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口述文化的转型_文化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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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承文化蜕变论,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文化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国大陆的“民间口头文学”概念来自于前苏联既有的学科界定,实际上应归于国际民俗学界的“口承民俗”范畴。所谓的“民间口头文学”实则属于民俗学的一部分,“口头文学”的学科概念难以与国际有关学界接轨。此外,在对于民间口头文化事象的研究中不难发现,不仅“口头文学”的界定极不确切,而且“口承民俗”的概念也嫌狭窄。因此,笔者于2多年前提出了“口承文化”的概念。

“口承文化”概念可由内涵和外延两个方面来加以定义:从内涵上来看,口承文化是无文字民族或各民族无文字历史时期以口头语言方式传承的整个精神文化的理论形式和全部物质文化的经验总结的总和;从外延上来说,口承文化是无文字民族或各民族无文字历史时期以口头语言方式传承的全部定型作品和各种民间说道的总和。一个民族在历史上长久流传的整个口承文化,就构成了这个民族的口承文化传统。

人类无文字的历史远远长过了有文字的历史,各个民族的口承文化传统自然源远流长,其间包含着他们各自长期历史上积累下来的几大基本方面的文化成果:(1)原始的思想文化(知识体系),即哲学思考和科学认识;(2)传统的价值文化(行为模式),即伦常规范和信仰观念;(3)古老的历史文化(社会传统),即民俗意识和历史记忆;(4)久远的艺术文化(美学经验),即审美取向和娱乐志趣。在过去,所谓“民间口头文学”的研究只是着眼于其艺术文化方面,而对其他方面的注意严重不够。在今天看来,各民族的无文字历史时期虽已属过去,但他们各自历史上的口承文化作为一种民俗传统仍旧保存在民间。

显而易见,各民族历史上传统的口承文化具有极为丰富的文化内涵,“口头文学”概念界定并不是不证自明的。

在人类世界各民族久远的历史过程中,究竟是否存在本来意义上生而自足的“民间口头文学”?或者换一个说法来设问:在各个无文字民族的历史上,或是在各民族无文字的历史时期,一向传承于民间的那么一种原生形态的口承文化,就其古昔传统上的固有社会功能及文化本位而言,能否认为已经是今日严格定义下作为成熟的艺术文化样式之一的文学?

要回答这样一个问题,无论是肯定还是否定,在任何一个方面的绝对化独断处理,都不可避免地陷入了割断人类社会文化演进之路的两难境地。倘若不假思索地予以肯定,那么仍然面临着一个文学历史学的课题:文学在什么情况下得以演生问世?因为文学历史显然不会是先天固有的;倘若不予保留地加以否定,那么必然带来了一个文学形态学的课题:什么样式的作品才算得上是真正的文学?因为文学形态显然不会是天生自足的。前者将反推至远古氏族神话而却步,神话的前身又是什么?后者则面对现今民间故事而犯难,故事不是文学还能是什么?

因此,十分清楚,对于文学这样一种社会意识形式,要想精确地划定其历史发生的最初起点,或是精密地确定其形态定型的基本模式,恐怕是难以办到的,除非代之以随意的猜想或武断的假设。不论是文学发生的历史学问题还是形态学问题,都离不开对有关的整个社会文化环境及相应人们的文化心理背景的考察。对待上述问题,就更有必要把所谓“民间口头文学”置于与相关社会的其他诸种意识形态及认识方式的联系中,就“民间口头文学”在不同社会文化环境里的不同的功能作用,来探讨其在不同人们的文化心理背景下的不同的本位性质。具体说来道理十分简单,处于现代文化社会背景下的外来人看待无文字民族的民间口承文化,或是现代人看待自己民族无文字时期的民间口承文化,大都视为古老的民间口头文学,但是,处于传统的社会文化背景下的人们却不一定这么看,他们往往将民间的口承文化传统视为自己民族的文化百科经典。考察一个民族的传统口承文化,就有必要站到这个民族既有的社会文化背景下来说话,而不应该一味地保持着“外来人”的社会文化立场。

文学作为艺术的样式之一,必然有自己的特殊的规定性。在整个精神文化的诸多形态之中,文学艺术自然以审美娱乐为自身的基本功能,以区别于其余的各类精神文化形态;在艺术文化的诸多样式之中,文学又以语言文字为自己的表现手法,以区别于其余的诸种艺术样式。然而各个民族的文学并不是与生俱来的。人类是历史发生的产物,人类各个民族,各个民族的文学也莫不是如此。一个民族的文学成熟和发展,当然要取决于这个民族的整个社会文化的发展程度,尤其是要取决于这个民族的精神文化的成熟程度。简单地来说,没有文字,就不可能出现书面文学;没有语言,也不可能出现口头文字。从这一点来看,语言总是先于文字产生,因而口头文学一般也总是先于书面文学,这无疑是一个事实。但是,有了语言,却不等于就有了口头文学。这是因为,语言决不仅是艺术文化的表现手法之一,更确切地说,语言曾经是而且迄今仍然是人类全部精神文化的最主要的表现形式。如果一个民族的精神文化的诸种形态,诸如宗教信仰、法律规范、道德伦理、民俗传统等意识形态,以及哲学、科学、史学等认识方式,尚未成熟到可以独立分化开来的程度,而均以民间口承文化传统的方式融合在一起,那么这个民族的文学作为一种具有特定社会功能和文化性质的成熟而独立的艺术样式便无从谈起。当然,这只是从文学形态学的角度来说,由文学发生学的角度来看,各民族古老的民间口承文化传统中自然包含有显而易见的文学构成成份,而且整个的民间口承文化还具有一种潜在艺术文化基质。

在各个无文字民族的历史上,或是在各民族无文字的历史时期,民间长时期流传的传统口承文化作品难以计数,但按其流传方式和基本内容来看,大致可以分为两类:

其一是创世神话和古史传说之类的东西,或是集神话、传说内容之大成的史诗、叙事诗和仪式古歌等等,这一类作品即为各个民族的传统口承文化中的经典作品,从古至今都只能由特定的人在特定的场合向特定的对象讲述或唱叙,认真说起来并非民间传承的作品。在没有文字的历史条件下,这一类作品记述了各个民族的文化历史的基本方面,经由通才学者一般的巫师(或曰祭司)兼歌手们的记忆世代传承下来,在特定的各种仪式活动场合郑重其事地面向民众做口头传授,从传授场合来看,那里根本没有审美活动中受体方面独立对应的平等地位,宗教式的布道后面隐藏着一个至高无上的冥冥之物;从传授内容来看,那里也根本没有审美活动中授体方面自主感受的艺术构思,知识性的传播灌输要求人们确信无从超然的真实。归结到传授功能上说来,与其有所保留地主张,这近乎是一种文学性的个人间审美活动,倒不如直截了当地承认,这更应该是一种非文学性的社会教育活动。巫师们一身兼有宗教祭司和文化传人二任的身份,本身便说明了这是一种施教活动。

其二才是民间较常见的民歌、故事一类的作品,在其流传的世俗化和情节的生动性等方面,诚然形成了不同于前一类作品的特点,不过依然未能脱尽古老的口承文化诸种文化功能混杂难分这一点上的传统性,不是其内容大多由神话、传说蜕变分化而来,就是其流传形式已限定了所能具有的特定传统功能。例如在民歌中,宇宙间天文地理,生活里鸡毛蒜皮,几乎不所不唱。有关天下万千事物的理解,对于世间众多习常的解释,追忆民族源流历史,传授生产生活知识,其内容和功能无异于那些大部头的经典作品。至于唱情歌,则基本上属于寻偶过程中的一种必备手续,大体相当于“谈恋爱”之初相互询问、试探,进行当中相互讲情话以加深感情。总不至于把此类私下低语也算做民间口头形式的文学交流活动吧!况且,少男少女竞唱情歌同时还有丰富彼此知识,或比试学识才智的一个方面。诸如此类的情形,即使是现代社会也每每可寻,在青少年的个人文化心理的发展过程中是一种十分重要也十分常见的同伴互动因素。甚至大量的故事由总体上看来,在相当大的程度上也是如此。即便排除其间夹杂的许多关于各种事物的习俗的神话传说解释,还剩下的那一部分动物故事和生活(人物)故事等,也着重于人生哲理及生活智慧的启发训导。毫无疑问,这里同完全成熟时期的文学相比,还缺乏审美想象和艺术构思天地所应有的那种相对超然物外的距离感。这些故事的功用及性质与童话极为接近。在童话的世界里,正因为儿童对故意情节内容的真实性深信不疑,才有可能从中受到教益,童话最主要的启蒙教育功能也才由此得以实现。

总之,各民族传统上的民间口承文化所固有的社会功能和文化性质远远超出了文学,而包容了各个民族有史以来所创造的全部精神文化理论形式和物质文化经验总结的基本内容。倘若要一言以蔽之,毋宁说传统口承文化实为民间村社教育的教材总汇,民间口承文化的传授活动实为一种传统村社教育的施教活动。传统口承文化最根本的功能在于教育。

传统口承文化的这种最根本的社会教育功能之所以能够起作用,首先就因为,古老的口承文化作品包含了各民族的先人们认识和改造世界的思想成果和经验总结,具有关于宇宙天地和世间万物的认识论功能。各民族民间的口承文化传统作为一个原始的知识体系,主要就是由这个意义上来说的。

传统的口承文化最根本的社会教育功能还在于,那里汇聚着各民族历史上久昔传承下来的社会生活中的伦常准则和信仰观念,具有关于社会关系和行为观念的规范性功能。就这一方面而论,在各个民族长时期的无文字历史上,古老的民间口承文化也一向在理论上传播着一套传统的行为模式。

传统口承文化最根本的社会教育功能所由之处的再一个主要方面,便是其中记述了各民族文化共同体的发生发展情况和各种民俗仪礼的由来,具有关于习俗事象和古史传说的历史观功能。各种古老的社会传统在人们中间得以由理性上加以世代传承,这也就是各民族民间的传统口承文化的功用。

实际说来,教育历来是各个民族、各个社会的人们接受社会化的根本途径。不过,在没有文字并尚未进入现代工业文明的传统社会内,除了家庭里亲长们对后代的口头教诲及行为模式传授以外,村落社会或亲族社会中的各种集体活动,尤其是各种仪礼活动场合,就成了对人们进行社会化教育的正式课堂。在此之中,久昔的口承文化传统往往发挥了必不可少的社会化教育功能,直接向一代代后人传授着自己民族历史上古老的知识体系(思想文化)、行为模式(价值文化)和社会传统(历史文化)。事实上,各个民族久远的口承文化传统就曾经是他们各自历史上包罗万象的古老百科教程。

在现代社会里,学校教育伴随着科学的历史性进步,已经取代了陈旧的村社教育,成为社会化的根本手段,甚至在一定程度上还取代了以往家庭教育的部分功能。教书育人,学校教育的这一基本宗旨正反映出了这一点。直截了当地说,学校基础教育的目的就是为现代社会培养出合格的公民,这是小学、初中和普通高中教学的实质性任务。至于说到学校专业教育,那是人们进一步的专门社会化,由各种职业学校、中等专业学校和大专院校来承担。

学校教育是现代社会对人们进行社会化训练的最基本的手段。在现代社会里成长起来的人,他们所拥有的绝大部分科学文化知识和社会思想观念,通常都是经过正规的学校教育而直接或间接地获得的。正是这些东西构成了现代社会里人们的文明教养、生活方式、生产技能、职业规范等的基础,为人们在各个领域内、各个层次上的进一步社会化提供了不可或缺的条件。举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例子,不识字者即为文化上的盲人,这在广泛使用文字的现代社会是理中之事。因此,离开了学校基础教育,现代社会的整个文明的建立和全部文化的传承将是不可想象的。由于这个缘故,现代的任何一个国家、任何一个民族都把发展学校教育看成是整个社会发展的基础工程。

在学校的基础教育中,社会不但要向学生传授一定的科学知识,而且还要向学生传授一定的行为准则;不但要向学生传授一定的社会思想,而且还要向学生传授一定的历史传统。所有这一切都以近代发展起来的科学技术知识和占统治地位的社会意识形态为基本前提。学校基础教育中的所谓基础知识、基础理论和基本技能,决不仅仅是人手足口和加减乘除,也不仅是从猿到人和物质不灭,更不仅仅是写字和运算,还应当包括使人们成为现代社会中合格的普通成员而必须教给他们的一切最起码的社会生活常规常识。

具体落实到此处所讨论的问题上,现代社会的学校教育取代传统的村社教育,显然起到了以下几个方面的作用,这在刚刚步入现代社会而有文字历史不长的各民族中间,特别是在那些民族的年轻一代人中间极为明显。

第一即为思想文化(知识体系)的重建。思想文化是人类世界的全部精神文化传统中变异最为频繁的一个方面。随着人类实践能力和认识水平的提高,人类社会的整个知识体系时时都在发生变化。想一想近代以来自然科学技术和哲学思想的急剧发展,人类早期及中世纪的多少荒诞的或虚妄的认识和经验都被历史义无反顾地彻底淘汰了。知识体系还是人类世界全部精神文化成果中最容易趋于统一的一个方面。由于工业文明和现代科学技术的不可抗拒的强大力量,全世界的几乎每一个角落都再也不可能拒绝现代思想文化的引入,保持封闭的自然状态。目前世界范围内现代化发展的大趋势,深究起来便应证了这一点。学校教育全面取代村社教育,成为人们社会化的基本方式,这必须意味着思想文化的重建,民间口承文化传统中的那个原始的知识体系已经不再具有知识的真确性。

第二则是价值文化(行为规范)的更新。本来,社会的价值文化是比较富于民族个性并相对稳定的。但是,高度发达的商品生产所带来的世界性经济,充分发展的通讯交通手段所造成的缩小了的“地球村”等,最终打破了各个民族、各个社会曾经自成一体的传统格局;市场关系的平等原则,人类自身的科学认识等,也开始改变了人们的许多古老的价值观念和社会规范。所有这些正在致使全人类各民族、各社会的价值文化在大的方面逐步趋于一致。当前全世界范围内蓬勃兴起的和平潮流和绿色运动,从某种意义上来看也反映了这一历史趋势。再则,大的方面如民主、平等和法制等等,小的方面如礼貌、信誉和效率等等,有哪一个民族不认为这些东西是人类现代文明的标志?既然学校教育是现代文明的首要传播形式,学校教育的成果就必然会引发人们价值观念的更新,而且这种观念更新还与人们所受学校教育的程度成正比。

第三还有历史文化(社会传统)的提纯。一般说来,在各个民族的久远的精神文化传统中,最为持久、最为稳固的最为独特、最为普及的方面莫过于各自民族的社会传统。世界各民族的思想文化、价值文化也许会随着科学进步、文化交流、信息沟通而或多或少地趋于协同,可是,一个民族的历史文化却仅属于过去,而过去是不可重复的,但也不会从社会的记忆里消失。所谓文化上的民族性便最集中地体现在各个民族的文化历史和民俗传统中,譬如一个民族的语言,就是其文化传统中最为独特而普及、最为稳固而持久的一部分。民族的文化历史和民俗传统往往将会与这个民族本身一道共存亡。不过,各个民族的历史文化是一回事儿,而古老的口承文化对历史的记忆和对习俗事象的历史化解释则有可能另是一回事儿,后者将会由于人类认识历史的确切性增高而不再具有史实的意义。人们越是清楚地了解到人类的发展史和民族的形成史,就越是不会信守那种从天地开辟到人伦起始的神话古史幻象。在这中间,学校教育同样也发挥了很大的作用。

不言而喻,书面文字保存人类文化成果的稳定性和时间跨度、传递人类文化信息的精确性和空间自由度都是口头语言所不能相提并论的。世界上许多许多的民族都一样,一旦有了文字,或是采用了其他民族的文字,并经由学校教育普及开来,古老的口承文化传统便会渐渐失去往昔的重要性。

在刚刚步入现代社会而有文字历史不长的那些民族当中便可以看到,这样的情况正在发生。一方面,传播现代文化的学校教育一步步取代了村落社会的传统口承教育方式,成为年轻一代社会化的根本途径;另一方面,久远传承下来的口承文化传统正失去原有的传授古老的思想文化、价值文化和历史文化的功能。然而,民间的传统口承文化并没有就此死去,而是凭借其原来既有的文学构成成分,更凭借其把握世界的艺术化手法这一本身固有的艺术文化潜在基质,向着独立成型的单纯艺术文化的性能转化。对于这些民族的年轻一代人说来,民间的口承文化传统已不再继续保有多重文化形态和多种传授功能的古老意义,而仅仅被视为一种民间口头文学,他们已经是用一种艺术文化的眼光来看待自己民族古远的民间口承文化传统。此外,还应该注意到,在这些民族里,就没有受过学校教育而信守传统的老一辈人而言,情况却依然如故。

下面还是就原有的思想文化、价值文化和历史文化三个方面的情形分别来看。

一、民间口承文化传统中的那一种古老的思想文化,已在很大程度上失去了旧有的认识和解释世界的知识体系的意义。那么,在这一方面,传统口承文化还保留下什么呢?人们不难意识到,这种古老的哲学思考和科学认识具有早期人类认识世界的典型特征。尽管早期人类在自己的实践活动和认识活动之中,已经同对象世界发生了事实上的主客体关系,可是在他们的自觉意识里,主观世界与客观世界却尚未得以明确分界。他们还不能够客观地观察并描述世界和世间的万事万物,而是本着自己刚刚开始萌生的人类自我意识去观照外部世界,比附世界上的万事万物。因此,在这种情况下,世界在人们头脑中的反映实际上却是人类的理性、情感和意志的外射罢了,人们进而还赋予万事万物以人的形象、行为或语言等等。在这当中,整个世界、世上的一切、甚至包括超自然力量都已充分拟人化和意象化了。一旦由此构成的整个古老的知识体系为先进的哲学思想和精确的科学认识所取代,人们就会发现这样的一种世界图景与其说是本来的客观世界的反映,不如说是由人的头脑创造出来的意象世界;这样的一种把握对象世界的方式与其说是哲学和科学式的理性认识,不如说更像是艺术化的感性直观。于是,其中的鬼神造物主、神话始祖便成了文学人物,日月星辰、草木动物等也成了文学比喻或文学形象。到头来,保存并传授古老的哲学思考和科学认知的口承文化传统不再作为知识体系,而被人们看成口头文学作品。就整个人类世界来看,人们原始思维形式的历史性进步,主观世界与客观世界在人们自觉意识里的明确分界,不仅导致了以精确的观察描述和精密的逻辑概念为前提的现代科学思维,而且促使古老的民间口承文化传统中潜在的艺术思维由此走上了独立发展的道路。这就是民间口承文化中原始的思想文化成分可以在新的社会文化背景下被重新评价,并不断产生着艺术文化魅力的思维心理学依据。

二、民间传统口承文化中所包含着的价值文化及宗教文化也逐渐失掉了原来的制约人们行为和社会关系的行为规范的意义。然而,早先具有行为规范性质的口承文化传统却并未曾就此消亡,只不过是在无形中悄悄地改变了自身的文化命运。社会文化环境的剧变影响到了其中构成机制的功能。先从口承文化传统中的宗教文化性质的嬗变上看,宗教文化与艺术文化之间有很多共通之处,在形态学方面,它们都是寄寓于形象的,都是诉诸以情感的;在认识方面,宗教的臆想和艺术的构思都营造起一个超越客观现实世界的意象化观念世界。以往人们常常只注意前者,而全然忽略了后一点,其实后者才是最为根本的,是宗教文化与艺术文化之间共同的形态特点赖以形成的认识论前提。宗教文化与艺术文化之间的区别仅仅在于,它们一个维系着神系,开辟了神学的意象化信仰世界;一个却关照着人间,创造了人学的形象化审美世界。鬼神事实上完全是由人加封的,人也有能力罢免鬼神。一旦世间的变革使鬼神自天庭坠落地界,神学的宗教文化丧失了旧时的地位,不再保有神圣的灵光,人们也就不妨视之为人学的艺术文化。在其中,表征着社会关系规范的天意兆候成了艺术象征,借力于超自然力量的宗教臆想成了审美想象,人们看法上的这种转换并非没有可能。再由口承文化传统中的伦常规范功能的消退上看。人类早期的理性思维活动还不甚成熟,缺乏一套精确的概念系统来概括各种事物和现象,缺乏一套严密的逻辑程序来表达思想观念。因此,在这种情况下,人们便难以对现实生活及人们之间的社会关系做出准确的抽象理论总结。这样一来,要说明现实生活中人们的行为准则,就得运用直接生活现实的具象形式;要规定人们之间的各种社会关系,就得直观地描摹人们的实际生活关系本身。于是,在此形式的生活经验总结里,人们的思想观点具象化了,社会关系规范的表述情节化了,一种很浅显的道理也需要用一个复杂的故事来表明。伴随着人类思维的发展,社会意识形式的成熟,社会关系的种种规范准则有了高度抽象的理论表达形式。这时,人们就没有必要再像儿童那样,通过形象化、情感化、故事化的童话来接受社会化,学习社会现实生活中的各种行为准则和关系规范;而社会共同体也就可以经由生活现实关系中抽象出来的政治、法律、伦理等高度理论概括,来推行占支配地位的社会意识形态,贯彻各种各样的规范准则。到了这一步,原有的起到了行为规范作用的传统口承文化,最终只能成为类似于成人眼中的童话那样的东西,被当做古拙的文学故事来看待。这就是民间口承文化中传统的价值文化成分能够在新的社会文化背景下被重新发现,并一再发散出艺术文化魅力的哲学认识论根源。

三、民间传统口承文化中古老的民俗意识和历史记忆同样也正在失却旧有的历史文化的意义。而在另一方面,这种古老的历史文化却也向着新的文化形态转化。很清楚,历史是过去的东西,而保留下来的仅仅是人们对于历史的记忆,因而历史同历史记忆并不完全是一回事儿。严格说来,一个民族、一个社会的完整的历史应当是包括了其中的每一个人、每一件事的历史,而人们的历史记忆却决不可能无一遗漏。即便是限于把握历史的主要脉络,也有一个史料多少与角度确否的问题。特别是在人类早期的历史认识活动中,由于主观世界与客观世界混淆不清,加之缺少精确无误的手段和技能、确定无疑的史实记载和史料考据,人们对历史的记忆难免带上主观猜想的成分。因此,各个民族对自己早期历史的记忆与后世成熟的史学不尽相同,在很大程度上是靠人们不自觉的想象勾勒出来的。对历史的想象的这种不自觉性就在于,历史的客观存在,是曾经发生过的真实事件,对历史的主观意识,是人的头脑里补充的臆想解释,对于这两个方面,人类先民们尚无法自觉地区分开来。正因为那时的历史只有在不自觉的想象中才能被把握住,所以,也只有对那时历史的这种不自觉的想象才具有历史记忆的实际意义。如此一来就同文学的世界相通了,即人物在想象的故事情节里完成了个艺术形象的历史,事件的想象的环境氛围中实现一段历史情节的发展。在虚构的文学天地里,艺术的真实揭示了历史的真实;在迷离的口承历史中,想象真实代替了历史的真实。一当人们终于对自己的历史有了确切的了解,并能够自觉地区分想象与现实,口承文化传统内古老的历史文化便不再成其为口承的历史,而在人们的眼里,历史记忆转化成文学的想象。这就是民间口承文化中古老的历史文化成分得以在新的社会文化背景下被重新认识,并长久保持了艺术文化魅力的人类文化史根据。

以上主要探讨了民间口承文化传统的认识论功能、规范性功能和历史观功能,但这并不意味着,古老的民间口承文化的传统教育功能便只在于这几个方面,更不等于说,所有的民间口承文化作品就都只有这几种功能。人类原始的认知形式、原始的思维方式、原始的文化心理、原始世界图景、原始的宇宙模式,本身便是一种尚未分化的混沌体系。除去人们在实践和认识活动中不甚自觉地同对象世界发生了主客体关系之外,在人们的自觉意识里,一切都还处在浑然一片的天人感应物我难分的状态当中。作为体现这一切的精神成果,各个民族原生形态的民间口承文化传统在形态上和功能上,也必然会是一个混沌的整体。既然原始的哲学思考和科学认识、传统的伦常规范和信仰观念、古老的民俗意识和历史记忆都融汇在那里,作为各民族久远美学经验的审美取向和娱乐志趣也就同样孕育其间,民间口承文化传统是原始的思想文化、传统的价值文化、古老的历史文化和久远的艺术文化的一种复合体。

所以,不必专门提到也很清楚,各民族民间口承文化传统对于处在原有社会文化环境、具有传统文化心理背景的人们说来,当然也同时具备关于感性世界的艺术化功能。而且,更加深入一步来考察问题,民间口承文化在这一方面的功能即便不是最主要的,也是最基础性的,其余的多种意识形态和认识活动的社会文化功能,正是建立在与此近乎同构同态的感性直观基础之上,以类似于艺术感受的方式对人们产生作用。这即是古老的民间口承文化传统的艺术潜能之所在,是作为艺术样式之一的文学得以从中分化成熟起来历史根基之所在。

众所周知,文学艺术具有认识作用、教育作用、审美作用等多重文化功能,而在诸多艺术样式之中,就其思想深刻性和社会感召力而论,又首推以语言文字为表现手法的文学。这到底是因为什么呢?恐怕不完全是由于文学拥有不受时间和空间限制的语言表现手段。从根本上来说,文学直接脱胎于人类的口头语言传统,这就使得文学具备了先天的文化优势。必须意识到,由人类口语传统而来口承文化曾经是人类全部物质文化经验总结及整个精神文化理论形式的最主要的信息宝库,是以后分化独立的各种意识形态、认识活动及各个理论学科的原始母体,而语言迄今依然是全人类社会交往、思想交流的最重要的信息传载工具。文学这一种艺术样式自然更多地带着在人类精神文化原始母体内打上的古老胎记,除了占主导地位的审美娱乐的文化功能以外,它还较多地具备展示民族的、社会的及全人类的知识体系、行为规范和社会传统的文化性质。

不过,反过来看,在文学尚未彻底独立分化出来的古老的口承文化传统内,主要具有艺术文化性质的那一部分,又偏偏是思想文化、价值文化和历史文化性能不甚突出,而以审美娱乐为基本文化功能的那一部分。具体而言,口承文化传统里固有的艺术文化组成部分大都见于注重情节描述和人物刻划的生活故事、叙事诗,以及以审美娱乐为主的即兴抒情民歌。至于在后来对民间口头作品的搜集整理过程中,由于过分强调其故事性、可读性,人为地添加上某种文学性的因素,或是删减掉某些非文学性的成分,从而炮制出货真价实的新编民间口头文学作品,那是另外一回事儿。这种做法是不足取的,实际上是不负责任地毁坏了不可复得的各民族古老口承文化传统的珍贵材料,使得对于人文学科若干领域极有历史价值的资料丧失殆尽。

至于说到整个口承文化传统本身带有的艺术文化潜在基质,作品搜集整理时的文学性改编就更是多此一举。这是因为,各民族民间传统的口承文化中把握世界、把握社会、把握历史的基本方式,说透了便是一种准艺术的把握方式。只要社会的文化环境和人们的文化心理发生了变化,陈旧的社会化传统模式不再起作用,整个口承文化传统就会出现一个质的根本转换,由多种文化形式的混合体向着一种古朴的口语艺术文化转变。请认真考虑一下,说到底,为什么具备多重文化性质及功能的古老口承文化传统最终并没有被人们归为诸如民间哲学、民间伦理学或民间史学,而偏偏要归之于艺术文化范畴,作为久远的民间口头文学来看待,并且通常也只有文学界的工作者来搜集整理这些久昔遗存下来的口承文化作品,其中的道理究竟是不是正在于这一点。

还应该指出,古老的民间口承文化传统的这一类新的文化性能转化,在世界上的任何一个民族中都有可能发生,只不过时间或迟或早而已。当这一转化过程完成之时,这个民族的文学便开始走向成熟,成为一种独立定型的文化形态和艺术样式。这时候,民间口承文化才成了真正的民间口头文学。最后再具体一点说,一部民间口承文化作品,诸如通常所说的创世史诗,在某种传统的社群仪式场合上唱叙,同整理成书面作品供读者在案头欣赏,这之间实在是有天壤之别,脱离了原有的社会文化环境,接受对象有着不同的文化心理背景,这一作品的传统社会文化功能及性质便无从谈起,而显然具有了一种新的社会文化功能及性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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