不依于语言文字之义。

禅宗本依禅定立宗,既然“心学”为禅定之异名,故隋唐禅宗兴起之后,禅宗也被称为“心学”或“心宗”。唐神清《北山录》:“故大士以此心学,目之曰禅。”(《北山录》卷二)又言:“禅为心学。”(同上,卷六)神清为禅宗北宗净众系的传人,故而其书中所谓“心学”,实指禅宗而言。元代昙噩《新修科分六学僧传》慧能传称:“刺史韦璩以大梵寺迎焉,力辞,入曹溪。由是天下心学之士,归曹溪。”(《新修科分六学僧传》卷四)明宋濂《瑞岩和尚语录序》:“吾达摩大师特来东土,以迦叶所传心学化被有情。”(《护法录》卷七)此即以迦叶、达摩、慧能相承之禅宗为心学。唐宗密《禅源诸诠集都序》:“以心传嗣,唯达摩宗。心是法源,何法不备,所修禅行,似局一门,所传心宗,实通三学。”(《禅源诸诠集都序》卷二)此处之心宗,也指达摩禅宗。当然,由于天台宗所弘扬之止观,实亦广义禅学,故“心宗”有时也指天台宗。如宋陈天俞《延庆法智祖师斋忌疏》言:“恭惟中兴教主法智大师,生由佛孕,幼自天成。戒莹渊珠,贯南山之律部;辩倾海浪,发衡岳之心宗。”(《四明尊者教行录》卷七)法智,即宋初天台宗高僧知礼,此处之“衡岳之心宗”,显然是指天台宗而言。

综上所论可知,佛教“心学”一词,最初出现于汉译佛典之中,后为中土僧人所袭用。其原意乃是佛教三学中的“定学”,后泛称“禅定之学”,而以禅定之学立宗的禅宗、天台宗皆被称为“心学”或“心宗”。

至于道教与心学之关系,强昱先生认为,“心学概念最早是由道教提出的”,并指出“心学”概念最早见于北周(公元557—581年)《无上秘要》卷四二所引《洞真太上隐书经》等经典。(见强昱)笔者认为道教“心学”一词,最早似出于梁陶弘景(公元456—536年)《真诰》卷十八,其文曰:“仙者,心学,出《二十四神经》也。”《二十四神经》,不知出于何时?据陈国符先生《道藏源流考》,《真诰》前十八卷当为晋人所撰,则《二十四神经》或出于晋时。而北周武帝(公元543—578年)所编《无上秘要》所载“夫仙者,心学,心诚则成仙”一句,引自《洞真太上隐书经》。宋张君房《云笈七签》卷一百零五也引此句,却言其出自《八素经》。而道藏本《上清太上八素真经》,副题即为“太上隐书”。可知《无上秘要》所引“洞真太上隐书”或即是《八素真经》。而《八素真经》也为《真诰》所引,与《二十四神经》时代相近。据此而论,道教“心学”一词应流行于晋代,似较佛教“心学”一词为晚。

强昱、周炽成先生又认为佛教“心学”概念最早见于僧伽婆罗所译《解脱道论》(同上,第74页;周炽成,第36页),然据费长房《历代三宝纪》卷十一,《解脱道论》译成于梁武帝天监十四年,即公元515年,不但晚于东汉安世高所译《大比丘三千威仪经》,比鸠摩罗什姚秦弘始七年(公元405年)所译《佛藏经》也晚了一百年,因此,《解脱道论》并非佛教“心学”一词的最早出处。

二、儒家“心学”之出现

对于儒家“心学”的出现,吴震等学者认为:“心学一词始见于佛典。出现在儒家人物的言论当中,似以韩愈为最早,其有诗句云‘谁言摈朋老,犹自将心学’。”又言:“邵雍《皇极经世书》卷八下有《心学》一章,首云:‘心为太极,人心当如止水。’讲的是养心之法。心学作为一种学术用语之出现,当以邵雍为始。”(吴震等,第15-16页)

韩愈之诗“谁言摈朋老,犹自将心学”,盖云:虽然为朋友摈弃,且年老,然仍用心学习,“将心学”即“将心而学”之义,“心学”二字并非结合在一起的固定搭配。况此种用法,韩氏之前已有,如初唐四杰之一的骆宾王有诗“只言柱下留期信,好欲将心学松蕣”。可见,虽然韩氏对宋代新儒学影响甚大,然不能因此将“心学”一词的发明权归于韩氏。再看邵雍《皇极经世书》中究竟有无“心学”篇。查明人黄畿(公元1464—1513年)所作《皇极经世书传》“观物外篇”下,确有“心学第十二”,似邵雍之书确有“心学”篇。然据宋代晁公武《郡斋读书志》及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皆言“观物篇”,未有言“心学篇”者。清王植《皇极经世书解·观物外篇之十二》下有注曰:“黄氏畿曰‘心学第十二’”。由此可知,将“观物外篇”之十二题作“心学第十二”者,实是明人黄畿。由此可知,此“心学”并非邵雍或邵伯温原题,乃明人所改,故作为学术用语的“心学”以邵雍为始之说,显然根据不足。

然则,儒家人物中何人最早用了“心学”一词?今日所知最早将“心学”作为学术名词提出的儒家人物,当属湖湘派之胡宏(公元1102—1161年)。胡氏《知言》云:

生本无可好,人之所以好生者,以欲也;死本无可恶,人之所以恶死者,亦以欲也。生求称其欲,死惧失其欲,憧憧天地之间,莫不以欲为事,而心学不传矣。(《胡宏集》,第18页》

胡氏之意盖谓:人之所以好生恶死者,并非生死本身之有好坏,乃在于人欲之有好恶,生称其欲故好之,死失其欲故恶之。以人欲为判断得失之标准,故“心学”不传。然则胡氏之“心学”究竟指何而言?胡氏尝曰:“仁,人心也。心一也,而有欲心焉,有道心焉。不察乎道而习于欲,则情放而不制,背理伤义,秉彝仆灭。”(同上,第83页)“天命为性,人性为心,不行己之欲,不用己之智,而循天之理,所以求尽其心也”。(同上,第4页)可知胡氏将人心分为欲心、道心,人沉溺于欲心,任情而不制,则失道心。反之,若不用己智,不行己欲,循天理而求,则可得道心。此似即为胡氏之“心学”义。胡氏又将道统与心相联系,其《与张敬夫》云:“尧授舜,舜授禹,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微,言微妙也;危,言无常也。故孔圣自十五志于学,积十五年工夫,然后敢以自许。自是而后每积十年工夫而一进,末至从心所欲不逾,方才纯是道心,与天无二。”(同上,第132-133页)由此可知,在南宋初年,胡氏已开始发挥《尚书·大禹谟》中道心、人心的学说,并将克制私欲、循天理而行之学称为“心学”。

南宋初年,“心学”一词已在文人著述中频繁出现。如王之望(公元1102—1170年)《贺黄给事中启》称黄氏“粹然心学,穷六籍之渊源;允矣躬行,作诸儒之标的”(《汉滨集》卷十二)。李石(公元1108—?年)论《诗经》则曰:“孔子、子夏之所删序,圣贤之心学,其备矣乎!”(《方舟集》卷二十二)王十朋(公元1112—1171年)《次韵曾尉易任青田留别》称赞曾汪“心学尽传隋董薛,词章高压汉卿云”(《梅溪集》前集卷二)。周必大(公元1126—1204年)作于绍兴二十九年(公元1159年)的《宣州解试策问》:“恭惟主上缉熙光明,既得孔孟之心学,崇儒游艺,复取二书而肆笔焉。”(《文忠集》卷十二)由所引可知,在南宋绍兴年间,“心学”一词已广泛流行于士林,而其义多与儒家六经,孔、孟、王通等儒家圣贤有关。

三、宋明“心学”诸义

中唐以后,以韩愈为代表的儒家学者为回应、对抗佛教,特别是禅宗、天台宗颇为严整的学术传承谱系,建立了以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孟为传承的儒家道统。与佛教薪火相承、代代不绝的学术谱系不同,韩氏所建立的道统是一个断裂的谱系:孟子之后,道统中绝,其学不传。韩氏的断裂道统论为后世留下三个问题:第一,以六经为业的汉唐经师,何以不能接续道统?亦即道统为何断裂的问题;第二,道统断裂千年之后,何以能传承并保持其纯粹性?亦即超越时空传道的可能性与合法性何在的问题;第三,尧、舜、禹世代相授者为何物?前两个问题关涉到儒家道统的合法性问题,后一个问题则是道统的具体化问题。如果说韩氏时代迫切的问题在于建立道统,那么宋儒所面临的问题就是如何将这一谱系合法化、具体化。宋儒要维护细化韩氏之道统论,就必须回答前面三个疑问。对于第二个问题,亦即道统在断裂千年之后如何可以传承,并保持其纯粹性,二程认为超时空的传承之所以可能,是因为:在外古今同理,在内千圣同心。朱子也说:“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传之,以至于孟子,其间相望,有或数百年者,非得口传耳授,密相付属也。特此心之体,隐乎百姓日用之间,贤者识其大,不贤者识其小,而体其全且尽,则为得其传耳。虽穷天地,亘万古,而其心之所同然,若合符节。”(《朱子全书》第24册,第3525页)正因为心同、理同,故后人可于千载之后直接先圣,以既同之心,体既同之理,故可超时空承接道统而无疑。然则以既同之心体既同之理,归宿虽皆为成圣,路径却有差别,或可治己之心而趋于圣心,或可体物之理而趋于圣心。空言治心,易流于禅,故需上缘六经以体悟圣贤之心。然而何以以六经为业的汉唐诸儒不能接续道统?宋儒以为汉唐诸儒或溺于训诂,或耽于文章,不能体六经之理。而体六经之理,治学需用心。可以说宋儒以“心”为中心,解决了道统传承中的两个问题:道统何以不传,超时空的传承又如何可能。

对于道统的具体化问题,首先是宋初帝王对于《尚书·大禹谟》的讲习,后经司马光提倡、朱子的进一步发挥,虞廷十六字即成为尧、舜、禹相传的心法密旨。虞廷十六字,核心有二:一为“心”,二为“中”。司马光《中和论》将十六字与《中庸》相结合,突出“中”的地位;而朱子则进一步发挥“道心”与“人心”,突出“心”之重要。已发、未发、道心、人心的阐发,又为论心、治心之学开辟了道路。可以说,在宋代儒者对道统的合法化与具体化中,“心”始终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资源,而“心学”的意义也在这一过程中日益丰富、发展。综观宋明儒家“心学”之义,概有三端:第一,道统心传之学;第二,用心体道(理)之学;第三,论心治心之学。

1.心传之学:建立道统,以对抗释道

宋元明三代,“心学”的第一个意义是道统心传之学,即由尧、舜、禹至孔孟相承之学。在这一意义上,“心学”一词与道统紧密相联,是与释道学术传承不同的儒家心传之学。由于韩愈开创的道统谱系中既有尧、舜、禹、汤、文、武这样的先王,也有孔、孟这样的古圣,而由司马光、朱子发挥的“虞廷十六字”本是帝王间传授的治国大道,故而这一道统谱系实际上长期为帝王政统与师儒学统所共享,因此“心学”一词,在宋明既可指帝王传心之学,又可指师儒世代相授受之学术。

首先是帝王之学:王迈(公元1184—1248年)作于宋宁宗嘉定十年(公元1217年)的《丁丑廷对策》云:“臣闻五帝有心学,三王有家学,汉唐之君有诸儒讲说之学,循汉唐讲说之名,而得帝王心传、家传之实者,其惟祖宗盛时乎……更汉历唐,好学之君,前后相望,讲学之臣,代不乏人,然而心学无本,家学无传,则亦徒自弊于言语文字而已矣。”(《臞轩集》卷一)此将帝王之学分为五帝传心之学与三王传家之学。五帝之学乃心传之学,而后世之学则斤斤于语言文字。明清两代,“心学”仍有帝王传心之学的意义。如明成祖曾亲作《圣学心法》四卷,以教子孙。(《四库全书总目》卷九十五)郑纪(公元1438—1513年)《进圣功图说以辅养皇储》:“今皇太子受中宫之胎教,传列圣之心学。”(《东园文集》卷三)李东阳(公元1447—1516年)《初开经筵谢宴赉表》:“恭惟皇帝陛下天资首出……家传心学于储宫,日御讲帷于便殿。”(《怀麓堂集》卷六十九)以上所举,皆以“心学”为帝王传心授受之学。清乾隆帝作诗,称“阿衡精密语,心学继虞唐”(《题主善堂》,《御制诗集》三集卷六十六),也言得帝王心学之传。

其次是师儒之学:此“心学”义或与六经相连,或与孔孟程朱有关。南宋王称《东都事略》二程传按语云:“《中庸》之书,孔氏之心学也,自孟轲死不得其传焉。宋兴,洪儒间出,以经术名世者盖多矣。至二程氏乃始推原正心诚意之旨,以续千古之绝学,其有功于圣人之道者耶!使学者能探赜索隐,以窥其奥,斯尽善矣。而乃不求其本而循其末,言性理则荡而为浮虚,慕诚敬则流而为矫伪。圣人心学之妙,岂有是哉?”(《东都事略》卷一百十四)《东都事略》完成于淳熙十三年(公元1186年),可见宋孝宗时学者已将《中庸》称为“孔氏之心学”,将孔子至北宋二程所代表之儒学称为“心学”。

至元代,作为师儒之学的“心学”一词更为流行。单履撰刘秉忠墓志,称刘氏“暇中读四书,穷《易》道,讲明圣人心学之妙”。(《故光禄大夫太保刘公墓志铭》,《藏春集》卷六)王恽(公元1227—1304年)《追挽归潜刘先生》称刘祁“道从伊洛传心学,文擅韩欧振古风”(《秋涧集》卷十六),直接将二程之学称为“心学”。程钜夫(公元1249—1318年)《跋吴氏经德堂记》:“乌乎,诸贤远矣!师道不立,心学不明,圣人之书视为迂阔”(《雪楼集》卷二十五),更将师道与心学结合在一起。明代河东学派创始人薛瑄(公元1389—1464年)《潞河舟中》说自己“谬拟传心学,惭无济世才”(《敬轩文集》卷六),薛氏尊程朱,可见其所传之“心学”,当指程朱之学。魏校(公元1483—1543年)《孟子讲章》云:“孟子心学精密,洞察天理人欲之几微”(《庄渠遗书》卷一),称孟子之学为“心学”。薛蕙(公元1489—1539年)《答崔子锺书》:“中和之说乃《中庸》第一义,盖千圣心学之渊源也”(《考功集》卷九),称《中庸》为心学。明代也有称六经为“心学”者,何乔新(公元1427—1502年)《六经》:“然六经,心学也……秦汉以来,心学不传。”(《椒邱文集》卷一)陈柏《送蔡先生之宣城序》:“六经皆圣人传心之学。”(《苏山选集》卷五)

2.用心而学,躬行之学:与汉唐训诂、唐代辞章之学相对立

宋儒认为圣人之心,天地之理,须用心以揣摩,用行以践履。在继承“言不尽意”的玄学遗产和对禅宗“不立文字”的回应中,宋儒意识到六经乃载道之工具,然非大道本身,汉唐诸儒之所以不能承接儒学宗统,乃在于其或耽于六经之训诂,或溺于辞章之华美,取其表而遗其实,掇辞章而弃义理。因此,用心而学、躬行践履就成为宋代儒学对抗汉唐训诂、唐代辞章之学,以建立本朝文化本位的重要标志。道统之心学要求自己与六经合一,己心与圣心合一,意思不仅在语言文字之上,故而“心学”一词又指与汉唐训诂、唐代辞章之学不同,用心而学,以体验圣人之心、践履圣人之行的学术。

南宋汪应辰(公元1118—1176年)作《桐源书院记》云:“六经、子史之旨趣,不在篇简,在吾灵台之内矣。咀其英华,饮其膏馥,其为用讵有涯哉!自古名贤巨儒读书皆在于心,故发挥为事业,皆本诸是心也。……自兹以往,高氏子孙读书于书院,当以古圣贤心学自勉,毋以词章之学自足。”(《文定集》卷九)六经之旨趣不在文字篇简,而在读者之心,圣贤读书皆在于心,故学者应学“古贤心学”,不能满足于辞章之学。这里的“心学”正与辞章之学相对。家铉翁(约公元1213—1297年)《心斋说》曰:“盖穷经者,心圣人之心者也。于《易》、《春秋》而知圣人心法之所在,则道之全体大用可得而知矣,是之谓心学,心之外无他学也。吾师尝有言:心如明鉴悬空,有象毕照,而蚀之者有三:辞章绮丽而好之,一蚀也;外物纷华,惑而入之,二蚀也;异端末流,以空虚为至道,慕而悦之,三蚀也。远彼三蚀,保此一真心,在是矣。”(《则堂集》卷三)穷经能学圣人之心,知圣人心法,则谓之“心学”。而障碍心学者有三:辞章、外物诱惑与释道。朱子门人陈埴更将学问分为“心学”与“丧心之学”,其言曰:“格物致知,研穷义理,心学也;记诵博识,口耳外驰,丧心之学。”(《木钟集》卷八)由此可知,陈氏所谓“心学”即格物穷理之学,其与记诵之口耳之学正相反相对。

元吴澄(公元1249—1333年)《明经书院记》言:“汉明经专门其传授也,章句训诂而已;唐明经专科其对问也,文字记诵而已。……余谓明经之名一也,而其别有三:心与经融,身与经合,古之圣人如在于今,此真儒之名经也;句分字析,辞达理精,后之学者得稽于古,此经师之明经也;帘窥壁听,涉猎剽掠,以泽言语,以钓声利而止,此时流之明经也。”(《吴文正集》卷三十七)其指出汉之明经仅言训诂,唐之明经仅习对问,真儒之学乃在将心而学,心与经融,身与经合。陈旅(公元1288—1343年)《跋许益之古诗序》称许谦“大而圣贤心学之蕴,细而名物、度数、文字、句读、音义之详靡不究极”(《安雅堂集》卷十三),也将“圣贤心学”与名物制度、文字句读之学相对举,将心学称为“大”,而将其他学问称为“细”。

明初王蓂《大儒心学录》言:“孟氏既没,数百年之间,或以训诂,或以老佛,或以词章,贸贸焉莫知所之,心学几乎绝矣。逮于有宋及我皇明大儒迭兴,此脉复续。”(《大儒心学录》序)心学几绝,正因学者耽于训诂、老佛、辞章。程敏政《〈道一编〉目录后记》:“中古以来,去圣益远,老佛兴,而以忘言绝物为高;训诂行,而以讲析编缀为工;辞章胜,而以哗世取宠为得。由是心学晦焉不明,尼焉不行。”(《篁墩文集》卷十六)又言:“儒者心学之失传久矣,其上工训诂以为高,其次竞辞章以为奇,又或以天资用事而能,随世以就功名斯已矣。”(同上,卷五十)在程氏看来,心学不明,乃是因为学者溺心于老佛、训诂、辞章与科举功名四事。

然则与训诂、辞章、制度、记诵相对之学,究竟为何?元刘将孙《重修南剑路顺昌县双峰书院记》云:“四方师友企焉来思,相与讲义理之指归,潜圣贤之心学。”(《养吾斋集》卷十五)此将义理与心学并举,说明与以上数事相对立之“心学”,正是宋儒所倡导的义理之学。钱穆先生在《初期宋学》中说:“两汉教育,重在经籍,偏重在书本上。……依当时人语,则是有经师而无人师,经学中之微言大义,应知从人生实际事物着眼,不在书本之章句训诂上。……而其著精神处亦在实际人事,此乃宋初学风特征。不仅与唐人尚文学诗赋有异,亦与汉人尚章句训诂有别,从此始走上了儒学正路。”(钱穆,第2页)这说明宋代诸儒倡导的新儒学正是与汉唐训诂、唐代文章有别的义理之学。

如果我们看看宋代儒者的议论,则益可知宋代学术确实是在反对释道、训诂、文章、科举之学中建立起来的。孙复曰:“窃尝观于今之士人,能尽知舜、禹、文、武、周公、孔子之道者鲜矣。何哉?国家踵隋唐之制,专以辞赋取人,故天下之士皆奔走致力于声病对偶之间,探索圣贤之阃奥者百无一二。”(《寄范天章书一》,《孙明复小集》)石介作《怪说》,以杨亿与释、道并称三怪,正因杨亿“以文章为宗于天下”,使人耳聋、目盲,不见周公、孔子、孟子之道。(《徂徕集》卷五)周敦颐则认为:“不知务道德而第以文辞为能者,艺焉而已”。(《周敦颐集》,第36页)张载之所以认为唐人韩愈不足以承道统,乃是因为“韩愈又只尚闲言词”(《张栽集》,第291页)。程颐曰:“古之学者一,今之学者三,异端不与焉:一曰文章之学,二曰训诂之学,三曰儒者之学。欲趋道,舍儒者之学不可”,“今之学者有三弊:一溺于文章,二牵于训诂,三惑于异端。苟无此三者,则将何归,必趋于道矣”。(《二程集》,第187页)陆九渊虽与程朱学术理念颇有差异,然对于训诂、文辞的态度却与程朱惊人的一致。其《问制科》:“愚尝论之:汉病于经,唐病于文,长才异能之士类多沦溺于训诂、声律之间。”(《陆九渊集》,第363页)由此可知,由孙复、石介首倡,濂、洛、关、闽、象山诸儒所建立的宋代新学术,正是与释道、训诂、科举、文章相对立的新学问,而这也正是宋儒所说“心学”的意义。因此,在这一意义上可以说,宋元人眼中的“心学”,实际就是宋儒所建立的新儒学,即理学或道学。

3.论心治心之学:与佛家、道家相会通

司马光、朱子等人对《尚书·大禹谟》的发挥,将道统与传心结合在一起,对“十六字”进行了全新的解释,特别是朱子对人心、道心的强调,实际上为研心、治心之学开辟了道路,从而为儒家融合释、道思想资源开启了方便之门。因此,自宋至明,“心学”的另一意义是论心治心、养心存心之学,在这一意义上,释道治心之学也被称为“心学”。

朱子门人陈埴曰:“持敬、行义两相夹持,则私意自无所容,无私意即恻隐之心流动矣,皆心学也。”(《木钟集》卷四)陈氏所言之“持敬”、“行义”,去私意,动恻隐,都是“心学”,显然此处之“心学”是就治心的功夫而言。朱子浙中后学黄震(公元1213—1280年)则将佛氏治心之学也称为“心学”,《江西提举司抚州临汝书院山长厅记》:“唐中世以后,佛氏始改说心学,以荡此道。濂洛诸儒讲性理之学以辟之,而道益明。伊川既没,讲濂洛性理之学者,反又浸淫于佛氏心学之说。”(《黄氏日抄》卷八十八)同时,黄氏也认为,儒家也有心学。他说讲学当先学濂溪、二程、朱子所传,次之以杨龟山、谢上蔡、三陆、李延平,“于此以明心学,虽易流于禅,而自有心学之正者焉。”(《黄氏日抄》卷四十三)可见在黄氏眼中,“心学”是论心治心之学,为一中性词,与道统心传之说无关,故而既有“佛氏心学”,也有“心学之正”的儒家心学。

吴澄《静虚精舍记》:“心学之妙,自周子、程子发其秘,学者始有所悟,以致其存存之功。周子云‘无欲故静’,程子云‘有主则虚’,此二言者,万世心学之纲要也。”(《吴文正集》卷四十五)可见,草庐之所谓“心学”实为无欲有主的存心之学。林《心学》:“心之邪正,其根于一念之微乎,其所以非念之不生,罔念之不形者,又在敬学之涵养也。关洛诸公,绎心学之扃钥,发明性学之渊源,自敬之外断无余蕴。”(《古今源流至论》前集卷一)程端礼(公元1271—1345年)《存心堂铭》:“心学之传,惟曰存存。其存之方,曰敬入门。”(《畏斋集》卷六)二人皆将“敬”作为“心学”的主要内容,也由治心的角度而言。

明初王祎(公元1321—1372年)《巵辞》:“人身甚微细也,而至广且大者,心也。范围天地,经纬古今,综理人物,酬酢事变,何莫非心思之所致也?于是圣贤有心学焉,先之以求放心,次之以养心,终之以尽心。”(《王忠文集》卷十九)王氏所谓“心学”显然也指治心而言,并将治心之次第概括为:求放心、养心、尽心。魏校《与高汝白》:“窃惟孟子心学渊微,其大要有三端:发于善邪,顺而导之;恶邪,逆而折之;夹杂邪,因而转移之。”(《庄渠遗书》卷三)又言:“孟子心学渊微,指出恻隐、羞恶、辞让、是非的道理,又教人以察识、扩充功夫。”(同上,卷二)庄渠所言孟子心学,也为察识扩充四端的治心之学。曹于汴(公元1558—1634年)《四书说意序》:“吁嗟,心学可不讲哉!正心、尽心、养心、存心,《四书》顾不谆谆哉?”(《仰节堂集》卷一)曹氏将心学概括为正心、尽心、养心、存心。

综上所述,儒家“心学”一词的兴起,实与儒家新建道统的努力相始终。自韩愈以来,儒家所构建的道统是一个断裂的谱系,要实现超时空的道统接续,惟心为能,必须以己之心体前圣之心,从而使“心学”一词具有道统心传的意义。而要传前圣之心,则须体六经之理。六经之理虽由文字而传,然其精义却不在语言文字,须用心而学,故“心学”之第二层意思,为用心而学,是与训诂、辞章相对立的义理之学。可以说,宋儒的“心学”一方面与释道划界分疆,一方面与汉唐学术区而别之,既具有文化本位的意义,又具有王朝国家本位的意义,而这也正是宋代新学术的独特之处。自司马光起,对《尚书·大禹谟》中关于人心、道心及《中庸》已发、未发的阐释与发挥,为儒学会通释老,发明孟子心性学术开辟了道路,从而使原来偏重于道统心传的“心学”一词具有了论心、治心之学的意义。从这个角度而言,“心学”是一个中性词,故释道治心之学也可称“心学”。应当说“心学”一词,从道统心传这个意义上说,是排他性的;而从存心养心、论心治心的角度说,又是兼容性的。“心学”一词渐由道统心传的道统论向论心治心的功夫论意义的转移,也为后世称陆王之学为心学奠定了基础。

四、宋元明三代朱、陆之学皆有“心学”之称

如上文所考,“心学”的内涵实包括道统心传之学、用心而学、论心治心之学三方面的意义,而从外延来讲,宋至明代中期之“心学”实即指宋代新儒学。宋元明三代,程朱之学与陆九渊之学皆有“心学”之称,然自元代以降,程朱学成为新儒学的正统,而“心学”之义本与道统相关,故而宋元明人所谓之“心学”,更多是指程朱之学。

宋末元初学者方回(公元1227—1305年)《徽州路修学记》言:“由吾文公(朱子)之言,上达于周、二程、张之言,又上达于孔、颜、曾、思、孟之言,心学也。”(《桐江续集》卷三十五)方氏之“心学”显然是指由孔、孟,历周、程,而至朱子的学术传统。元吴澄《静虚精舍记》:“心学之妙,自周子、程子发其秘,学者始有所悟,以致其存存之功。”(《吴文正集》卷四十五)此称周程之学为心学。袁桷(公元1266—1327年)《回赵大社》讲宋学之兴起则曰“首勲啖赵,心学邵程”(《清容居士集》卷三十九)啖助、赵匡固为宋学兴起之先驱,而真正之“心学”乃指邵雍、二程之学。元末明初陶安(公元1315—1368年)《方寸堂记》曰:“窃惟心学,自尧、舜、禹、汤、文、武传之孔子,而曾、孟所言尤悉……逮乎考亭上接遗绪,其曰:方寸之间,虚灵洞彻,万理咸备,明夫心之本体也。……西山真氏继兴,其赞《心经》谓:敛之方寸,太极在躬。”(《陶学士集》卷十六)陶氏之“心学”,即由尧、舜、禹、汤、文、武、孔子、曾子,而朱子、真德秀之学。

明代会同朱陆,首倡朱子晚年定论的程敏政,在《龟山先生从祀议》中说:“盖龟山一传为豫章罗氏,再传为延平李氏,以授朱子,号为正宗。文定胡氏,亲承指授,而《春秋》之传作;南轩张氏,上泝渊源,而太极之义阐。心学所渐,悉本伊洛。”(《篁墩文集》卷十)此处之“心学”,则指由二程创立,而由罗从彦、李延平、朱子、胡安国、张栻诸人所承续之程朱学派。其《五箴解序》:“呜呼,洙泗远矣!心学晦而功利之说澜倒于后世,伊洛勃兴,考亭继之,由是坠绪可寻。”(同上,卷三十四)这里也将心学定为孔子所传,程朱承续之学术。程氏还将朱子之学直接称为“心学”,其《夜读定山与汪循贡士诗有感二绝》言:“晦翁心学在真知,知到真时圣可基。”(同上,卷八十五)其《心经附注序》:“追惟先生(真德秀)生宋之季时,方以心学为伪,乃独与鹤山先生、魏文清公慨然以程朱为师,直探此心于千载之上。”(同上,卷三十)此处的“心学为伪”,正是指宋宁宗年间以朱学为伪学的“庆元学禁”。边贡(公元1476—1532年)《河南乡试录序》:“河南,宋所都也,实王、李、韩、范诸人立业之地,然二程倡心学,又实起于洛伊。”(《华泉集》卷九)边氏也称二程倡为“心学”。陈真晟《再上当路书》说:“愚于天顺己卯应诏上书阙下,乞请程朱心学以端国本。”(《布衣陈先生存稿》卷三)此处则直言“程朱心学”。另外,在阳明学已是如日中天的江户时代,日本学者荻生狙徕《论语征甲》仍认为宋儒之学即是心学,而太宰春台《圣学问答》、贝原益轩《心学辨》则认为朱子学才是真正之心学。(见吴震等,第16页)可见,日本学者实是承宋元人之说法,以朱学为“心学”之正。

当然,宋至明,也偶有学者以“心学”指称陆学,然与称程朱学为“心学”者,不可同日而语。宋末王应麟(公元1223—1296年)《慈湖书院记》曰:“问津于辨志,寻源于尊德性,以达圣人之海,春融冰释,默契道体,去先生之世若此其未远也,得心学之传必有人焉。”(《四明文献集》卷一)此将陆氏门人杨简之学称为“心学”。元戴良(公元1317—1383年)《题杨慈湖所书陆象山语》:“陆文安公之学由《中庸》尊德性而入,故其用工不以循序为阶梯,而以悟入为究竟,所谓传心之学是已。……文安此帖有‘家之兴替,在德义不在富贵’之语,盖亦心学之所发耳。”(《九灵山房集》卷二十二)元氏将陆九渊尊德性之学称为“传心之学”、“心学”。明程敏政《金坡稿序》称杨栖芸“得慈湖心学之传”(《金坡稿序》,《篁墩文集》卷二十八),也将杨简之学称为“心学”。

综上可知,宋至明代,“心学”一词之外延,实指濂、洛、关、闽为代表的新儒学,故有“心学邵程”、“晦翁心学”、“程朱心学”之名,有“心学之妙,自周子、程子发其秘”、“心学所渐,悉本伊洛”之说。相对而言,将陆学称为“心学”者,则为数极少。既然宋至明初,“心学”实多称以程朱为代表的新儒学,何以后世学界论“心学”必言陆王呢?

五、作为学派之“心学”

姜广辉先生认为,正式以“心学”概括王学,“当自邓元锡始”。此说本于黄宗羲作于康熙十五年(公元1676年)的《留别海昌同学序》:“《宋史》立道学一门以别之,所以坊其流也。盖未几而道学之中又有异同,邓潜谷又分理学、心学为二。”(黄宗羲:《南雷文定集》卷一)然黄氏之说又本于明陈龙正(公元?—1634年)《阳明学似伯功》:“顷处士邓元锡撰《皇明书》,列薛文清辈为道学,别王门为心学。”(《几亭外书》卷一)黄氏所言之邓潜谷即陈氏所言之邓元锡。邓元锡(公元1529—1593年)字汝极,号潜谷。《明史》本传称其初“游邑人罗汝芳门”,后又“从邹守益、刘邦采、刘阳诸宿儒论学”。(《明史》卷二八三)罗汝芳为王艮门人颜山农弟子,而邹守益、刘邦采、刘阳皆为阳明弟子。邓氏作《皇明书》分理学、心学记载明代儒家学者,其中《理学》篇收录梁寅、薛瑄、吴与弼、曹端、陈白沙、罗钦顺、崔铣、张岳等二十四人。而《心学纪》中单记阳明,《心学述》中记有黄绾、薛侃、邹守益、欧阳德、聂豹、罗洪先、刘邦采、魏良弼、王艮等王门学者十八人。考《皇明书》前十卷“帝王本纪”,最末一帝为明世宗嘉靖,《心学述》中有刘邦采、魏良弼之传记,此二人皆卒于明神宗万历初年。《续修四库全书》所收《皇明书》为万历三十四年刻本,故知此书应成于万历年间。亦即在万历年间,邓元锡将“理学”与“心学”分门对列。

虽然邓氏之书是最早将理学与心学分列的著作,然在万历之前,许多学者业已将王门称为心学,并将其与理学、道学对举。如崔铣(公元1478—1541年)《太宰罗公七十寿序》:“弘治中,士厌文习之痿,而倡古作,嗣起者乃厌训经之卑,而谈心学。是故慨颜后之失传,申象山之独造,创格物之解,剽禅寤之绪,奇见盛而典义微,内主详而外行略矣。”(《洹词》卷十休集)从此文所言“弘治中”与“申象山之独造”来看,其“心学”应指王阳明之学。此处之“太宰罗公”即罗钦顺,罗氏生于公元1465年,其七十之寿,当在公元1534年,即嘉靖十三年。也就是说,在阳明去世后不久,世人已用心学指称阳明之学。杨慎(公元1488—1559年)《道学》:“或问:何谓道学?曰:天下之达道五,能行五者于天下而又推类以尽其余,道学尽于是矣。何谓心学?曰:道之行也,存主于内,无一念而非道;发达于外,无一事而非心。表里贯彻,无载尔伪,心学尽于是矣。故道学、心学,理一名殊,明明白白,平平正正,中庸而已矣。……彼外之所行颠倒错乱,于人伦事理大戾,顾异巾诡服,阔论高谈,饰虚文美观,而曰‘吾道学’,‘吾心学’,使人领会于渺茫恍惚之间,而无可著摸,以求所谓禅悟,此其贼道丧心已甚,乃欺人之行,乱民之俦,圣王之所必诛而不以赦者也。何道学、心学之有?”(《升庵集》卷七十五)杨氏之论虽因不满于道学、心学而发,然从其言可知,杨氏之世已将道学与心学相对举,而士人也已以道学、心学相标榜,分庭抗礼。张岳(公元1492—1553年)《答参赞司马张甬川》:“向蒙示,以近时学术之弊曰‘无理学,无心学’者,剖判明尽,承教多矣。”(《小山类稿》卷六)《柜洲文集叙》又言当时文人文必称秦汉,而“其诞者则又指切端绪,超然于言语文字之表,以自附于所谓心学者”。(同上,卷十一)张氏也将理学与心学对举,并言当时有“自附于所谓心学者”。杨慎、张岳皆卒于嘉靖末年,由此可知在嘉靖年间,王学已有“心学”之名,并与理学或道学相对立。

至于陆九渊、王阳明何时并称为“心学”?周炽成先生认为“最早的‘陆王心学’之说出自生活于清中后期的方东树”(周炽成,第42页)。其实,将陆王并称为时甚早。上文所引和王阳明同时的崔铣在嘉靖十三年(公元1534年)所作《太宰罗公七十寿序》所言“申象山之独造”,已将阳明学与象山相联系。邹元标万历三十八年(公元1610年)为周汝登《王门宗旨》作序称:“窃尝谓先生(王阳明)之学直接陆子,或者又谓陆子与先生学皆禅。”(《王门宗旨》卷首)可见,万历年间学者已认为阳明之学直接陆九渊。最早将陆王并称为“心学”者,似为清初学者,孙奇逢弟子汤斌(公元1627—1687年),其《同门公建征君孙先生夏峰祠堂启》曰:“昔仲尼殁而微言绝,孟子出而杨墨之道熄。其后濂、洛、关、闽,继洙泗之统;金溪、姚江,阐心学之宗。”(《汤子遗书》卷八)“金溪”指陆九渊,“姚江”为王阳明。汤氏不仅并举陆王,称二人“阐心学之宗”,而且将其与濂、洛、关、闽为代表的理学相对立,可以说已开后世论学以程朱、陆王并峙之格局。毛奇龄(公元1623—1716年)与阎若璩辨古文《尚书》:“且人心、道心,虽荀子有之,然亦荀子引经文,不是经文引荀子。……又且正心诚意,本于《大学》,存心养性,见之《孟子》,并非金溪、姚江过信伪经,始倡为心学,断可知矣。”(《西河集》卷二十《与阎潜丘论尚书疏证书》)抛开二家之争论不谈,毛氏所说陆九渊、王阳明依虞廷十六字“倡为心学”,可证在清代初年,陆王心学之名已为学界熟知,“陆王心学”之说不应始于清中后期。

通过以上考察,可以看到:儒家“心学”一词最初是与儒家道统的建构紧密相关的道统心传之学,是宋儒反对汉唐训诂、辞章、科举之学的新思潮,其本来是一个正正堂堂的褒义词。而其作为论心、治心的技术与方法,于儒家功夫论的发展也甚有劳绩。然明代以后,王阳明倡良知之学,特别是天泉证道之后“无善无恶心之体”的表述,虽然在理论深度上更为精致,却触动了儒家之根本——伦理精神。于是作为王学代称的“心学”,在明代即被正统儒家斥为“禅学”、狂慧之学,清代文士更将明代之亡归因于王学。乾嘉考据学兴起,“心学”再受排斥,成为与“实学”相对的“空疏之学”、“师心自用之学”。及乎现代,学界又将“心学”定性为“主观唯心主义”。客观唯心主义的“理学”尚有机会发展为唯物主义,而主观唯心主义则无药可救,要滑向宗教的泥潭了。可以说,“心学”一词在思想学术史的层层皴染与形塑之中,逐渐变成狂慧之学、空疏之学、主观唯心主义之学,渐被污名化,成为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学术标签,而“心学”反对训诂支离、提倡心悟践履的真精神,却早已被人们所遗忘了。

注释:

①又名《大僧威仪经》、《大比丘威仪经》,僧祐《出三藏记集》卷四入失译录,然隋费长房《历代三宝纪》、唐明佺《大周刊定众经目录》、唐靖迈《古今译经图纪》、唐智升《开元释教录》皆言其为安世高所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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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家、功夫派与学校之间--再论“心学”的意义_心学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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