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六朝官史的文学特征_文学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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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史及“四史”特别是马、班之后,史传文学进入了一个新的发展阶段。这个阶段的代表作品,就是六朝正史。所谓六朝正史,是指“四史”以后,自晋至隋南北各朝现存的纪传体史乘。凡十一部。其中三部是六朝人的著作:沈约《宋书》,萧子显《南齐书》,魏收《魏书》。其余八部为唐初史家所修:李百药撰《北齐书》,李延寿撰《南史》、《北史》,姚思廉撰《梁书》、《陈书》;而《晋书》、《周书》、《隋书》则由史局集体编写,领衔者分别是房玄龄、令狐德棻、魏征。古史和“四史”的文学价值,为古今学者所公认。继“四史”而出的六朝正史,是否同样具有一定文学价值呢?让我们首先看一看这些史书产生的史学与文学的背景。

从东汉末年起,中国社会步入了一个长期战乱的历史时代。在这个乱世中,发生了许多令人惊心动魄或激扬感奋的历史事件,形形色色的历史人物粉墨登场,从而诱发了人们加以记录的兴趣。另一方面,由于政治分裂,史官失其守,一般不居史职的文人学士也有了撰述史书的自由环境。唐初史家指出:“史官废绝久矣。魏、晋以来,其道愈替。南、董之位以禄贵游,政、骏之司罕因才授。……于是尸素之俦,盱衡延阁之上;立言之士;挥翰蓬茨之下。一代之记至数十家,传说不同,闻见舛驳。”(《隋书·经籍志》)宋人高似孙也说:“灵、宪以来,天下大乱,史官失守。天下之士老于笔削、隽于辞翰者,往往各因闻见,见诸纂修。代不乏才,争自骋骛。作者之众,盖如此欤!”(《史略》卷五)当时修史的风气很盛,出现了众多的史家和史籍。据高似孙说,几乎是“家家有史,人人载笔”(《史略》卷三)。如在晋代,刘勰就举出十几个史家及其著作予以评述(《文心雕龙·史传》)。浓厚的修史之风,各种历史记载的涌现,不仅为六朝正史的编纂者提供了大量可以利用的蓝本或半成品,而且在锤炼史笔,提高记事载言、体情传意的技巧等方面,为他们积累了丰富的经验。

古时文与史相通,修史与作文的关系很密切,史传文学同一般文学特别是散文的发展,自然也保持着相应的联系。六朝时,“文”、“笔”分流,声律说产生,骈文臻于极盛,文学从其他学科中独立出来。讲究声韵,注重雕章缋句,追求形式技巧之美,成为一种时代风气。而六朝文学开风气的人物之一,竟是著名历史编纂家范晔。范氏和他的《后汉书》,对于六朝文学和史学的发展都大有关系。范氏关于声韵、文笔的理论(见其《狱中与诸甥姪书》),及其草创四六文的写作实践(《后汉书》多骈俪语句),对文学特别是史传文学产生过较大影响。《后汉书》有不少异于前史之处,但它与其后的六朝正史却有许多相同或相似的地方。如自它设《文苑列传》后,《魏书》、《北齐书》、《晋书》、《北史》皆设《文苑传》,《南齐书》、《梁书》、《陈书》、《隋书》、《南史》则皆设《文学传》。十一部六朝正史里,只有《宋书》和《周书》未立文学传或文苑传。但《宋书·谢灵运传论》和《周书·王褒庾信传论》,于各代文学的源流派别皆有长篇论述,实际上是文苑传论或文学传论的变体。又如《后汉书》各纪传未既有“论”,又嗣之以四言韵语的“赞”,这种编纂方法也为《南齐书》、《北齐书》和《晋书》所仿效。从文学角度看,赞语本身就是属于“沉思翰藻”的精美韵文(《文选》有“史赞”一体,范氏《光武纪赞》即入选其中),而这些文采声韵俱佳的赞语,对于促使史书编著者重视文字技巧、提高修辞能力,还具有一定的启迪和示范的意义。

《后汉书》对六朝正史的更为明显的影响,则是在文体风格方面。除《梁书》、《陈书》有所不同外,其余各史皆深受骈体及缛丽文风的沾染。范晔不仅是声律、骈体的倡导者,也是实践者。他用华美的骈文修史,直接影响了六朝正史的编纂;他在文学上的理论与实践开启六朝华靡文风,又给史乘以间接的影响。有关《后汉书》影响后世历史编纂学的问题,笔者在《从古史及“四史”看史传文学的发展》一文(载《文学评论》1996年第4期)里有较详细的论述,兹不赘复。

六朝正史除直接受到《后汉书》的影响外,对于以《左传》和《史记》为代表的善于叙事写人的史传文学传统,也有所继承。它们作为纪传体史乘,首先就具有纪传体的一般特点。纪传体是一种以人为纲的历史编纂体裁,它要求为有代表性的历史人物立传,具体、生动地叙述其言行。史书里的主要人物,于是成为或者接近于艺术形象。司马迁开创的这种史体本身,即固有某种文学因素,它的文学性质可谓与生俱来。凡是比照或依仿《史记》编写的史书,都或多或少带有与之相类似的文学特色。六朝正史大致也像《史记》那样,“对于能发动社会事变之主要人物,各留一较详确之面影以传于后”,而且“每叙一人,能将其面目活现”(注:梁启超《要籍解题及其读法》,1925年12月清华周刊丛书本。)。在沈、萧、魏及唐初史家的笔下,各种六朝人物,无论是放达不羁、纵酒玄谈的魏晋名士,还是留连诗酒、雕章琢句的江左文人,以及粗犷豪勇、叱咤喑噁的北方少数族首领,其“较详确之面影”,都在不同程度上再现出来。

由于独特而复杂的编纂背景,六朝正史与其他的正史(除《后汉书》外)比较起来,在取材和文体风格上都有明显的不同。前人批评《晋书》时指出:“史官多是文咏之士。好采诡谬碎事,以广异闻;又所评论,竞为绮艳,不求笃实。”(《旧唐书·房玄龄传》)采异闻碎事以入史,并不是《晋书》著者的发明。古史及“四史”早已如此。如《史通》所举“吞燕卵而商生,启龙漦而周灭,厉坏门以祸晋,鬼谋社而亡曹,江使返璧于秦皇,圯桥授书于汉相”(《书事》)之类,即为诡诞的神话传说,属于异闻琐故一流。史乘载入某些奇异琐屑的内容,不仅可使读者容易接受,为之“解赜”、“抚掌”,而且可使史事更具体、有生气,使人物形象更丰满。适当地利用异闻琐事,既能提高史传的可读性和文学价值,又不至于乖违直录的史笔。不过,六朝史家却走得太远了。刘知几指出:“自魏晋以降,著述多门。《语林》、《笑林》、《世说》、《俗说》皆喜载调谑小辩,嗤鄙异闻。虽为有识所讥,颇为无知所悦。而斯风一煽,国史多同。至如王思狂躁,起驱蝇而践笔,毕卓沉湎,左持鳌而右杯,刘邕榜吏以膳痂,龄石戏舅而伤赘。其事芜秽,其辞猥杂。而历代正史,持为雅言,苟使读之者为之解赜,闻之者为之抚掌。固异乎记功书过、彰善瘅恶者也。”(《史通·书事》史传载录某些异闻,诚然是个有一定价值的古老传统。但六朝正史为取悦世俗,却把这个修史遗法用得太过、太滥。其中《南史》、《北史》和《晋书》,则可谓集此法之大成。

在文体风格方面,六朝正史较之其他正史更是别具一格。“绮艳”的辞藻,骈俪的句式,充斥在“评论”(论赞)及叙述的语言里。甚至在人物的对话中也不罕见。六朝正史这一特色十分明显,前人对此多有评议。清人浦起龙的意见颇具代表性。他说:“或疑诸史叙事,究与六朝碑版不同,何累以俳体瞋之?噫!读书亦不审矣。盍姑取晋、宋诸书观其叙言乎?其中章奏大篇无论,他如立谈口语,决难猝办四六。而时流吐属,鲜非骈俪。乃至徒河羯氐之流,窃时裔种耳,应答言句,文必叠双。其为矜粉饰,逐风气,显自笔头出矣。非徘而何?疑者退而捡之,皆是。”(《史通通释·覈才》按语)史传语言的骈俪化,在六朝正史中达到了极点。而六朝正史编纂的时代,正是骈文全盛的六朝及唐初。这个事实表明,史与文的消长有时几乎是完全同步的。

限于篇幅,本文只能就六朝人所修六朝正史略加述评。唐初史家所修各史,则有待专文论及。

《宋书》、《南齐书》、《魏书》先后产生于齐、梁、北齐时期,都以私人名义修撰,修撰者也都是当时的著名文士。

沈约以诗赋及声律论闻名,同时又是一位很有成就的历史编纂家。据《梁书·沈约传》载,除《宋书》外,他还著有《齐纪》、《高祖纪》(按,高祖指梁武帝萧衍)等史书。姚察称“约高才博洽,名亚迁董”(《梁书》约本传),李延寿承袭姚说,亦谓其“名亚董迁”(《南史》卷五十七),都对他的史才给予了很高的评价。刘知几还把他与班固并列:“其有赋述《两都》,诗载《八咏》,而能编次汉册,勒成宋典,若斯人者,其流几何?”(《史通·覈才》)按,“八咏”指沈约为金华太守时所写《登台望秋月》等八首诗(见《玉台新咏》卷九)。在刘氏看来,骈体既兴,文史分流以降,文笔已难乎为史笔,文才与史才兼有的人就不多了,以词赋才而成正史者,班固之后,唯沈约一人。

《宋书》多利用本朝史家何承天、苏宝生、徐爰等人的旧本,而沈约有“谨更创立,制成新史”(《宋书·自序》)之功,他的个人才能无疑在其修史过程中发挥了作用。高似孙说:“宋代史书所传者,沈约为最。”(《史略》卷二)这些“宋代史书”里今天只有沈约的著作完整保存下来,恐怕也同它在总体上优于别的史籍有关。

但从历史编纂学的角度讲,《宋书》有两个明显的缺点。一是过于繁冗。仅存在六十年的刘宋王朝,其正史竟达一百卷的篇幅。其所以卷帙如此之多,据赵翼说,是因纪传中“凡诰、诏、符、檄、章、表,悉载全文,一字不遗”(注:《廿二史札记》卷十,以下简称《札记》)。二是虚美隐恶。《宋书》是第一部由史官奉敕修撰的正史,而实际上又是由宋、齐两代史官共同完成的,因此为两朝统治者隐讳、粉饰之处就在所难免。不过《宋书》在“尊贤隐讳”的同时仍能对统治者有所揭露,它的“繁富”也为后世提供了丰富的史料。况且在历史编纂学上的得与失,并不直接影响它在史传文学上的价值。

清人郝懿行认为:“沈约文士,其为《宋书》,虽甚淹赡,亦多浮杂。往往喜谈搜琐,攟摭隐怪,时同小说家言,殊失国史之体。然叙致华妍,韵情朗畅,自一代史才也。”(注:《晋宋书故》,嘉庆间刊本。)郝氏所说“失国史之体”的地方,正表现了《宋书》的文学特色。

书中有不少预言性的文字,用以暗示人物的命运或事件的结局。如卷四十二《刘穆之传》载:“初,穆之尝与高祖俱泛海,忽值大风,惊惧。俯视船下,见有二白龙夹舫。既而至一山,峰耸秀,林树繁密,意甚悦之。”此即传主成为刘裕佐命元勋的预兆。又如卷五十《胡藩传》记传主从刘裕征鲜卑,预言将攻取鲜卑人所屯聚的临朐城:“将拔之夜,佐史并集,忽有大鸟如鹅,苍黑色,飞入高祖帐里,众皆惊愕,以为不祥。藩起贺曰:‘苍黑者,胡虏之色,胡虏归我,大吉之祥也。’明旦攻城,陷之。”在相对枯燥的史实中嵌入这类所谓“隐怪”,对于激活文气,增强史笔的文采,无疑很有裨益。

书中喜谈的“搜琐”,即刘知几批评的“调谑小辩,嗤鄙异闻”。此类文字,像是穿插在堂堂正正的史实记录里的点缀。浦起龙以为“此种点缀,略有无妨”(《史通通释·书事》)。事实上,这类“点缀”不仅“无妨”,而且是人物描写的补充,还可以令严肃的历史氛围松动一下,从而增加史书的可读性。卷四十八《朱龄石传》云:

龄石少好武事,颇轻佻,不治崖检。舅淮南蒋氏,人才伫劣。龄石使舅卧于厅事一头,剪纸方一寸,帖著舅枕,自以刀子悬掷之。相去八九尺,百掷百中。舅虽危惧战栗,为畏龄石,终不敢动。舅头有大瘤,龄石伺舅眠,密往割之,舅即死。

史家借两桩委琐小事告诉读者,刘裕的心腹大将当初不过是一无赖恶少。传主的轻浮、残忍,其舅的怯懦、软弱,都表现得比较生动。卷四十二《刘邕传》记传主(刘穆之之孙,嗣南康郡公)的一种奇异嗜好:

邕所至嗜食疮痂,以为味似鳆鱼。尝诣孟灵休,灵休先患灸疮,疮痂落床上,因取食之。灵休大惊。答曰:“性之所嗜。”灵休疮痂未落者,悉褫取以饴邕。邕既去,灵休与何勗书曰:“刘邕向顾见噉,遂举体流血。”南康国吏二百许人,不问有罪无罪,递互与鞭,鞭疮痂常以给膳。

为满足一己的嗜痂之癖,竟要他人“举体流血”,使二百名“国吏”受鞭挞之苦,当时贵胄们如何暴戾恣睢,由此可窥一斑。卷四十五《刘德愿传》里所记孝武帝刘骏与其弄臣间的故事也饶有趣味:

德愿性粗率,为世祖所狎侮。上宠姬殷贵妃薨,葬 ,数与群臣至殷墓,谓德愿曰:“卿哭贵妃若悲,当加厚赏。”德愿应声使号恸,抚膺擗踊,涕泗交流。上甚悦,以为豫州刺史。又令医术人羊志哭殷氏,志亦呜咽。他日有问志:“卿哪得此副急泪?”志时新丧爱姬,答曰:“我尔日自哭亡妾耳。”志滑稽,善为谐谑,上亦爱狎之。

在这出滑稽戏里,吊墓者与陪哭者的语态神情,及君臣间虚与委蛇的关系,都在不同程度上得到再现。

《宋书》所载人物,不少是个性鲜明的。但并不都借助上述这类“搜琐”、“隐怪”来表现。著者择取有代表性的言行(包括政治及日常生活的),加以具体真切的记述,同样活现了许多历史人物的面貌。卷八十四《孔觊传》叙传主“不治产业,居常贫罄,有无丰约,未尝关怀”,是宋世为官“清约”的代表人物。他的这种思想性格,主要是通过对待财货的具体态度表现出来的。孔觊任江夏太守时,其弟道存及从弟徽请假东还(觊会稽人),有“辎重十余船”。他发现后,严厉批评说:“汝辈添预士流,何至东还作估客邪?”即命左右将二弟苦心经营的“产业”“取火烧之”,直到烧得干干净净,他才离去。后来他调任京官,道存代为江夏内史。“时东土大旱,都邑米贵”,道存虑其匮乏,遣吏载米饷之。他对送来的小吏说:“我在彼三载,去官之日,不办有路粮。二郎至彼未几,那能便得此米邪?可载还彼。”小吏请求将米就地变卖,说“自古以来,无有载米上水者”。他坚决不肯,小吏只得“载米而去”。这些看似反常的举动,正是其廉介人格的反映。

卷七十一《徐湛之传》里有一段文字,写传主在宋文帝大怒,“将致大辟”的紧急关头如何转危为安:

湛之为大将军彭城王义康所爱,与刘湛等颇相附协。及刘湛得罪,事连湛之。太祖大怒,将致大辟。湛之忧惧无计,以告公主。公主即日入宫。既见太祖,因号哭下床,不复施臣妾之礼。以锦囊盛高祖纳衣,掷地以示上曰:“汝家本贫贱,此是我母为汝父作此纳衣。今日有一顿饱食,便欲残害我儿子!”上亦号哭。湛之由此得全也。

会稽公主是文帝刘义隆的同父异母姊。她“总摄六宫,忽有不得意,辄号哭,上甚惮之”。高祖刘裕微时,公主之母敬皇后亲手为他作了“纳布衣”。高祖既贵,以此衣付公主,说:“后世若有骄奢不节者,可以此衣示之。”这位公主以“纳衣”掷地,大哭大闹,不仅摆出了她作为刘裕长女的身分地位。而且淋漓尽致地表现了她那令文帝也很惧怕的骄悍个性。著者记其言谈粗俗,举止撒泼,笔致相当生动。

卷四十二《傅亮传》叙及传主与刘裕谋划“受禅”大计时写道:

高祖有受禅意,而难于发言。乃集朝臣宴饮,从容言曰:“桓玄暴篡,鼎命已移。我首唱大义,复兴皇室,南征北伐,平定四海,功成业著,遂荷九锡。今年将衰暮,崇极如此,物戒盛满,非可久安。今欲奉还爵位,归老京师。”群臣唯盛称功德,莫晓此意。日晚坐散,亮还外,乃悟旨。而宫门已闭。亮于是扣扉请见,高祖即开门见之。亮入便曰:“臣暂宜还都。”高祖达此意,无复他言,直云:“须几人自送?”亮曰:“须数十人便足。”于是即便奉辞。亮既出,已夜,见长星竟天。亮拊髀曰:“我常不信天文,今始验矣。”至都,即征高祖入辅。

当时傅亮从征关、洛,还至寿阳(今安徽寿县,刘裕称帝前驻镇于此)。他对刘裕置幼子安危于不顾,急忙从长安返回的用心应是有所揣知的。但刘裕在酒宴上那番“奉还爵位,归老京师”的发言,却使他和所有赴宴“朝臣”迷惑不得其解。足见刘裕平日韬晦之深。傅亮悟旨,叩扉请见时,“高祖即开门见之”。一个“即”字,表示刘裕早已守候门旁,切盼见到先觉者。字斟句酌的所谓“从容”之言里,隐伏着何其急切的“受禅意”。“高祖达解此意,无复他言,直云”,“亮入便曰”,“即便奉辞”,这些描写也表现出一种急迫的气氛,及君臣间心照不宣的关系。

善于写人,成功地描述较多有生气的历史人物,自是《宋书》文学价值的主要表征。但它在骈文、散文艺术方面也有相当的成就。曹道衡、沈玉成两位先生指出:“沈约文数量之多,冠于南朝,但大多是诏诰碑传和关于佛理的论文,文采远不如诗歌。他的骈文、散文的成就,反倒在史学著作《宋书》中体现得比较清楚。”(注:《南北朝文学史》第177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年版。)这个见解是很精到的。沈约的声律说和文学论在其史著里确实得到了某种程度的实践。除四声八病之说外,沈氏还提出了“三易”的主张,即“易见事”、“易识字”、“易读诵”。《宋书》里的文学大抵用典明晓,用字浅近,音韵和谐流美,合于其“三易”的要求。郝懿行所谓“韵情朗畅”,约略得之。如《刘穆之传》概述传主的干练一段,句式整齐(皆四字为句),无僻字拗句,文气畅达,圆美流转,当是沈约的手笔。又如卷九《后废帝本纪》总叙刘昱残暴骄恣一节,也写得和畅爽利。后来李百药之写高洋(《北齐书》卷四)、李延寿之写元善见(《北史》卷五),似皆受其影响。

《宋书》里的序、论尤受后世推崇。《文选》的“史论”类选录《谢灵运传论》和《恩幸传论》(按,当为《恩幸传序》),即说明选家把这两篇文字视为“翰藻”之流,承认它们也是文学作品。在这些论或序里,多四字句,多用对偶,还有典型的四六句式。如“鈇钺创痏,构于筵笫之曲,服冕乘轩,出于言笑之下”(《恩幸传序》);“元皇外守虚器,政由王氏,苏峻事虽暂申,旋受屠磔,桓玄宣武之子,运属横流,世祖仗顺入讨,民无异望。”(《邓琬传论》)这类圆熟流丽的字句,即使置诸同时的骈文佳作里,也不会逊色。刘知几认为,在以骈体入论赞的史家中,范晔写得最好,而沈约则仅次于范晔。(《史通·论赞》)沈氏的论赞不如范氏之凝练精深,而和谐流畅过之。其中《谢灵运传论》不仅“义归乎翰藻”,而且梗概地阐述了沈约的文学观和声律论,是我国古代文论里的重要文献。

此外,《宋书》首创的被赵翼誉为“作史良法”的叙述方法,也值得一提。赵氏说:“《宋书》有带叙法。其人不必立传,而其事有附见于某人传内者,即于某人传内叙其履历以毕之,而下文仍叙某人之事。”(《札记》卷九)这种所谓“带叙法”,其实是一种在叙述重要人物或事件的主线中,穿插叙述次要人物生平的方法。后来小说特别是长篇章回小说里,往往在中心情节紧张发展的时候,“百忙中夹叙”(毛宗岗批《三国演义》语)一人物小传。小说家们这种忙里偷闲的“闲笔”,似即从沈约的“带叙法”脱胎而出。

和沈约仕于宋、齐二朝相似,萧子显也仕于齐、梁二朝。他本是齐高帝萧道成之孙,豫章王萧嶷之子。除《南齐书》外,他还著有《后汉书》、《普通北伐记》等史籍。他的九弟萧子云也曾撰《晋书》、《东宫新记》。兄弟并以史家知名当世。其二兄萧子恪称:“文史之事,诸弟备之矣,不烦吾复牵率。”(《梁书·萧子恪传》)萧子显尤以文才自负。他在一篇名为《自序》的文章里说:“追寻平生,颇好辞藻,虽在名无成,求心已足。”(同上)南齐初年,檀超、江淹等受命修撰“国史”。随后,沈约的《齐纪》、吴均的《齐春秋》也相继成书。檀超等都是著名文人。萧子显编纂《南齐书》时,也和沈约一样,利用过本朝史官的著作。他本人及原著者的文学才华,与这部正史的文学特色的形成当有某些关系。

后代史学家对《南齐书》提出过不少批评。特别是在文字风格方面。刘几知说它“文伤蹇踬”。(《史通·序例》)曾巩等人也认为:“子显之于斯文,喜自驰骋,其更改破析刻雕藻缋之变尤多,而其文益下。”(《〈南齐书〉目录序》)《南齐书》之文,确实因雕饰堆砌过甚,以至于有些生硬滞涩。如卷五十六《幸臣传论》云:“若夫环缨敛笏,俯仰晨昏,赡幄座而竦躬,陪兰槛而高眄,探求恩色,习睹威颜,迁兰变鲍,久而弥信,因城社之固,执开壅之机。”这与《宋书》语言的圆熟朗畅颇不相同。在人物对话里,也常看到对偶甚至四六文句,更令读者觉得别扭。如卷四十七《王融传》载:“上以融才辩,〔永明〕十一年,使兼主客,接虏使房景高、宋弁。……宋弁于瑶池堂谓融曰:‘昔观相如《封禅》,以知汉武之德;今览王生《诗序》,用见齐王之盛。’融曰:‘皇家盛明,岂直比踪汉武;更惭鄙制,无以远匹相如。’”修史诸公皆齐、梁时人,他们在不同程度上都是齐梁文风的代表者。这些“文胜为史”(《文心雕龙·才略》)的历史家们,以其文笔为史笔,以骈四俪六的句法入史,他们的史著同样体现了六朝华靡文风。

萧子显修《南齐书》,于正史中为其祖作本纪、为其父立专传(这在历史编纂史上是从未有过的),因之为尊者讳的地方自然也在所难免。但除高帝、豫章王为特例外,对其他人物的事迹仍能比较客观地加以记述。如对齐武帝萧赜褊心多疑的个性特点即有具体描写,尽管不是在其本纪中。卷二十五《桓崇祖传》载:

初,豫章王有盛宠,世祖在东宫,崇祖不自附结。及破虏,诏使还朝,与共密议。世祖疑之,曲加礼待,酒后谓崇祖曰:“世间流言,我已豁诸怀抱,自今已后,富贵见付也。”崇祖拜谢。崇祖去后,上复遣荀伯玉口敕,以边事受旨夜发,不得辞东宫。世祖以崇祖心诚不实,衔之。太祖崩,虑崇祖为异,便令内转。

传主随即被杀。萧赜杀他,完全是出于“亡鈇者”似的一连串的猜疑,而无任何实据。卷二十七《王玄载传》里记有一个关于萧赜衔怒不形于色、伺机报复的事例:

从弟玄谟子瞻,宋明帝世为黄门郎,素轻世祖。世祖时在大床寝,瞻谓豫章王曰:“帐中物亦复随人寝兴。”世祖衔之,未尝形色。建元元年,为冠军将军、永嘉太守,诣阙跪拜不入仪,为守寺所列。有司以启世祖。世祖召瞻入东宫,乃送付廷尉杀之。遣左右口启上曰:“父辱子死。王瞻傲慢朝廷,臣辄以收治。”太祖曰:“语郎,此何足计!”既闻瞻已死,乃默无言。

在南齐王朝刚刚建立的“建元元年”,萧赜便借“跪拜不入仪”这么一个小小失误把王瞻杀掉。可见其特强的报复心。这个例子不仅具体表现了武帝的狭隘阴毒,而且也约略写出了高帝的气度及语态神情。又如对明帝废杀纂夺之迹绝无隐讳,记东昏侯“慢道”之处亦直露而详尽。身为高帝孙的萧子显,于萧鸾滥杀高、武子孙固然深怀隐痛。而特显萧宝卷之恶,则是为了指明梁武帝萧衍起兵的正义性,此即著者的“微意”所在(《南齐书》修于梁武帝时)。

给一般人物作传,则更可说明萧子显并非不能“直笔”。赵翼甚至以“良史”相许。他说:“《褚渊传》先叙其在宋时,宋明帝在藩,与渊素善,及即位,深相委寄,临崩,驰召渊,付以后事。而下即叙其见萧道成,识为非常人。苍梧无道,道成与渊及袁粲谋废立,粲不肯,渊独赞成之。顺帝时,沈攸之事起,袁粲有异图;渊谓道成曰,西衅易弭,公当先备其内耳。道成遂杀粲。传末又叙其子贲,恨渊失节于宋,遂终身不仕于齐,以封爵让其弟蓁。通篇于渊之失节处不置一议,而其负恩丧节自见。”赵氏还列举《王晏传》、《萧谌传》、《萧垣之传》,认为“此数传皆同一用意,不著一议,而人品自见,亦良史也。”(《札记》卷九)这种如实记述人物生平言行,不加议论,而于叙事中即见其善恶的史笔,长期为历史编纂家们所沿用,是公认的修史良法。它不仅是纪传体的基本笔法,而且是古史以来的优良传统。只要遵循这一传统良法,修史者就能在一定程度上再现各种历史人物的形象。

除上列萧赜、萧鸾等帝王和褚渊、王晏一类贰臣外,武人如王敬则(卷二十六)、张敬儿(卷二十五)、周盘龙(卷二十九),文士如谢超宗、刘祥(卷三十六)、王融(卷四十七),廉吏如虞愿、裴昭明(卷五十三),等等,都写得较有生气。同样是廉吏,虞愿鲠直,裴昭明廉洁;同样是文士,王融热心仕进,谢超宗和刘祥“不护细行”(而谢近于轻慢,刘则较刚疏);同样是武人,周盘龙父子骁勇,张敬儿粗鄙,王敬则则粗中有细。个性各自不同。如《良政传》记虞愿直言冒犯宋明帝(刘彧)的事,即颇为鲜明:

帝以故宅起湘宫寺,费极奢侈。以孝武庄严刹七层,帝欲起十层,不可立,分为两刹,各五层。新安太守巢尚之罢郡还,见帝,帝曰:“卿至湘宫寺未?我起此寺,是大功德。”愿在帝侧曰:“陛下起此寺,皆是百姓卖儿贴妇钱。佛若有知,当悲哭哀愍。罪高佛图,有何功德!”尚书令袁粲在坐,为之失色。帝乃大怒,使人驱下殿。愿徐去无异容。

宋明帝为湘东王时,虞愿乃其国常侍。虽然有这种“蕃国旧恩”,但当面揭露皇上浪费“百姓卖儿贴妇钱”,直斥其“罪高佛图”,这无论如何是要担极大风险的。龙颜震怒,大臣“为之失色”,可他却“徐去无异容”。其刚棱无畏的气概,给人的印象很深。又如《王敬则传》写传主助萧道成废苍梧王,也很生动:

苍梧王狂虐,左右不自保。敬则以太祖有威名,归诚奉事。每下直,辄往领府。夜著青衣,扶匐道路,为太祖听察苍梧去来。太祖命敬则于殿内伺机,未有定日。既而杨玉夫等危急殒帝,敬则时在家,玉夫将首投敬则,敬则驰旨太祖。太祖虑苍梧所诳,不开门。敬则于门外大呼曰:“是敬则耳。”门犹不开。乃于墙上投其首。太祖索水洗视,视竟,乃戎服出。

敬则从入宫,至承明门。门郎疑非苍梧还。敬则虑人觇见,以刀环塞窐孔,呼“开门”甚急。卫尉丞颜灵宝窥见太祖乘马在外,窃谓亲人曰:“今若不开内领军,天下会是乱耳。”门开,敬则随太祖入殿。明旦,四贵集议,敬则拔白刃在床侧跳跃曰:“官应处分,谁敢作异同者!”

在废立大事发生之际,宫里宫外戎备森严。萧道成一再不开门,及“索水洗视”苍梧王首等行动,皆烘托出一种非常紧张的气氛,同时再现了这位开国之主性格上谨细的一面。王敬则本一赳赳武夫,“不大识书”,但在这场严重复杂的政治斗争中表现相当机警,临事果决而又细密。

《南齐书》比《宋书》要简净一些。它对于诰、诏、章、表,或不全文载录,或栝其语载之。它在叙述方法上也较有特色。除仿效《宋书》运用带叙法外,还继《汉书》、《三国志》、《后汉书》之后成功地运用了类叙法。类叙法其实是《史记》类传的变体。在司马迁看来,《史记》中有传的人物,不过是社会上某一类人的代表。用类叙法与设类传一样,都是连“类”而及,叙述同一类型里多个代表的事迹。赵翼以为,“《齐书》类叙法最善”,其中“《孝义传》用类叙法尤为得法。”(《札记》卷九)《南齐书》“类叙”人物多用具体事例或小故事,其笔法较《汉书》等史确实更有生气些。用类叙法在同一传里叙及多个人物,不仅可以精简文字,而且通过对多个同类历史人物的参照记录,可以使读者对这一社会类型产生某种本质的认识,使该类型人物的总体形象更为凸显。

《魏书》在史学史上是一部颇受訾病的正史。书成后不久,即被斥之为“秽史”。在“群口沸腾”,“群臣多言不实”的情况下,魏收奉武成诏修改了两次。著者死后,后主又诏更撰。直到隋朝,文帝、炀帝还先后下令别撰。王鸣盛说:“魏收手笔虽不高,亦未见必出诸史之下,而被谤独甚。乃其后改修者甚多,而总不能废收之书。千载而下,他家尽亡,收书岿然特存,则又不可解。”(《十七史商榷》卷六十五)《魏书》在史学上的得失姑置之不论,我们且就其著者的文学才华,及书中所表现的散文创作成就(注:曹道衡、沈玉成先生指出:“魏收在散文方面的成就表现在《魏书》的写作中。”(《南北朝文学史》第386页)这个论断很稳妥。),略予述评。

魏收是北齐著名文人,与年辈稍长的邢邵及北魏温子昇齐名。《北史》本传说他很有文才,“辞藻富逸”,“以文华显”,“体物之旨,尤为富赡,足以入相如之室。”文人修史,都颇注重文采。魏收也不例外。而且北魏是由文化较落后的少数部族所建立,史家为这类王朝编纂史书,大抵都要讳其“夷音”,饰以“华语”。刘知几指出:“彦鸾(崔鸿)修伪国诸史,收(魏收)、弘(牛弘)撰魏、周二书,必讳彼夷音,变成华语。……妄益文采,虚加风物,援引《诗》、《书》,宪章《史》、《汉》,遂使沮渠、乞伏,儒雅比于元封,拓跋、宇文,德音同于正始。华而失实,过莫大焉。”(《史通·言语》)在《魏书》里,那些鲜卑帝王无不引经据典,出口成章。如《彭城王传》所记孝文帝元宏与彭城王元勰之间的对话,几乎没有不“援引《诗》《书》”的。元宏命元勰为元(拓跋)族宗师,后者表示谦让,这位拓跋氏帝竟用《尚书·尧典》里尧舜对臣下的语言说:“汝谐,往饮哉!”虽然史称元宏“雅好读书”(《高祖记》),元勰也“敦尚文史”(本传),但在口头交谈里使用这样佶屈聱牙的文句,无论如何是难以让人相信其真实性的。

《魏书》文字的虚饰之处,固毋庸讳言。不过,其中(特别是人物语言中)也有宋代刘攽等人所谓“质俚”(语见《旧本〈魏书〉目录序》)的一面。如卷三十一《于烈传》载,宣武帝元恪即位时,咸阳王元禧为辅政大臣,曾遣家僮通知领军将军于烈,令其派羽林军护送他,不料遭到拒绝。接着写道:

奴惘然而返,传烈言报禧。禧复遣谓烈曰:“我是天子儿,天子叔,元辅之命与诏何异?”烈厉色而答曰:“向者亦不道王非天子儿、叔。若是诏,应遣官人,何由遣私奴索官家羽林?烈头可得,羽林不可得!”

按,元禧为献文帝拓跋弘之子,于元恪为叔。裴松之说:“凡记言之体,当使若出其口。”(《三国志·魏志·陈泰传》注)这段对白就是近于口语,且合于人物个性的。宰相的骄横,领军的刚直,皆从“其口”中道出。卷二十八《古弼传》云:

世祖大阅,将校猎于河西。弼留守,诏以肥马给骑人,弼命给弱者。世祖大怒曰:“尖头奴,敢裁量朕也!朕还台,先斩此奴。”弼头尖,世祖常名之曰笔头,是以时人呼为笔公。

这正是“雄断”而“果于诛戮”(本纪)的太武帝拓跋焘的口气。这与江芈之斥商臣(“呼,役夫,宜君王之欲杀汝而立职也”,见《左传》文公元年),刘邦之骂郦生(“竖儒,几败而公事”,见《史记·留侯世家》),也十分神似。卷九十五《苻登传》所记传主之言,如“杀君贼姚苌,出来,吾与尔决”,“姚兴小儿,吾将折杖以笞之”等,读者同样可以相信是出自“粗险不修细行”的符登之口。

此外,著者在援据经史的同时,还引用了一些俗说风谣。如卷七十九《张寔传》所记张骏时童谣、卷七十五《尔朱彦伯传》所引洛中民谣等皆是。刘知几曾盛赞隋代史家王劭的《齐志》,说这部史著无论“童竖之谣”、“时俗之谚”,还是“侮嫚之词”、“鄙俚之说”,凡属“当世口语”,皆能“从实而书”,是记言从其实的楷模。(《史通·言语》)被刘知几斥为“华而失实”的《魏书》,其所记“当世口语”也并不为少。就语言风格而论,在《魏书》中文饰与质俚并存,互不相掩。而且,即使是“宪章《史》《汉》”,也显得笔意爽劲。这与《南齐书》的雕绘而滞重的文字风格颇不相同。《魏书》作为唯一一部由北朝人撰写的六朝正史,虽然也在某种程度上受到南朝华靡文风的影响,但它的语言还是多少体现了北方朴野淳厚的民俗文风。

唐代历史编纂家李延寿称许魏收“勒成魏籍,追踪班马。”(注:语见《北史·魏收传论》。《北齐书》收传原缺,后人据《北史》补,而无论赞。然据《史通·浮词》原注(“李百药《齐书》收传论又云,足以入相如之室,游尼父之门,但志存实录,好抵阴私”),《北史》收传论实系李延寿袭用李百药原文。《曲笔篇》里刘知几又说,李百药所以推崇魏收,是因为他的父亲李德林年少时深受魏收器重(事载《北史》卷七十二德林本传)。)明人张溥也认为魏收史才优于沈约(注:《魏特进集》题辞云:“余谓伯起生平文体得之乐安固多,若问史才,隐侯《宋书》亦其兄事也。”见《汉魏六朝百三家集题辞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年版)第286页。按,“乐安”指任昉,昉乐安(今山东博兴县)人。)。所谓史才,大抵是指驾驭史料及记事载言的能力。在《魏书》所涉及的那段历史中,凡《晋书》、《宋书》、《南齐书》、《梁书》所讳饰之处,魏收则无须为讳。他对于有关史实,皆能纵笔直书,较之以上诸史隐讳曲折的史笔来,自然就切实、朗畅得多。魏收所亲身经历的北魏末期,朝廷内部的斗争情势(如灵太后专制、元叉弄权)尽管错综复杂,但与之相关的事件,都因其为著者所熟悉而被叙述得较为具体生动。如卷七十三《奚康生传》记传主欲杀元叉而反为叉所杀的经过,即可见出著者叙述复杂关系的才力。肃宗年幼践阼,其母灵太后临朝称制,淫乱肆情,被元叉等人幽禁。次年,肃宗朝见灵太后,作为右卫将军的奚康生与元叉(江阳王继长子)及侯刚(左卫将军)展开了一场激烈的斗争。

康生性粗武,言气高下,叉稍惮之,见于颜色,康生亦微惧不安。正光二年三月,肃宗朝灵太后于西林园,文武侍坐,酒酣迭舞。次至康生,康生乃为力士舞。及于旋折,每顾视太后,举手、蹈足、瞋目、颔首,为杀缚之势。太后解其意而不言。日暮,太后欲携肃宗于宣光殿。侯刚曰:“至尊已朝迄,嫔御在南,何劳留宿?”康生曰:“至尊,陛下儿,随陛下将东西,更复访问谁?”群臣莫敢应。灵太后自起援肃宗臂下堂而去。康生大呼唱万岁于后,近侍皆唱万岁。肃宗引前入阁,左右竟相排,阁不得闭。康生夺其子难千牛刀,斫直后元思辅,乃得定。肃宗既上殿,康生时有酒势,将出处分,遂为叉所执,锁于门下。

奚康生子难娶侯刚女,而侯刚长子详为元叉妹夫。三家不但是姻亲,而且在政治上“深相委托”,曾共谋废灵太后。只因睚眥之怨,就反目成仇。灵太后看出三人间已露嫌隙,欲借母子相见之机,携肃宗留宿其寝殿,挟子自重,以图再度垂帘。奚康生酒后不谨被执,“粗武”的性格最终决定了他的命运。事件的前因后果及具体过程,都描述得头绪井然,有声有色。

一般地说,只要史家善于叙事,作为事件主体的历史人物,就能在其笔下得到到某种程度的再现。魏收的史才,同样在人物描写方面有所发挥。虽然《魏书》有些地方写得比较空泛(刘攽等所谓“终篇累卷,皆官爵州郡名号”),但在那些记载较为翔实的篇卷中,还是有性格鲜明的历史人物活跃着。如卷二十八写古弼的刚直,卷五十六写崔巨伦的智勇,卷六十六写李崇的精审,卷七十写傅永的坚忍,卷七十三写杨大眼的骁果,卷七十九写成淹的辩给,卷十九中写元顺的“謇谔俶傥”、“亢毅不挠”,都很有生气。

元顺是任城王元澄之子,因直言谏诤而结怨受谗,一生不被重用。其本传载录了好些个有关他鲠言正议、刚直不阿的实例。年少时,刚起家为官,即表现出平交权臣的气概。宣武帝元恪的舅父高肇,作为“帝舅”,权重一时,“天下人士,望尘拜伏”,而元顺以一个初仕的少年,竟然“直往登床,捧手抗礼”;当“王公先达”对他的举止“莫不怪慴”时,他却“辞吐傲然,若无所睹”。这种比较的描写,对传主的神采作了有力的烘托。为吏部尚书时,他坚决顶住了高阳王、辅政大臣元雍的威压:

时三公曹令史朱晖,素事录尚书、高阳王雍,雍以为廷尉评,频请托顺,顺不为用。雍遂下命用之,顺投之于地。雍闻之,大怒,昧爽坐都厅,召尚书及丞郎毕集,欲待顺至,于众挫之。顺日高方至。雍攘袂抚几而言曰:“身,天子之子,天子之弟,天子之叔,天子之相,四海之内,亲尊莫二,元顺何人,以身成命,投弃于地!”顺须鬓俱张,仰面看屋,愤气奔涌,长嘘而不言。久之,摇一白羽扇,徐而谓雍曰:“高祖迁宅中土,创定九流,官方清浊,轨仪万古。而朱晖小子,身为省吏,何合为廷尉清官!殿下既先皇同气,宜遵成旨,自有短垣而复逾之也。”雍曰:“身为丞相、录尚书,如何不得用一人为官?”顺曰:“庖人虽不治庖,尸祝不得越樽俎而代之。未闻有别旨,令殿下参选事。”顺又厉声曰:“殿下必如是,顺当依事奏闻!”雍遂笑而言曰:“岂可以朱晖小人,便相忿恨。”遂起,呼顺入室,与之极饮。

身兼献文帝之子、孝文帝之弟、宣武帝之叔、孝明帝之相,元雍的权势可谓人臣之极。元顺仅仅为了一件普通的授官之事,就敢于冒犯这位宗亲辅弼,甚至投其“命”(委任令)于地。在元雍大怒之下,他又敢于据理与之抗争,毫不退缩。最终还是自矜“四海之内,亲尊莫二”的宰辅加亲王赔上笑脸,作了让步。写元雍气急败坏的情态,将氛围渲染得异常紧张,这对元顺刚强不屈的个性是很好的陪衬。

此外,他对元叉、元徽(城阳王)以及近幸穆绍、徐纥等,或正色直谏,或厉声呵斥,也从不苟合取容。最令人惊异的,是他对重新称制的灵太后的如下规谏:

灵太后颇事妆饰,数出游幸。顺面诤曰:“《礼》,妇人夫丧,自称未亡人,首去珠玉,衣不被彩。陛下母临天下,年垂不惑,过甚修饰,何以示后世?”灵太后惭而不出。还入宫,责顺曰:“千里相征,岂欲众中见辱也!”顺曰:“陛下盛服炫容,不畏天下所笑,何耻臣之一言乎?”

元叉当权时,元顺曾被外调为齐州刺史。灵太后反政,把他征召回朝,并重用为侍中,待他可谓不薄。而且对于女性,当众指责其“年垂不惑,过甚修饰”,似乎也未免有些过分。但元顺的公直无私、不顾情面的思想性格,正由此得到十分清楚的显示。更况以太后之尊而“众中见辱”,这要引起的后果是不堪设想的。敢冒如此大的风险,尤其能表明元顺的鲠直与刚毅。传中还收录了元顺《蝇赋》一篇。赋中以苍蝇喻谗间小人,说他们百无一用,“唯构乱于蒸民”。该赋对于表现作者平生受谗毁的心境,也很有帮助。

《崔浩传》(卷三十五)和《高允传》(卷四十八)更是魏收的“极意之作”(注:李宝泉《〈魏书〉平议》卷二,载《汉堂类稿》(民国十二年刊)。)。两传不仅篇幅特长,而且在某种程度上蕴含着著者个人的感情。崔浩、高允是撰述北魏“国史”的史家,曾因国史案受到牵连(注:关于此案,《崔浩传》有梗概叙述:“郄标等立石铭,刊《国记》。浩尽述国事,备而不典。而石铭显在衢路,往来行者咸以为言。事遂闻发。”)。魏收与崔、高一样,也是奉诏修魏史的史官。他在为两位前辈立传时,自然就不会不特别注意其身世遭遇了。

崔浩为拓跋嗣、拓跋焘父子两代筹策军政,“若合符契”,从无失误,显示了杰出的才略。本传主要记录他的议对、谏说之辞。在谋谟国事的具体活动中,其矜才使气的个性也表现得很明显。由于露才扬己、力排众议,他备受鲜卑诸大臣的忌恨和非毁。终因骄矜而不善韬晦,引起了杀身灭族之祸。

关于崔浩遇害的深层原因(鲜卑统治势力欲借国史案削弱以崔氏为首的汉族士族的力量),魏收不愿明说,致使读者感到“真君十一年六月诛诰”一段文字来得很突兀。同是才华出众的汉族史家(而且自矜的性格也相似),魏收对崔浩的命运颇怀悲愍悼惜之意。他不仅在卢玄、王慧龙等人的传里用“互见法”将国史案的真实背景揭出,而且在崔浩本传里以隐曲而蕴藉的笔触对传主表示了同情。他极力赞扬崔浩“才略之美”,反复用“如浩所言”、“如浩所量”、“果如浩言”一类话语,肯定其“盖世”谋略及帮助太宗、世祖“宁廓区夏”的功劳。又记崔浩非毁佛法,取释典而焚之,“捐灰厕中”,及被幽执,“置之槛内,送于城南,使卫士数十人溲其上,呼声嗷嗷,闻于行路”。魏收于此感叹道:“自宰司之被戮辱,未有如浩者!”在《世祖纪》里,他还借拓跋焘之口发出“崔司徒可惜”的悲惋。而最集中表露著者对崔浩的评价和伤悼的文字,是《崔浩传赞》:

崔浩才艺通博,究览天人,政事筹策,时莫之二。此其所以自比于子房也。属太宗为政之秋,值世祖经营之日,言听计从,宁廓区夏。遇既隆也,勤亦茂哉。谋虽盖世,威未震主。未途邂逅,遂不自全。岂鸟尽亏藏,民恶其上?将器盈必概,阴害贻祸?何斯人而遭斯酷,悲夫!

赞语仍旧写得比较含蓄。崔浩虽然“威未震主”,但其才与智已使鲜卑君臣震惊。“末途邂逅”的话也是不确的,因为他不得“自全”决非偶然。至于“鸟尽亏藏”、“器盈必概”,更不是悲剧的根源。这种吞吐曲折的语言,无疑寄托魏收悼愍前贤的“微意”。在《魏书》中,这是一篇特别带有著者个人情感的论赞。

高允是《国书》的主要撰写者,崔浩不过“总裁而已”。但高氏不仅免受刑戮,而且因史案赢得“贞臣”的美名。高氏所以能有与崔氏截然不同的遭遇,主要固然是因为受到皇太子的保护(允曾“以经授恭宗,甚见礼待”),但与他的性格特点也有一定关系。本传具体生动地记述了他在案发后脱离险境的经过情况:

初,浩之被收也,允值中书省。恭宗使东宫侍郎吴延召允,仍留宿宫内。翌日,恭宗入奏世祖,命允骖乘。至宫门,谓曰:“入当见至尊,吾自导卿。脱至尊有问,但依吾语。”允请曰:“为何等事也?”恭宗曰:“入自知之。”既入见帝。恭宗曰:“中书侍郎高允自在臣宫,同处累年,小心密慎,臣所委悉。虽与浩同事,然允微贱,制由于浩。请赦其命。”世祖召允,谓曰:“《国书》皆崔浩作不?”允对曰:“《太祖记》,前著作郎邓渊所撰。《先帝记》及《今记》,臣与浩同作。然浩综务处多,总裁而已。至于注疏,臣多于浩。”世祖大怒曰:“此甚于浩,安有生路!”恭宗曰:“天威严重,允是小臣,迷乱失次耳。臣向备问,皆云浩作。”世祖问:“如东宫言不?”允曰:“臣以下才,谬参著作,犯逆天威,罪应族灭,今已分死,不敢虚妄。殿下以臣侍讲日久,哀臣乞命耳。实不问臣,臣无此言。臣以实对,不敢迷乱。”世祖谓恭宗曰:“直哉!此亦人情所难,而能临死不移,不亦难乎?且对君以实,贞臣也。如此言,宁失一有罪,宜宥之。”允竟得免。于是召浩前,使人诘浩。浩惶惑不能对。允事事申明,皆有条理。

为帮助高允渡过险关,拓跋晃替他精心设计了一套对应之辞。但他处处如实回答,完全不理会这位皇太子的授意和导演。气氛十分尴尬、紧张。事后恭宗责怪他说:“人当知机。不知机,学复何益?当尔之时,吾导卿端绪,何故不从人言,怒帝如此?每一念之,使人心悸。”面对盛怒的太武帝,他从容应付,依事直陈。比之“惶惑不能对”的崔浩,他那处变不惊的修养功夫确乎不浅。他在“政事筹策”方面的才智及业绩皆远逊崔浩,但在待人接物上却比崔氏精明敏锐得多。如崔浩曾荐士数十人“各起家为郡守”,太子晃认为当先用先召之人,“以新召者代为郎吏”,崔氏竟“固争而遣之”,高允闻知此事便对人说:“崔公其不免乎!苟逞其非而校胜于上,何以胜济?”他比起固执己见、坚持不当做法的崔浩来,就显得更为明达。又如他听到闵湛、郄标劝崔浩“刊所撰国史于石”的事后,对著作郎宗钦说:“闵湛所营,分寸之间,恐为崔门万世之祸。吾徒无类矣。”其政治嗅觉明显优于崔氏。

拓跋晃说高允“不知机”,这是错怪了他。以其对人情事故的练达,他岂能不理解事态的严重及恭宗的用意。在向太子晃解释何以冒险直言时,他说是因为自己不愿“违心苟免”。可是后来他却对别人说:“我不奉东宫导旨者,恐负翟黑子。”翟黑子为太武帝宠臣,曾因受贿事败露,请计于高允,问是首过还是隐情。允劝其“答诏宜实”,但“黑子不以实对”,“终获罪戮”。显然,高氏“不奉东宫导旨”的真正原因,并非他向拓跋晃表白的所谓不愿“违心苟免”,而是为了履行他对翟黑子说过的“答诏宜实”的话。高氏对拓跋焘父子是很了解的。从翟黑子获罪的事实中,他更确信在太武帝面前只要“自告忠诚”,什么罪都有可能得到宽恕,况且又加上恭宗的全力保救。以其“体邻知命,鉴照穷达”的明敏,他不会不能揣知自己是可以“苟免”的。他所以敢于抗雷霆之怒,不负翟黑子,恐怕也与他的这个基本估计有一定关系。

高氏在史案中的表现,使读者感到他既有“依仁”、“执义”的一面,也有“知机”甚至奸猾的一面。王夫之说:“高允翟黑子之言,只以奖老奸之小信。”(《读通鉴论·叙论三》)对高允直以“老奸”称之,未免太过。但注意到其人品中的消极因素,却不失为卓识。不过,魏收记高允“恐负翟黑子”之言,并不是一种褒奖,而是含有史家刺讥之旨的《春秋》笔法。

以上我们对沈、萧、魏三人所修六朝正史的文学特色作了粗略的考察。从考察中发现,这三部史书在不同程度上都是六朝文风的体现者,与文学发展的总进程有密切关系。而且,不论是在记事载言方面,还是在刻画人物形象方面,史传文学都代表着当时叙事文学的最高成就。如果文学史家不重视这一独特的文学形式,不予以专门研究,就很难写出内容完备的文学史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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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六朝官史的文学特征_文学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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