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普通话里跟“得”有关的几个格式去探讨方言类型学,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几个论文,方言论文,普通话论文,类型论文,格式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H1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1263(2001)02-0007-12
本文讨论汉语方言里与普通话包含“得”字的补语有关的格式,主要探讨两个问题:
1) 所谓“虚补语”(如北京话的“了”liǎo,也叫做“傀儡补语”)。第1节先考察方言里充当虚补语的形式及其用法,第2节则描写由虚补语构成的可能式的一些特殊格式,如“写不了那么好”(普通话)、“带不了米”(河北冀州话)等。
2) 各地方言用来引进状态、可能、程度等补语的助词的分工情况(第3节)。笔者站在方言类型学的立场,希望能从补语结构中摸索出划分不同方言类型的一些参项(注:本文是在1998年4月在苏州召开的“中国东南部方言比较研究计划-语法研讨会”(以下略称做“苏州会议”)上宣读的论文的基础上修改而成的.该会的题目是“助词”,与会者主要讨论会前预先设定的100多个有关结构助词“的、得、地”的例句.本文讨论的问题都属于第四组调查例句的范围,即普通话中由“得”构成的补语结构.笔者参加研究会时承蒙多位先生指教,修改论文时也参考了各位在会议上发表的论文,谨此致谢.
论文里的"V"指动词(包括形容词),"C"指广义的补语成分,"R"指狭义的结果补语."R"也包括在"C"的集合里.“不”有时代表某种格式里的否定词成分.)。
一 论虚补语
1.1 普通话傀儡可能补语的情况
描写普通话的可能补语时,有不少语法著作分成几个小类,比如赵元任(Chao 1968:452-57)分成以下四个类型:
1) 一般情况[V得R/V不R]。
2) 傀儡可能补语Dummy potential complements[V得了/V不了]和[V得来/V不来]:这些补语成分似乎没有任何具体意义,主要作为一种傀儡补语,用来给动词提供构成可能补语的机会。
3) Minimal Potential Complement or suffix得-de [V得/V不得]。
4) 词汇性的可能补语(没有相应基本式[VR]),例如“犯不着、来不及”等(注:吕叔湘翻译本里翻成“傀儡可能补语”(赵元任著《汉语口语语法》,商务印书馆,1979,210页):“有两个常用的补语‘了’(liao)和‘来’,没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其作用在于使可能式成为可能,是一种傀儡补语”.举的例句是“这事太难,我做不了(/做不来).笔者重视“了”的虚化(语法化),把它叫做“虚补语”.)。
《现代汉语语法讲话》(1961:62)同样也把2)、3)和一般补语1)区别开来,强调“-得了”和“-不了”的特点:“‘了’字单独已经没有多少意思,只是和‘得’、‘不’合起来表示可能和不可能,‘得了’和‘不了’是可能补语。
刘月华(1980)依据大量的语料分析,也把可能补语分成A、B、C三类,与赵元任的前三类基本一致,只不过谈到第二类(B类)时没有提到“-得来/-不来”,只提到了“-得了/-不了”一种。
从形态格式上看,2)只是1)的一种变体,即补语部分"R"由“了”来充当。而3)显然不同,否定式跟1)相似,可是肯定式少一个因素。不过柯理思(1995,2000a)已经证明,北方用[VR了]来表示普通话的可能补语[V得R]的方言中,有一部分用[V得了]来表示3),就是说不论1)、2)还是3)都能进入[V+补语成分+了]可能补语格式里,如“拿动了”(拿得动)、“来了(了)”(来得了)和“吃得了”(吃得)。从可能形式所表达的语法意义来看,刘文指出,1)总是与动作的某种结果或趋向有关,而2)一般与动作的结果或趋向无关,换句话来说,2)已经不是结果补语基本式"VR"的可能式,而是构成一种与动作"V"本身对应的可能式:
1) VR…………[V得R](能实现[VR]/[V不R](不能实现VR)
2) V…………[V得了](能实现[V])/[V不了](不能实现V)
刘文指出,2)和3)(即“吃不得”之类)在语法意义上表现出明显的分工情况,其表示的可能义不同。综括起来[V不了]表示与动作者能力有关的可能义,[V不得]则表示说话人对动作的适当性的判断(包括禁止、许可等意义),所以句子往往以受事主语句的形式出现。另外,从句法分布来说,能进入可能式2)的动词比能出现在可能式1)的动词要多,包括大部分形容词、一部分双音节动词、结构较复杂的动词等(只要口语化程度高就行)。这证明,虚补语“了”比一般的"R"结合面要广,语法化程度要高。比如描写常用离合词的手册(中山 1990)所收的554个词条中,有311条能构成“V不了N”格式,如“成不了名”、“动不了身”、“游不了泳”等(注:该书是在日本编撰的汉语教学参考书.其收的离合词当中大部分都能构成“V不了O”(除非是语义上有问题,如“失眠”、“着急”等).能构成“V不着O”的词只有17条,“V不上O”22条,“V不成O”、“V不开O”各6条.一般来说,“V不了O”比“V得了O”容易成立.)。与性质形容词结合时,[-不了]还发展了新的可能义,即表示说话者对命题的真假所下的判断(epistemic meaning(注:我们对可能义的分类(agent-oriented modality=ability,root possibility;speaker-oriented modality=permission,epistemic meaning)基本上采取Bybee等1994的框架.可是Palmer 1986等把许可意义叫做deontic possibility,我们有时为了区别可能义的种类也使用这个术语.表示能力的可能义往往不包括在“情态”范畴里,这也有一定的根据,本文因为篇幅有限,不准备详细地讨论这些问题.),见柯理思2000b)。
可是,只要翻看一些描写东南部方言的材料就能知道,它们在形式和语法意义的结合方式上与普通话不同。本稿把重点放在上面所提的第2个格式(刘文里作为B类),即由虚补语构成的可能补语,偶尔涉及第3个格式。南方方言基本上不用北方话的“虚”补语“了”。一般所说的官话方言中,比如江淮、西南官话大体说来少用“了”,即使使用,其使用范围也没有北方话广。那么东南部方言有没有在格式上([V不X])、句法上(跟动词、形容词的结合面上)、以及语法意义上(表示的是动作、状态本身的可能、不可能而不是动作的结果的可能、不可能)与之相同的“虚”补语呢?调查这个项目时可以利用下面几个典型例句:
(1) 他会讲普通话。/你骗不了我。[动作者本身的能力 ability/agent-oriented]
(2) 我明天有事,来不了。[包括客观情况所引起的可能性root possibility]
(3) 这果子还生,吃不得。 [对动作是否适合的判断 deontic/speaker-oriented]
(4) 这件衣服便宜不了。[不可能便宜,说话者对命题的主观判断: epistemic]
诸方言里即使能找到相当于“了”的虚补语,它所表示的可能义也不见得与北京话“了”的全部的可能义重复。下边初步地观察南方方言的虚补语“倒”、“来”和“得”。上面介绍的几种可能义的界限虽然比较模糊,但能给我们提供考察方言虚补语的类型的线索。
1.2 南方方言几个典型的虚补语:“倒”、“来”、“得”
1.2.1 倒
下边的例句引自粱德曼(1982:150-51)以及巴黎海外传教会在十九世纪末编纂的反映四川方言的汉法词典(注:Dictionnaire chinois-franais de la langue mandarine parlée dans l'ouest de la Chine avec un vocabulaire franais-chinois.Par plusieurs missionnaires du Séch'ouan méridional.Hongkong:Impr.de la Société des Missions étrangères,1893,736p.
普通话的译文是笔者根据法文的译文翻译而成的.)。
(5) 这条路近不倒好多。 [这条路近不了多少]
(6) 他来得倒不? — 来得倒。[他来得了吗?— 来得了。]
1893年的汉法词典给“-得倒”和“-不倒”下的定义是“在动词后,具有能做、不能做动词所表示的动作”的意义(496-97页):
(7) 他来不倒,他的脚头多。 [他有很多事要办,不能来](257页)
(8) 哄得倒人,哄不倒天主。 [你骗得了人,骗不了天主](117页)
(9) 医得倒病医不倒命。[治得了病治不了命](134页)
张清源(1996:99)指出,成都话里“-得倒/-不倒”还可以插在复合动词中间,如“起得(/不)倒身”、“团不倒圆”、“成得(/不)倒器”、“游得(/不)倒泳”等,正像北方话的“了”。
云南、贵州、湖北等地区也用虚补语“倒”(详见描写云南大关、湖北英山等方言志)。比如红安方言(红安县志 1992:679)的“-得倒”相当于普通话的“会+动词”:
(10) 芳芳打得毛衣倒。 [芳芳会打毛衣]
据施其生(1996:130-134)研究,广州方言里相等于普通话的“去得了/去不了”的说法也是“去得倒/去唔倒”。可是在其它描述广州话的著作里却往往能看到把“V得”译成普通话的“V得了”的例句(请看下边1.2.3)。陈慧英(1997)举的例句中有一部分“-唔倒”可以跟“-唔得”替换,这是虚补语的“倒”,这种“倒”也能跟形容词搭配,与北方话“了”很相似:
(11) 佢日日食肥猪肉都肥唔倒。 [他天天吃肥肉都胖不了]
1.2.2 “来”及其使用范围
赵元任(1968)举“了”和“来”两个形式作为虚补语的代表(见上文),我们怀疑,这可能是受吴语的影响。补语“-得来/-不来”在吴语区使用频率很高(在北京话里却不怎么普遍)。不过其使用范围要小于北方话里动词或形容词加“-得了/-不了”,一般只限于表示动作者本身的能力(往往译成普通话的“会V”),而不能表示一般的可能义(如例句2)或说话者的主观判断(如例句4)。四川也用表示能力的“来”作虚补语,下边引用粱德曼(1982:146)的例句:
(12) 他跳不来这起舞。[他不会跳这种舞]
1.2.3 南方方言里表示动作者能力的“-得/-不得”
上面说过,普通话的可能补语“V得了/V不了”和“V得/V不得”在语法意义上显示出一种分工状态:前者表示能力或一般可能义,有时也会表示主观判断,后者限于“许可/禁止”、“应该/不应该”之类的意义。这种分工状况在南方方言不尽相同。
湘、赣、客、粤方言的“-得/-不得”跟北方的“-得了/-不了”部分地重合,即除了表示与普通话一样的“许可/适合”义之外,还能表示动作者的能力。张大旗(1985:54)对长沙话和普通话进行过比较,强调前者用“得”的范围很广,不受普通话里所存在的限制,既可以带宾语,同时动词也不限于单音节、被动义。以下例举一些表示动作者能力或一般可能义的例句:
(13) 冒带房门钥匙,进不门得,煮不饭得。[没带房间钥匙,进不了门,煮不了饭](54页)
(14) 请我也去不得。
[去不了] (51页)
(15) 净吃稀饭,饱不得肚。 [饱不了肚](51页)
长沙话的动宾结构中动词后也可以很自由地插入“得”和“不得”(55页)如“成得(/不得)器”、“动得(/不得)身”等。湖南东安土话的“得”也有虚补语的用法(鲍厚星1998:248)。黎川方言(颜森 1993:82)等赣方言大都有这种用法。
研究粤语的著作往往提到表示可能的后置的“得”。以下的例句引自曾子凡(1982:369):
(16) 只手唔写得字。
[我的手写不了字]
广东某些客家方言也有相似的用法。陈晓锦(1993:349) 举东莞客话的例子:
(17) 姐婆[mao[21]]牙唔食得地豆。[外婆没有牙,吃不了花生]
此外,在广州话里,像陈慧英(1997)指出的那样,“-不得”和“-不倒”常常是可以替换的,比如:
(18) 牙痛食唔倒嘢/牙痛唔食得嘢。 [牙齿痛吃不了东西]
(19) 有咁好嘅医生医病,死唔倒(/唔死得)。[有那么好的医生治病,死不了]
客、粤方言里的“倒”和“得”在意义上的对立有弱化或消失的倾向,这一点需要继续调查。
据我们初步考察《客赣方言调查报告》(李、张 1992:442-47)、《粤西客家方言调查报告》(李如龙等 1999:208-210)和《乐昌土话研究》(张双庆主编 2000:353-55)三本调查报告所收的语法例句(a)“这么大雨,他能来不能来?”和(b)“你骗不了我”二例,总的倾向如下:表示高度及物性的例(a)多半用[V不倒],"V"由不及物动词“来”充当的例句(b)有一部分方言点用[V不倒],大部分却用[V不得]、[不V得](否定词暂时以“不”来代表)或前置能愿动词。表(一)把结果按李、张1992/李1999/张2000的顺序表示如下:
表一 [注:数字指方言点的有关点数]
(a)“你骗不了我”(b)“能不能来”
补语“倒”:
29/7/5
2/5/-
补语“得”:
-/-/-
7/2/3
其他补语形式: 5/2/-
13/-/-
前置能愿动词: -/-/-
12/1/3
1.2.4 “倒”和“得”表现功能互补的西南官话等方言
有些西南官话方言用“-得”的范围比北方话要广,可是[V不倒]和[V不得]还是有一些差别(见张映庚 1990所描写的云南大关方言以及刘村汉 1992所描写的湖北随州方言)。云南永胜方言里“说不来”(不会说)不同于“说不得”(说起来不合适)(何守伦 1989:154-5)。湖北的仙桃话(杜佐祥 1991:298;302)也如此:
(20) 这句话说得。
≠
这句话说得到。
(原文写做“到”,没标音)
(21) 这条路走得哒。 ≠
这条路走得到哒。
左边的句子是说“这句话能够说,说了不会有什么不好的结果”、“这条路没有障碍了,可以走了”(deontic,speaker-oriented),右边的句子的意思是“有说这句话的能力,会说”、“能辨识途径,不会走错”(ability,agent-oriented)。这种语义上的差异与北方话的“了”和“得”是平行的。
1.3 虚补语:总结
1.3.1 方言类型
表(二)试图把几个方言里相当于北方话的“来得了/来不了”的说法排列出来,对其类型进行探讨。汉语方言里充当虚补语的形式除了“了”、“下”、“倒”、“得”之外还有一些没有列出来(材料不全,比如粤西客家话“紧”、赣语“正、成”等)。值得注意的是,官话方言里的内部差异相当大,而“倒”则是跨方言的一个特别活跃的形式。
表二
甲类
济南
来了了
来不了
长治
来了了
来不了
西宁
来下lia
来不下
乙类
北京
来得了
来不了
成都
来得倒
来不倒
广州
来得倒
来唔倒
丙类
广州
来得唔来得
黎川
来得来不得
浏阳
来得来不得
(注:广州话既用“倒”又用“得”,请注意后者的否定词的位置)
1.3.2 可能补语形式的语法化问题
世界上不少语言里表示可能的助动词表现出这么一个倾向:表示动作者的能力(ability)和表示一般的可能义(包括外界的情况等,根义root meaning,agent-oriented)是基础意义,表示说话者对命题的真假值的判断(认知义 epistemic meaning)往往是衍生出来的、后起的意义(Bybee 等 1994)。汉语的能愿动词是表示情态意义(modality)的典型的语法范畴,往往表示上述的种种可能义。至于表示可能义的动词后置形式(可能补语,特别是与前置的能愿动词意义非常接近甚至部分重复的虚补语),各个方言里的各个形式所表现的语义扩展(语法化)有出入。不过从中还是能摸索出一定的规律来:
虽然有一部分方言里虚补语“得”兼表示动作者能力,但是一般表示能力(ability)和表示说话者对动作是否合适的判断(deontic possibility)这两种可能义时是用不同的后置形式(但是在某些方言里表示许可、适合义时只能用前置的形式)。
有些方言里表示能力的虚补语语法化程度较低,很难扩大到表示一般的可能义,不容易与不及物动词结合:北京话表示因为某种情况不能去什么地方用“去不了”,可是上海话的“来”、广东紫金客家话的“倒”基本上只表示能力,有“讲勿来”、“讲唔倒”(不会说)而没有“去勿来”、“去唔倒”。
像北京话的“假不了”那样能与形容词结合表示说话者对命题的主观判断的后置形式不见得很普遍,据我们了解,这种可能义用前置形式,即表示情态意义的典型形式能愿动词来表达为常。比如上海、紫金也没有“假勿来”、“假唔倒”等说法。用“会”的方言较多,在陕北(刘育林 1990)、江淮等方言中则用[不得+形容词]。比如汪国胜(1999)指出,湖北大冶方言的傀儡补语“倒”一般不能与形容词结合构成“V不倒”,表示“不可能”的意思要用前置的“不得V”(下面的例句引自汪国胜 1998:25,汪国胜 1999也描写了这种用法):
渠要今儿不回就不得回了。 [他如果今天不回来就不会回来了]
这与在其他语言里把这种意义看做是后起意义的看法是一致的。了解虚补语的形式、语义分布对我们了解虚补语和能愿动词在功能上的差别是非常有益的。可以把上面的讨论简单地概括如下:
表三
二 与虚补语相关的几个句式
上文说明,X作为虚补语时“V不X”不是"VX"的可能式,只是与"V"对应的一种可能式。虚补语的虚化达到一定的程度,就会促进新的语法结构的形成。这种过程可以表示如下(下面以频率最高的否定式为主):
V不R 〉
V不X 〉
V+[不X]
〉 V+[不X]+C
R=实补语 R虚化成X
[V不X]与V对应
新的语法格式出现
“-不X”形式一旦转为表示"V"本身的不可能性的形态手段,就不充当真正的补语成分了,这就给那些原来没法直接构成[V不C]一类可能式的"VC"结构提供了可能,构成“V不XC”一类的可能式。根据目前所掌握的材料,可以按"C"的性质分为两种情况。一种是状态补语的可能式,即"C"描写动作的状态,如“跑不了那么快”的“那么快”(下文 2.1)。另一种是由趋向成分构成的格式,如“拿不了走”或者“翻唔倒去”(下文 2.2)。当然,二者的形成过程不一定相同,但它们都用虚补语这一共同点是本文讨论的基础。
2.1 用虚补语来构成状态补语的可能式
一般的语法论著,比如刘月华(1980),或者专门讨论方言语法的Yue-Hashimoto(1993:176)所提到的可能式限于结果、趋向补语。但我们发现有不少方言,包括北京话,就能构成[V不+虚补语+谓词性成分]这种形式,而这个谓词性成分从意义上看是表示动作的状态,而不能分析成宾语。我们收集的资料里,这种格式里出现的谓词主要是“那么+形容词”。比如张大旗(1985:52)指出长沙话的状态补语格式中,当充任补语的形容词前面有“咯(样)”、“那(样)”(即普通话“这么、那么”一类修饰语)时,否定式与一般的“V不C”不同,用的是“V不得C”,如:
(23) 我写不得那样好。
(24) 肯定跑不得那样快。
肯定式中的形容词也可以接受这样的修饰,如:
(25) 我也写得咯(样)好。
(26) 他肯定跑得那(样)快。
张文主张,“这样的句子对译成普通话时,通常要加‘能’字,如‘我也能写得这样好/他肯定能跑得那样快’。[中略]这样看来,长沙话的‘我也写得咯(样)好’之类的句子,‘得’字似乎是一身二用,把助动词和结构助词两种性质集于一身了。”苏州(石汝杰先生提供)、安徽绩溪(见赵日新苏州会议论文)在同样的句式里也是用“得”的,比如苏州话:
(27) 做勿得实更好。
[做不了那么好]
广州话既能用“得”又能用“倒”(张洪年先生提供、又见苏州会议张双庆提交论文),如:
(28) 行唔得咁快。 / 行唔倒咁快。 [走不了那么快]
广东大埔客家话表示这种意思用的是由虚补语“倒”构成的可能补语,如:
(29) 我做咹好唔倒。 / 我做唔倒咹好。(黄书雄先生提供)[我做不了那么好]
广东平远客家话也表现出这两种词序(严修鸿先生提供,见98年苏州会议提交论文):
(30) 写咹好唔倒。 / 写唔倒咹好。[写不了那么好]
苏州话“实更”、客话的“咹”、粤语的“咁”均相当于北方话的“这么、那么”。大埔话的这两种词序与带宾语的可能式的两种词序,即“看佢唔倒”和“看唔倒佢”,是平行的。肯定式也用(例 31)。不用“倒”的格式也能说,不过强调的语气不那么强了(例 32):
(31) 乜个都讲得清楚倒。
[=什么都能讲得清楚。]
(32) 咹远也看得清楚。
[那么远也能看得清楚。]
巴色传道会刊行的客家话圣经里也能发现类似的说法,肯定式同例句31,否定式如下:
(33) 世上漂布司傅,漂白唔倒。(马可 9.3,1883年)[不能漂的那样白]
平远客家话也用肯定式,而且两种词序都存在(与带宾语的补语句相同,见严修鸿会议论文):
(34) 布染得十分红倒。 / 布染得倒十分红。 [布可以染得很红]
湖北大冶方言也有相同的格式,否定式和肯定式都用(汪国胜 1999):
(35) 普通话我说得倒几句,就是说不倒你果好。[普通话我能说几句,就是不能说得你那么好]
(36) 我要脚不痛,也跑得倒果快。 [我要是脚不疼,也能跑得那么快]
据我们了解,北京话口语里不大用“不能V+得+那么+形容词”的说法,最自然的说法是由虚补语“了”构成的格式,如:
(37) 我做不了那么好。 / 肯定跑不了那么快。/ 我写不了那么好。
“做得那么好”借助于虚补语“了”得到了构成(原来没有的)相应的可能式的机会了。北京用虚补语“了”,苏州、长沙、绩溪用虚补语“得”,大埔、平远、大冶则用虚补语“倒”,各用各的虚补语形式,但是格式本身(否定式)是平行的。西北地区有些方言里“下”能充当与虚补语很接近的功能,也能用在这个格式里(注:笔者在1997年有机会向访问日本筑波大学的都兴宙先生(青海师大中文系)请教西宁话的情况.)。
这样看来,“了”、“倒”、“得”、“下”几个虚补语都能跟表示动作的状态的补语结合,构成一种“状态补语的可能式”。换言之,原本没有相应的可能式的状态补语由于“了”“倒”“得”等虚补语的介入也获得了构成可能式的机会,具备了跟结果补语平行的形态格式(以否定式为例):
表四
北京:跑 不 了那么 快
西宁:走 不 下那么 远
大埔:做 唔 倒咹 好
平远:写 唔 倒咹 好
广州:行 唔 倒/得
咁 快
长沙:跑 不 得那样 快
苏州:做 勿 得实更 好
在1998年的苏州会议上,与中国东南部方言的助词有关的论文里还可以找到其他方言的相似用例。由此可见,这种格式无论在北方还是在南方都相当普遍,北京话里也存在(最少就否定式来说),究竟该怎么分析呢?像“吃不了那么多”一类句子可以补充名词性成分“菜”、“饭”等,把它看作是“V不了O”的一种省略形式。但在不少句子里,像“跑不了那么快”之类,这种解释却很难成立。可以推想它在形成过程中很可能受到了能产性很高的“V不了O”格式的影响(类推作用)。[V+那么+形容词]原来没有相应的可能式(*做不那么好、*跑不那么快),有了虚补语才能构成可能式。我们所收集的例句大部分都限于带修饰成分“那么”的形容词,不过客家话里用法更广,这也值得继续调查。
2.2 跟趋向成分(directionals)有关的格式
2.2.1 冀州话的“V不了C”
刘月华(1980)虽没有直接提到[V不了C]格式,但她所举的例句中有:
(37) 反正这点钱是我的!谁也抢不了去!”。(老舍《骆驼祥子》)
这种格式在北京话里不太普遍,可是河北冀州话里有些动词如“拿”、“带”、“吹”、“借”、“请”等,跟“来”、“去”、“走”结合时就一定要用“了”来构成“拿不了走”、“带不了来”等格式。这个格式限于以上三个趋向成分,即表示主观(deictic)方向的。一般的结果补语[VR]、动词作为趋向动词的[V来/去]的可能式却与普通话相同(“拿不动”、“过不去”)(注:详见柯理思、刘淑学(待刊))。“拿不了来”式跟基本式“拿了来”相应的可能式,可以从类推现象的角度去说明。同时,在冀州话里主观方向词“来、去、走”不能直接与动词构成可能式(*拿不来),要经过虚补语的介入才行。
2.2.2 香港粤语的“V唔倒C”
饭田真纪(1998)对香港粤语里用虚补语“倒”的复杂补语形式作过详细的描写。饭田文章指出,粤语有一些不能构成“V唔C”一类可能式的趋向成分,如“去”和“嚟”(注:Yue-Hashimoto(1993:177)也提到粤语里趋向补语“去”不能构成“入唔去”,但是她没有讨论“V唔倒去”格式.),但是,只要用“倒”就可以构成“V唔倒去”、“V唔倒嚟”:
(38) 翻唔倒去
(* 翻唔去)[回不去]
(39) 送唔倒嚟
(* 送唔嚟)[送不来]
(40) 入唔倒去
(* 入唔去)[进不去]
这个“倒”也能出现在动词和补语之间(基本式)。我们觉得,这与冀州话的类似现象也很接近,即表示主观方向的趋向词不能直接与动词构成可能式(除非动词本身是趋向动词)。只不过冀州话和广东话在细节上有出入,比如冀州话里说“进不去”,不能说“* 进不了去”,“* 塞不了进去”等。
从功能的角度来看,虚补语是帮助其它跟动词的结合较松的语法成分去构成可能式。从历史渊源来看,虚补语与动态助词有着密切的关系。
三 连接状态补语的助词及其分工情况
3.1 用“到”义的成分来引进程度补语的方言群
关于连接状态补语的助词,不少学者曾注意到,有的方言按照补语所表示的意思(动作的状态或者动作、状态所达到的程度)分别用两种不同的形式。赵元任(1968)把这两种补语分开来讨论(叫做extent complement和predicative complement)。
Yue-Hashimoto(1993)谈到manner complement(表示情状、描写)和extent complement(表示结果的程度)时指出大部分南方方言把这两种补语区别开来。彭小川(1993:91)描写过广州话引进状态补语manner complement的“得”和引进程度补语extent complement的“到”的功能和特点,比如:
(41) 佢畀我问到(/*得)口哑哑。[他被我问得答不上来。]
(42) 王生讲得(/*到)有道理。
有时只能用“到”或“得”(例句41,42),有时两可,但意思稍微不同,用“得”时描写当事者进行动作时的样子,用“到”则强调当事者动作的结果及这种结果的程度(见43,44)。
描写闽方言的论著一般也都提到引进extent complement的助词[ka],说它跟动词“到”是一个意思(详见冯爱珍 1993:130、杨秀芳 1991:253等)。不过值得注意的是,闽南话还有一套引进补语的助词(像“了”、“着”等),而可能补语既不用这些标记,又不用“得”。
据施其生(1996:158-60,1997)研究,汕头方言用来连接补语的两个助词,其分工情况基本上跟广州话的“得”和“到”相似,引进“描写”补语是用“来”[lai[55]],引进“程度”补语用具有“到”义的[kau[213]],这两个形式偶尔也会在同样的环境里出现,但意思不同:
(43) 伊呾来紧张。[他说得很紧张,形容说的样子]
(44) 伊呾kau[213]紧张。[他说得很紧张,即说话时到了很紧张的地步]
不过汕头话和其它闽方言相似,可能补语标记主要是“会”,“得”只能是附加形式,所以其所属的类型还是与广州话不同。
3.2 用几种不同的助词的方言
除了北方话的类型(状态、程度用同一个助词)和粤、闽语的类型(程度补语另用含有“到”义的形式)之外,至少还有一种类型,也是用两种不同的助词,但是两者的界限与粤、闽方言似乎又不一致。这些助词往往与动态助词同源(注:Lamarre(待刊)讨论方言中的状态补语标记与动态助词的渊源关系.)。
3.2.1 “得”与“起”
张大旗(1985:47)指出,作为连接补语用的结构助词,“起”也许可以说是地道长沙话的标准用词,因为无论是老年人还是青年人,习惯于用“起”而很少用“得”的人目前仍占多数。长沙话的“起”连接的补语可以表示动作的状态或程度,例如:
(44) 状态:
讲起头头是道。 / 长起好漂亮。
(45) 程度:
热起不敢进屋。 / 房里黑起一点也看不见。
虽然大部分“起”能换成“得”,但是补语是单音节(光杆形容词)时只能用“得”:
(46) 跑起好快(/跑得快/*跑起快)
另外“起”只用在单音节的动词或形容词后。可能补语的标志是“得”,不用“起”。崔振华(1998)描写益阳方言(与长沙话比较近)的状态补语标记“得”和“起”的分工情况如下:V是形容词、或是双音节词,而"C"是单音节词时,只用“得”不用“起”。“起”限于V由单音节动词来充当而"C"则限于两个音节以上(包括小句)的补语句:
(47) 雨落起不停。
“得”用在可能补语里。湖南安仁话(陈满华 1995:180)用“起”来连接状态、程度补语:
(48) 急起我饭也不吃哒。[急得我饭也不吃了]
陈文指出,安仁话里“得”和“起”在功能上表现出互补的关系,可以表示如下:
表五
程度、结果可能
起
+
-
得
-
+
3.2.2 “得”与“去”
广东东部的大埔(客家)话除了“得”以外还用助词[k‘i],其来源可能是“去”(何 1993:63,64):
(49) 食 得(/去)[pit[4]]饱。[吃得很饱]
可是有时候只能用“去”(比如补语部分由主谓结构充当时):
(50) 坐 去(/*得)屎[vut[21]]疾。[坐得屁股都疼](63页)
同样,补语由形容词的重叠式、生动形式等来充当时只可以用“去”,而补语部分是光杆儿形容词时却只能用“得”(黄书雄先生提供)。“去”也可以用来引进典型的描写补语(manner complement)。台湾闽南话也用“去”来连接状态补语(连金发 1997,Lian 1997)。
3.2.3 “得”和“来”
四川成都话引进状态补语和程度补语可以用“得”,也可以用“得来”、“来”等。张清源(1996)指出后者的用法受形式上的限制,即后面的补语“必须是形容词生动式或词组,偶而有双音词能作这样的补语”,如“说得来轻巧”之类,但一般不能是单词,尤其不能是单音词。比如张文举的例句51中的“得”就不能换成“得来”或“来”:
(51) 李家姑娘生得(/*得来/*来)好。
上海话(老派)连接状态补语用“来”[lE[23]],旧时补语标志用“得”带文言色彩(游汝杰 1988:465)。新派多用“得”,所以在现代的上海话里,“来”用作表情状的补语标志时,用法跟“得”相同(例 52,关于这种“来”的历史来源,可以参考江蓝生 1995)。可是“得”还可以用作表可能和趋向的补语标志,“来”不可以(例 53)(游汝杰 1988:465)。
(52) 侬烫来蛮好,下趟还要请侬烫。
[你烫得很好,下次还要请你烫]
(53) 跑勿快/跑得快 (*跑来快)
上海话里“得”和“来”的分布情况如下:
表六
得来
可能补语标记+-
情状补语标记++
3.2.4 “得”和“倒”
有的方言如广东信宜话(唐志东 1986:101,107)、湖北大冶话(汪国胜 1994:48,54,84)、湖南汝城客话(黄伯荣 1996:552)、平远客家话(苏州会议严修鸿提交论文)用上声的“倒”来引进这两种补语:
(54) 佢欢喜倒大大声噉喊。 [他高兴得放大声地叫](信宜)
(55) 佢行倒一拐一拐噉子。 [他走得一拐一拐的](信宜)
(56) 玩倒蛮起劲、长倒蛮等痛。 [长得挺可爱] (大冶)
(57) 一双手冻倒冷冰的漏。 [冻得冷冰冰的] (大冶)
(58) 写倒蛮好。 [写得很好](汝城客话)
3.3 从状态、程度补语标记寻找方言类型学的尺度
这样看来,南方方言和北方方言用不同的助词不仅是词汇替代现象,用词的不同也表现出“状态补语”本身存在着不同的类型,如果把考察的范围扩大到可能补语标记,我们就会发现,从普通话由“得”来连接的补语去探讨方言,对方言类型学能起相当大的作用。仅依靠目前所掌握的材料就可以按几项标准划出几个大类型来(表里不加"V"时,助词位于动词"V"和补语"C"之间):
〖甲类〗 可能补语标记不用“得”,而且位于"VC"后。主要分布于北方。
〖乙类〗 可能、状态、程度补语都用一种标记,往往是“得”。属于此类的,除了普通话之外,还有一些江淮官话方言如安庆话(吴福祥先生提供)和庐江话(洪波 1996)。
〖丙类〗 从湖南、四川等几个西南官话、客、湘等方言的情况看来,其特点是:
* “得”基本上用于可能义,“得”之外另有一套助词如“起、来、去”之类,却是连接状态、程度补语专用的。但是“得”往往在不同的程度上也可以进入这些助词的领域,引进状态补语,造成两者可以互换的状况。
* “得”和本方言里用“得”以外的形式"Y"所能结合的前置成分和后置部分(补语)有时要受一些形态上的限制。大体可以归纳如下:如果补语部分是光杆儿的形容词,用“得”;用"Y"来引进的补语一般是受程度副词的修饰,或者是形容词的生动式、词干要重叠、加词头、词尾、或者是主谓结构等。这些形态特点跟朱德熙(1982:134)所提出的两类不同的状态补语是一致的,朱先生把“飞得很高”或“飞得高高的”这类补语叫做“描写”性的。补语部分是单个儿的形容词的,如“飞得高”,就叫做“断言”性的。下边的表里暂时以“断言”和“描写”来区分这两种补语。
〖丁类〗 特点是程度补语标记用具有“到”义的形式(表里记为“到”,与“到”字不一定有同源关系)。
因为这几个类型所依据的参项属于不同层次,所以有时可以出现具备两种类型以上的特点的方言。事实上福州话的补语标记“的”、“ ”和零形式的分工情况和上面说的丙类有共同之处,要看补语是由性质形容词、程度副词加形容词、还是由状态形容词充当。而福州话与多数闽方言一样,用“到达”义的形式(“遘”)来连接程度补语,而且连接可能补语的主要形式是“会”不是“得”(请参考陈泽平苏州会议论文)。
表七(见下页)只不过显示了一种粗线条的描述,可是充分地说明,调查方言里的补语标记的分工问题,需要注意几个不同方面的因素,比如"V"和充当补语部分"C"所表现的形态上的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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