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术综述(上)_美学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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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来还想继续写下去的,一直把《学术回忆录》写到今天。但是,事与愿违,近半年来,屡次闹病,先是耳朵,后是眼睛,最后是牙,至今未息。耄耋之人,闹点不致命的小病,本来是人生常事,我向不惊慌。但却不能不影响我的写作,进度被拖了下来,不能如期完成。“期”者,指敏泽先生给我定下的期限:1997年年底。其他诸位写同样题目的老先生,据说都有成稿,至少都有“成竹”,只有我另起炉灶。我不愿拖大家的后腿,偏偏运交华盖,考虑再三,只好先写到1993年了。

另外还有一个原因。我性与人殊,越是年纪大,脑筋好像越好用,于是笔耕也就越勤。有一位著名作家写文章说,季羡林写文章比他读得还快。这当然有点溢美地夸大。实际上,他读到的所谓“文章”都是我的余兴,真正用力最勤的《学术回忆录》,除了我自己以外,世界上还没有第二人读到。我不是在这里“老王卖瓜”,我只想说明,从1993年到1997年这四年中我用中外文写成的专著、论文、杂文、序、抒情散文等等,其量颇为可观,至少超过过去的十年或更长的时间。

总之,我不过想说明,无论从身体状况上来看,还是从写作难度上来看,甚至从时间限制上来看,我只能暂时写到眼前的程度,暂时写到1993年,剩下的几年,只有俟诸异日了。

说句老实话,我从来压根儿没有想到写什么《学术回忆录》。但是,敏泽先生一提出他的建议,我立即一惊,惊他的卓见。继则一喜,喜他垂青于我。我不敢用“实获我心”一类的说法,因为在我心里原本是茫然,懵然,没有想到这一点,最后是“一拍即合”,没有费吹灰之力,立即答应下来。

我一生都在教育界和学术界里“混”。这是通俗的说法。用文雅而又不免过于现实的说法,则是“谋生”。这也并不是一条平坦的阳关大道,有“山重水复疑无路”,也有“柳暗花明又一村”。回忆过去六十年的学术生涯,不能说没有一点经验和教训。迷惑与信心并举,勤奋与机遇同存。把这些东西写了出来,对有志于学的青年们,估计不会没有用处的。这就是“一拍即合”的根本原因。

紧跟着来的就是“怎样写”的问题。对过去六十年学术生涯的回忆,像一团纠缠在一起的蜘蛛网,把我的脑袋塞得满满的,一时间很难清理出一个头绪来。最简单易行的办法就是,根据自己现在回忆所及,把过去走过的学术道路粗线条地回顾一下,整理出几条纲来,略加申述,即可交卷。这样做并不难,我虽已至望九之年,但脑筋还是“难得糊涂”的。回忆时决不会阴差阳错,张冠李戴。但是,我又感到,这样潦草从事,对不起过去六十年的酸甜苦辣。于是决意放弃这个想法。

经过了反复思考,我终于想出了现在的办法。这样做,确实很费精力。自己写过的许多文章,有的忘得一干二净,视若路人。我在这里不能不由衷地感谢李铮、令恪、钱文忠等先生细致详尽地编纂了我的著译目录。特别是李铮先生,他几十年如一日,细心整理我的译著。没有这几位朋友的帮助,我这一部《学术回忆录》是无论如何也写不出来的。

我现在就根据他们提供的目录,联系我自己的回忆,把我过去六十年所走过的道路描画出几条轨迹来,也把本书之所以这样写的理由写了出来。下面分项加以解释。

一、本书的写法

关于本书的写法,经过考虑,我采用了以著作为纲的写法。因为,不管在不同时期自己想法怎样,自己的研究重点怎样,重点是怎样转移的,以及其它许许多多的问题,最终必然都表现在自己写的文章上。只要抓住文章这一条纲,则提纲而挈领,纲举而目张,其它问题皆可迎刃而解了。

二、我的学术研究的特点

特点只有一个字,这就是:杂。我认为,对“杂”或者“杂家”应该有一个细致的分析,不能笼统一概而论。从宏观上来看,有两种“杂”:一种是杂中有重点,一种是没有重点,一路杂下去,最终杂不出任何成果来。

先谈第一种。纵观中外几千年的学术史,在学问家中,真正杂而精的人极少。这种人往往出在学艺昌明繁荣的时期,比如古希腊的亚里士多德、文艺复兴时期的达·芬奇,以及后来德国古典哲学家中几个大哲学家。他们是门门通,门门精。藐予小子,焉敢同这些巨人相比,除非是我发了疯,神经不正常。我自己是杂而不精,门门通,门门松。所可以聊以自慰者只是,我在杂中还有几点重点。所谓重点,就是我毕生倾全力以赴、锲而不舍地研究的课题。我在研究这些课题之余,为了换一换脑筋,涉猎一些重点课题以外的领域。间有所获,也写成了文章。

中国学术传统有所谓“由博返约”的说法。我觉得,这一个“博”与“约”是只限制在同一研究范围以内的。“博”指的是在同一研究领域内把基础打得宽广一点,而且是越宽广越好。然后再在这个宽广的基础上集中精力,专门研究一个或几个课题。由于眼界开阔,研究的深度就能随之而来。我个人的研究同这个有点类似之处,但是我并不限制在同一领域内。所以我不能属于由博返约派。有人用金字塔来表示博与约的关系。笼统地说,我没有这样的金字塔,只在我研究的重点领域中略有相似之处而已。

三、我的研究范围

既然讲到杂,就必须指出究竟杂到什么程度,否则头绪纷繁,怎一个“杂”了得!

根据我自己还有一些朋友的归纳统计,我的学术研究涉及的范围约有以下几项:

1.印度古代语言,特别是佛教梵文

2.吐火罗文

3.印度古代文学

4.印度佛教史

5.中国佛教史

6.中亚佛教史

7.糖史

8.中印文化交流史

9.中外文化交流史

10.中西文化之差异和共性

11.美学和中国古代文艺理论

12.德国及西方文学

13.比较文学及民间文学

14.散文及杂文创作

这个分类只是一个大概的情况。

四、学术研究发展的轨迹——由考证到兼顾义理

清儒分学问为三门:义理、辞章、考据。最理想的是三者集于一人之身,但这很难。桐城派虽然如此主张,但是,他们真正的成就多半在辞章一门,其它两门是谈不上的。就我个人而言,也许是由于天性的缘故,我最不喜欢义理,用现在的说法或者可以称为哲学。哲学家讲的道理恍兮惚兮,以我愚钝,看不出其中有什么象。哲学家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天底下没有哪两个哲学家的学说是完全一样的。我喜欢实打实、摸得着、看得见的东西。这是我的禀赋所决定的,难以改变。所以,我在三门学问中最喜爱考证,亦称考据。考据,严格说来,只能算是一个研究方法,其精髓就是:无证不信,“拿证据来”,不容你胡思乱想,毫无根据。在中国学术史上,考据大盛于清朝乾嘉时代,当时大师辈出,使我们读懂了以前无法读的古书,这是它最大的贡献。

在德国,实证主义的研究方法,其精神与中国考据并无二致,其目的在拿出证据,追求真实——我故意不用“真理”二字,然后在确凿可靠的证据的基础上,抽绎出实事求是的结论。德国学术以其“彻底性”(Gründlichkeit)蜚声世界。这与他们的民族性不无联系。

至于我自己,由于我所走过的学术道路和师承关系,又由于我在上面讲到的个人禀性的缘故,我在学术探讨中在潜移默化中受到了中德两方面的影响。在中国,我的老师陈寅恪先生和汤用彤先生都是考据名手。在德国,我的老师Prof.Sieg和Prof.Waldschmidt和后者的老师Prof.H.Lüders,也都是考证巨匠。因此,如果把话说得夸大一点的话,我承受了中德两方面的衣钵。即使我再狂妄,我也不敢说,这衣钵我承受得很好。在我眼中,以上这几位大师依然是高山仰止,景行行止。我一生小心翼翼地跟在他们后面行走。

可是,也真出乎我自己的意料,到了晚年,“老年忽发少年狂”,我竟对义理产生了兴趣,发表了许多有关义理的怪论。个中因由,我自己也尚不能解释清楚。

五、我的义理

我在我一生所写的许多文章中都讲到我不喜欢义理,不擅长义理。但是,我喜欢胡思乱想,而且我还有一些怪想法。我觉得,一个真正的某一门学问的专家,对他这一门学问钻得太深,钻得太透,或者也可以说,钻得过深,钻得过透,想问题反而缩手缩脚,临深履薄,战战兢兢,有如一个细菌学家,在他眼中,到处是细菌,反而这也不敢吃,那也不敢喝,窘态可掬。一个外行人,或者半外行人,宛如初生的犊子不怕虎,他往往能看到真正专家、真正内行所看不到或者说不敢看到的东西。我对于义理之学就是一个初生的犊子。我决不敢说,我看到的想到的东西都是正确的,但是,我却相信,我的意思是一些专家绝对不敢想更不敢说的。从人类文化发展史来看,如果没有绝少数不肯受钳制、不肯走老路、不肯固步自封的初生犊子敢于发石破天惊的议论的话,则人类进步必将缓慢得多。当然,我们也必须注意常人所说的“真理与谬误之间只差毫厘”、“真理过一分就是谬误”。一个敢思考敢说话的人,说对了了不得,说错了不得了。因此,我们决不能任意胡说八道。如果心怀哗众取宠之意故作新奇可怪之论,连自己都不信,怎么能让别人相信呢?我幸而还没有染上这种恶习。

总之,我近几年来发了不少“怪论”,我自己是深信不疑的,别人信不信由他,我不企图强加于人。我的怪论中最重要的是谈中西文化同异问题的。经过多年的观察与思考,我处处发现中西文化是不同的。我的基本论点是东西方思维模式不同:东综合而西分析。这种不同的思维模式表现在许多方面。举其荦荦大者,比如在处理人与大自然的关系问题上,西方对自然分析再分析,征服再征服。东方则主张“天人合一”,用张载的话来说就是:“民,吾同胞;物,吾与也。”结果是由西方文化产生出来科学技术,在辉煌了二三百年,主宰了世界,为人类谋了很大的福利之后,到了今天,其弊端日益暴露,比如大气污染、臭氧层出洞、环境污染、淡水资源匮乏、生态平衡破坏、新疾病层出不穷,如此等等,哪一个问题不解决都能影响人类生存的前途。这些弊端将近二百年前英国浪漫诗人雪莱就曾预言过,如今不幸而言中。这些东西难道能同西方科技的发展分得开吗?

令人吃惊的是,到了今天,竟还有少数学者,怀抱“科学”的上方宝剑,时不时祭起了“科学”的法宝,说我的说法不“科学”,没有经过“科学”的分析。另外还有个别学者,张口“这是科学”,闭口“这是科学”,来反对中国的气功,甚至中国的医学,针灸、拔罐子等等传统医疗方法。把气功说得太神,我也无法接受。但是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经过国内外多年的临床应用,证明这些方法确实有效,竟还有人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死抱住“科学”不放,岂不令人骇异吗?

其实,这些人的“科学”,不过是西方的主要在近代发展起来的科学。“五四”运动时,中国所要求的“赛先生”者就是。现在事实已经证明了,这位“赛先生”确实获得了一部分成功,获得了一些真理,这是不能否认的。但是,通向真理的道路,并不限于这一条。东方的道路也同样能通向真理。这一个事实,刚才露出了端倪,还没有被广大群众所接受,至于后事如何,二十一世纪便可见分晓。

六、一些具体的想法

同我在上一节谈到的“我的义理”有一些联系的是我的一些具体的想法,我希望这些想法能变为事实。

我在下面把我目前所想到的一些具体的问题和想法加以简略的介绍:

1.关于汉语语法的研究

世界语言种类繁多,至今好像还没有一个为大家所公认的“科学”的分类法。不过,无论如何,汉语同西方印欧语系的语言是截然不同的两类语言,这是无论谁也无法否认的事实。然而,在我们国内,甚至在国外,对汉语的研究,在好多方面,则与对印欧语系的研究无大差异。始作俑者恐怕是马建忠的《马氏文通》。这一部书开创之功不可没,但没能分清汉语和西方语言的根本不同,这也是无法否认的。汉语只有单字,没有字母,没有任何形态变化,词性也难以确定,有时难免显得有点模糊。在“五四”运动期间和以后一段时期内,有人就想进行改革,不是文字改革,而是语言改革,鲁迅就是其中之一,胡适也可以算一个。到了现在,“语言改革”的口号没有人再提了。但是研究汉语的专家们的那一套分析汉语语法的方式,我总认为是受了研究西方有形态变化的语言的方法的影响。我个人认为,这一条路最终是会走不通的。

汉语有时显得有点模糊,但是,妙就妙在模糊上。试问世界上万事万物百分之百地彻底地绝对地清楚的有没有?西方新兴科学“模糊学”的出现,给世界学人,不管是人文社会科学家,还是自然科学和技术科学家,一个观察世间错综复杂的现象的新的视角。这对世界文化的进步与发展是大有裨益的。

因此,我建议,汉语语法的研究必须另起炉灶,改弦更张。

2.中国通史必须重写

从历史上一直到现在,在世界民族之林中,最重视历史的民族是中华民族。从三皇五帝一直到今天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在长达几千年的时期内,我们都有连续不断的历史的文字纪录,而且还不止有一种,最著名的是《二十四史》,这是举世闻名的。我们每一个朝代都有断代史。正史之外,还有杂史。至于通史这种体裁,古代我们也有,司马迁的《史记》、司马光的《资治通鉴》都有通史的性质。我们决不敢说,这些史籍中所记录的全是事实,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但是,中华民族是一个颇为实事求是的,没有多少想入非非的不着边际的幻想的民族,却也是大家所公认的。

近代以来,一些学者颇写了一些《中国通史》之类的著作。根据丰富的历史资料,而观点则见仁见智,各不相同。这是很自然的事。这些书不同程度地受到了读者的欢迎。建国以后,大事提倡学习马克思主义。这事情本身应该说是一件好事。可惜的是,我们学习的马克思主义是前苏联版的,带有斯大林的印记。在“一边倒”的影响下,我们的人文社会科学的研究,其中当然包括历史研究,都受到了感染。专以中国通史而论,历史分期问题议论蜂起,异说纷纭,仅“封建社会起源于何时”这一个问题,就争论不休,意见差距超过千年,至今也没有大家比较公认的意见,只好不了了之。我真怀疑,这样的争论究竟有什么意义。再如农民革命战争问题。史学家们窥伺上意,纷纷赞颂不休,说什么农民战争是推动社会前进的动力。真是这样子吗?历史事实证明,农民战争即使是胜利了,也不过是以暴易暴,哪里谈到什么推动社会前进。如果不胜利,则不过破坏生产,破坏经济,使生民涂炭而已。假如一定要说它有进步意义,则只有肯定翦伯赞的“让步政策”的主张。唐太宗说得再清楚不过了:“民能载舟,亦能覆舟。”可是这个主张被认作“修正主义”,议论者谈虎色变。再如一些书对佛教的谩骂,语无伦次,连起码的常识和逻辑都不讲。鲁迅说,谩骂不是战斗。它决不能打倒佛教,更谈不到消灭。这样的例子,我还可以举出一些来,现在先到此为止吧。

在这样“极左”思想的指导下,颇写出了几本当时极为流行的《中国通史》,大中小学生学习的就是这样的历史。不管作者学问多么大,名气多么高,在死守教条的基础上,在迎合上意的前提下,写出来的决不会是好书,有时是违反作者本意的产品。有人称之为“以论代史”,而不是“以论带史”。关键在于一个“论”字。这是什么样的“论”呢?我在上面已经指出来过,这是带有前苏联印记的“论”,而不是纯正的马克思主义的“论”。历史研究,贵在求真,决不容许歪曲历史事实,削足适履,以求得适合他们的“论”。

另外还有一些情况,我们必须注意。一个是中国历史长短的问题,一个是中国文化发源地广袤的问题。关于第一个问题,我们过去写通史,觉得最有把握的是,最早只写到商代,约公元前十七世纪至十一世纪,在《古史辨》派眼中,夏禹还只是一条虫,遑论唐虞,更谈不到三皇五帝。这样我们的历史只有三千多年,较之埃及、巴比伦,甚至印度,瞠乎后矣。硬说是五千年文明古国,不是硬吹牛吗?然而,近年来,由于考古工作的飞速进步,夏代的存在已经完全可以肯定,也给禹平了反,还他以人形。即以文字发展而论,被称为最古的文字的甲骨文已经相当成熟,其背后还必有一段相当长的发展的历史。我们相信,随着考古发掘工作进一步的发展,中国的历史必将更会向前推断,换句话说,必将会更长。

至于中国文化发源地的广袤问题,过去一般的意见是在黄河流域。现在考古发掘工作告诉我们,长江流域的文化发展决不可轻视。有的人甚至主张,长江早于黄河。不管怎样,长江流域也是中国文化发源地之一。这只要看一看《楚辞》便可明白。没有一个比较长期的文化积淀,《楚辞》这样水平高的文章是产生不出来的。长江流域以外,考古工作者还在南方许多地区发现了一些文化遗址。这一切都说明,过去只看到黄河流域一个地方,是不够的。今天我们再写历史,决不能再走这一条老路。

因此,我主张,《中国通史》必须重写。

3.中国文学史必须重写

在二十世纪以前,尽管我们的正史和杂史上关于中国文学的记载连篇累牍,可是专门的中国文学史却是没有的。有之,是自本世纪初期始,可能受了点外来的影响。在建国前的几十年中,颇出了一些《中国文学史》,书名可能有一些不同,但内容却是基本上一样的,水平当然也参差不齐。连《中国文学批评史》也出了几种。

建国以后,四五十年来,更出了不少的文学史,直到今日,此风未息。应该说,对学术界来说,这都是极好的事情,它说明了我国学术界的繁荣昌盛。

但是,正如可以预料的那样,同上面讲到的《中国通史》一样,《中国文学史》的纂写也受到了“极左”思潮的影响。中国的“极左”思潮一向是同教条主义、僵化、简单化分不开的。在“一边倒”的指导方针下,我们中国的文学史和文艺理论研究,也唯前苏联的马首是瞻。五十年代,我们聘请了一些苏联文艺理论专家来华讲学。他们带来的当然是贴着马克思主义标签的那一套苏联教条,我们却奉为金科玉律,连腹诽都不敢。前苏联一个权威讲的一部哲学史就是唯物主义与唯心主义斗争的历史,把极端复杂、花样繁多,然而却又是生动活泼的哲学史上哲学家的学说,一下子化为僵死、呆板、极端简单化了的教条。可在一段相当长的时期内,这就是我们研究中国文学史以及中国历史上文艺理论的唯一的指针。在这样的重压下,文学史和文艺理论的研究焉能生动活泼、繁荣昌盛呢?

在外来的重压之外,还有我们自己土产的同样贴上了马克思主义标签的重压。权威人士说,文学作品有两个标准:政治标准和艺术标准。政治标准内涵极丰,其中有“人民性”一种东西。什么叫“人民性”呢?一看就明白,一追问就胡涂。对一些人来说,它是恍兮惚兮,其中无象,只可意会,不能言传。于是一些文学史家就在“人民”二字上下工夫。遍搜古籍,如果侥幸能找到“人民”——不管这两个字古今是否同义——或与“人民”相近的字眼,就如金榜题名,洞房花烛一般,狂喜不已。这样怎能写出好的文学史来呢?

另一个标准叫做“艺术性”,这个标准比较具体,比较平易近人,理解起来比较容易。但是,既然它被搁置在第二的位置上,也就是次要的位置上,又因为第一条政治标准被强调得天一般高,这个老二根本不能与老大平起平坐。于是一般的中国文学史家,为了趋吉避凶,息事宁人,就拼命在第一条标准上做文章,而忽视了这个第二条艺术性标准。翻看近四五十年来所出版的几部部头比较大、影响比较大的《中国文学史》或者有类似名称的书,我们不难发现,论述一个作家作品的政治性或思想性时,往往不惜工本,连篇累牍地侃侃而谈,主要是根据政治教条,包括从原苏联贩来的洋教条在内,论述这位作家的思想性,有时候难免牵强附会,削足适履。而一旦谈到艺术性,则缩手缩脚,甚至噤若寒蝉,潦潦草草,敷敷衍衍,写上几句着三不着两的话,好像是在应付差事,不得不写。

根据我个人的浅见,衡量一部文学作品的标准,艺术性应该放到第一位,因为艺术性是文学作品的灵魂。如果缺乏艺术性,思想性即使再高,也毫无用处,这样的作品决不会为读者所接受。有一些文学作品,思想性十分模糊,但艺术性极高,照样会成为名作而流传千古,李义山的许多无题诗就属于这一类。可惜的是,正如我在上面说过的那样,近几十年来几乎所有的文学史,都忽视了作品艺术性的分析。连李白和杜甫这样伟大的诗人,文学史的作者对他们的艺术风格的差异也只能潦草地说上几句话,很少言之有物切中肯綮的分析,遑论其他诗人。

这样的文学史是不行的。因此,我主张,中国文学史必须改写。

4.美学研究的根本转型

在中国古代,美学思想是丰富多彩的,但比较分散,没有形成体系。“美学”这一门学问,在某种意义上来看,可以说是一个“舶来品”,受到了西方影响之后才成立的。这一个事实恐怕是大家所公认的。建国以后,有一段时期,美学浸浸乎成了显学,出了不少人才,出了不少的书,还形成了一些学派,互相争辩,有时候还相当激烈。争论的问题当然很多,但是主要集中在美的性质这个问题上:美是主观的呢,还是客观的?抑或是主客观相结合的?跟着西方学者后面走,拾人牙慧,不敢越雷池一步,结果走进了死胡同,走进了误区。

何以言之? 按西方语言, “美学”这个词儿的词源与人的感官(sense-organ)有关。人的感官一般说有五个,即眼、耳、鼻、舌、身。中国和印度等国都是这样说。可是西方美学家却只讲两官,即眼与耳。美术绘画雕塑建筑风格等属于前者,音乐属于后者。这种说法实际上已可归入常识。

可是,中国美学家忘记了,中国的“美”同西方不一样。从词源学上来讲,《说文》:“美,羊大也。”羊大了肉好吃,就称之为“美”。这既不属于眼,也不属于耳,而是属于舌头,加上一点鼻子,鼻子能嗅到香味。我们现在口头上时时都在讲“美酒”、“美味佳肴”等等,还有“美食城”这样的饭店。这些在西方都不能用“美”字来表述。西方的“美”不包括舌头和鼻子。只要稍稍想一想,就能够明白:中国学者讲美学,而不讲中国的“美”,岂非咄咄怪事!我说,这是让西方学者带进了误区。

现在,中国已经有了一些美学家谈论美学转型的问题。我认为,这谈得好,谈得及时。可惜这些学者只想小小地转一下型,并没有想到彻底走出误区,没有想到我在上面提到的那一些带根本性的问题。

我从三十年代起就陆续读过一些美学的书,对美学我不能说是一个完全的外行。但是浅尝辄止,也说不上是一个真正的内行,只能说是一个半瓶醋。常识告诉我们,只有半瓶醋才能晃荡出声。我就是以这样的身份提出了一个主张:美学必须彻底转型,决不能小打小闹,修修补补,而必须大破大立,另起炉灶。

5.文艺理论在国际上“失语”问题

近七八十年以来,在世界范围内,文艺理论时有变化,新学说不时兴起。有的延续时间长一点,有的简直是“蟪蛄不知春秋”,就为更新的理论所取代。我常套用赵瓯北的诗句,改为“江山年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十天”。可是,令人奇怪的是,在这国际文艺理论论坛上喧嚣闹嚷声中,独独缺少中国的声音,有人就形象地说,中国患了“失语症”。

难道我们中国真正没有话可说吗?难道国际文艺理论的讲坛上这些时生时灭的“理论”就真正高不可攀吗?难道我们中国的研究文艺理论的学者就真正蠢到噤若寒蝉吗?非也,非也。我个人认为,其中原因很多,但是最主要的原因之一是,我们有一些学者过多地屈服于“贾桂思想”,总觉得自己不行;同时又没有勇气,或者毋宁说是没有识见,回顾我们自己有悠久历史传统的、水平极高的旧的文艺理论宝库。我们传统的文艺理论,特别是所使用的“话语”,其基础是我在上面提到的综合的思维模式,与植根于分析的思维模式的西方文艺理论不同。我们面对艺术作品,包括绘画、书法、诗文等等,不像西方文艺理论家那样,把作品拿过来肌擘理分,割成小块块,然后用分析的“话语”把自己的意见表述出来。有的竟形成极端复杂的理论体系,看上去令人目眩神摇。

我们中国则截然不同。我们面对一件艺术品,或耳听一段音乐,并不像西方学者那样,手执解剖刀,把艺术品或音乐分析解剖得支离破碎,然后写成连篇累牍的文章,使用了不知多少抽象的名词,令读者如堕入五里雾中,最终也得不到要领。我们中国的文艺批评家或一般读者,读一部文学作品或一篇诗文,先反复玩味,含英咀华,把作品的真精神灿然烂然映照于我们心中,最后用鲜明、生动而又凝练的语言表达出来。读者读了以后得到的也不是干瘪枯燥的义理,而是生动活泼的综合的印象。比方说,庾信的诗被综合评论为“清新”二字,鲍照的诗则是“俊逸”二字。杜甫的诗是“沉郁顿挫”,李白的诗是“飘逸豪放”。其余的诗人以此类推。对于书法的评论,我们使用的也是同一个办法,比如对书圣王羲之的书法,论之者评为“龙跳天门,虎卧凤阙”。多么具体凝练,又是多么鲜明生动!在古代,月旦人物,用的也是同样的方式,不赘述。

我闲常考虑一个问题:为什么在中国文学批评史上,除了《文心雕龙》、《诗品》等少数专门著作之外,竟没有像西方那样有成套成套的专门谈文艺理论的著作?中国的文艺理论实际上是历史悠久、内容丰富,而又派别繁多、议论蜂起的。许多专家的理论往往见之于《诗话》中,不管什么“神韵说”、“性灵说”、“肌理说”、“境界说”等等,都见之于《诗话》(《词话》)中,往往是简简单单地几句话,而内容却包罗无穷。试拿中国——中国以外,只有韩国有《诗话》——《诗话》同西方文艺理论的皇皇巨著一比,其间的差别立即可见。我在这里不作价值评判,不说哪高哪下,让读者自己去评议吧。

这话说远了,赶快收回,还是谈我们的“失语”。我们中国文艺理论并不是没有“语”,我们之所以在国际上失语,一部分原因是欧洲中心主义还在作祟,一部分是我们自己的腰板挺不直,被外国那一些五花八门的“理论”弄昏了头脑。我个人觉得,我们有悠久雄厚的基础,只要我们多一点自信,少一点自卑,我们是大有可为的。我们决不会再“失语”下去的。但是兹事体大,决不会是一蹴而就的事,我们必须付出艰苦的劳动,多思考,勤试验,在不薄西方爱东方的思想指导下,才能为世界文艺理论开辟一个新天地。任何掉以轻心的做法都是绝对有害的。

七、重视文化交流

对于文化产生的问题,我是一个文化产生多元论者。换句话说就是,文化不是世界上哪一个民族单独创造出来的。世界上民族众多,人口有多有少,历史有长有短,但是基本上都对人类文化有所贡献,虽然贡献大小不同,水平也参差不齐。而且,我认为,文化有一个特点:它一旦被创造出来,自然而然地就会通过人类的活动进行交流。因此,文化交流,无时不在,无地不在。它是推动人类社会前进的主要动力之一。

我对文化交流重要性的议论,在我的很多文章中和发言中都可以找到。我对中外交流的研究,其范围是相当广的,其时间是相当长的。我的重点当然是中印文化交流史,这与我的主要研究课题——印度古代的佛教梵语——有关。我的研究还旁及中国、波斯和其它一些国家的文化交流。就连我多年来兀兀穷年搞的貌似科技史之类的课题,其重点或者中心依然是文化交流史。

八、佛教梵语研究

我在德国十年学习期间, 主要精力就用在学习梵文和巴利文上。 Prof.Waldschmidt 给我的博士论文题目是研究佛教梵语的, 有人也称之为“混合梵文”或“偈陀语言”。这是一种基本上是梵文但又搀杂了不少古代方言的文字。在小乘向大乘过渡的期间,或者在我称之为“原始大乘佛教”的期间,许多佛典都是用这种文字写成的。有的佛典原来是用纯粹方言写成的,随着“梵文的复兴”以及一些别的原因,佛典文字方言成分逐渐减少,而梵文成分则逐渐增多,于是就形成了所谓“佛教梵语”。在这些方言中,东部方言摩揭陀语占有很大的比重。于是,有的学者就推测,最初可能有用古代东部半摩揭陀方言纂成的“原始佛典”(Urkanon)。有人激烈反对这种说法,但是,依我之见, 这种假设是合情合理的,反对者的花言巧语是一点也没有用处的,是徒劳的。

我研究这种语言有我独特的特点,我不仅仅是为了分析语法现象而分析,我有我的目的,我是尝试着通过语言现象来探寻一部经典的产生的时代和地区。根据我个人的经验,这是行之有效的办法,而且是证据确凿的,别人想否定也是不可能的。印度古代的众多方言,既云方言,必然具有地域性,而且这地域性表现得十分明显,阿育王在印度许多地方树立的石碑和石柱,上面的铭文明确无误地指明了方言的地域性,是最有价值的参照资料。

先师陈寅恪先生以国学大师,特别是考证大师,蜚声国内外士林。但是,明眼人都能在陈师著作的字里行间窥探出其中蕴涵的义理。考证的目的在于求真求实,而真实又是历史研究的精髓,对史料不做考证求实的工作而妄加引用,或歪曲原意,或削足适履,不管有意还是无意,都是不道德的行为,为真正有良心的学者所深恶痛绝。寅恪先生的义理,内容极为丰富,笼统言之,不外中国文化的本质、中国文化的衍变、中国文化的传承、文化与民族的关系等等,总之是离不开中国文化的。以我愚钝,窃不自量力,也想在自己的语言形态变化的踏踏实实的考证中寓一点义理,义理就是我在上面讲的佛教历史的演变,以及部派的形成与传承等等。

我在1940年和1941年在德国哥廷根大学获得哲学博士学位。为什么我写成了两年呢?

因为当时二战正在激烈进行,我的导师Prof.Waldschmidt被征从军。因此,我的博士答辩共举行了两次:一在1940年,一在1941年,这是极为少见的现象。这一点我从来没有讲过,我现在在这里补充说明一下。获得学位后,由于战事关系,我被迫留在哥大教书,仍然集中全力,在极端艰苦的条件下,从事佛教梵语的研究,发表过几篇我自认颇有份量的论文,我今天未必再能写得出来。二战结束后,如果我继续留在哥廷根大学教书,或者赴英国剑桥大学去教书,那么,我的佛教梵语研究一定还会继续下去的,我自信在这方面还能有所发明、有所创造的。但是,人是无法真正掌握自己的命运的,我回到了祖国,来到了北京大学,一转眼就过了半个世纪。由于受到资料和信息的限制,我的佛教梵语研究,无法继续下去,只好顺应时势改了行。我在科学研究方面是一个闲不住的人,我尝试了很多研究领域,成了一名“杂家”。现在追忆起来,有一个问题我自己也无法回答:是我留在欧洲在学术上发挥作用大呢,还是回到国内来发挥作用更大?一般的看法是后者发挥作用更大。我虽然还没有对自己的生命划句号的计划,但自己毕竟已经到望九之年,这个问题留待后人去回答吧。

九、吐火罗文

统观我在将近六十年中学习和研究吐火罗文的历史过程,大约可以分为三个阶段:

(一)在德国哥廷根的学习阶段;

(二)回国后长达三十多年的藕断丝连的阶段;

(三)八十年代初接受委托从事在新疆焉耆新发现的《弥勒会见记剧本》(缩写为 MSN)的解读和翻译工作的阶段。

现分述如下:

(一)这一阶段,我在《学术回忆录》“吐火罗文的学习”一节中已经做了相当详细的叙述,这里不再重复。

(二)1946年回国以后,在吐火罗文研究方面,我手头只有从德国带回来的那一点点资料,根本谈不到什么研究。五六十年代,在“极左”思想肆虐的时期,有“海外关系”,人人色变。我基本上断绝了同德国以及其他国家的联系。偶尔有海外同行寄来吐火罗文研究的专著或者论文,我连回信都不敢写。我已下定了决心,同吐火罗文研究断绝关系。但是,在思想中,有时对吐火罗文还有点恋旧之感,形成“藕断丝连”的尴尬局面。

(三)八十年代初,新疆博物馆李遇春馆长亲自携带着1975年在新疆焉耆新出土的吐火罗文残卷,共四十四张,两面书写,合八十八页,请我解读。我既喜且忧。喜的是同吐火罗文这一位久违久违的老朋友又见面了。忧的是,自己多少年来已同老友分手,它对我已十分陌生,我害怕自己完成不了这一个任务。总之,我一半靠努力,一半靠运气,完成了委托给我的任务。从那以后,我对吐火罗文的热情又点燃了起来,在众多的写作和研究任务中,吐火罗文的研究始终占有一席地。在1983年我就开始断断续续地用汉文或英文发表我的吐火罗文A 《弥勒会见记剧本》的转写、翻译和注释。到了写这一篇“总结”的时候,1997年12月,我对吐火罗文A《弥勒会见记剧本》所应做的工作, 已经全部结束。一部完整的英译本,1998年上半年即可在德国出版,协助我工作的是德国学者Prof.Werner Winter 和法国学者 Georges Pinault。 这一部书将是世界上第一部规模这样大的吐火罗文作品的英译本,其他语言也没有过,在吐火罗文研究方面有重大的意义。我六十年来的吐火罗文的学习和研究工作,也就可以说是划上了一个完美的句号了。

十、《糖史》

我对科技史懂得不多,我之所以走上研究糖史的道路,可以说是大部分出于偶然性。与其说我对糖史有兴趣,毋宁说我对文化交流更有兴趣。

糖是一种微末的日用食品,平常谁也不会重视它。可是“糖”这个字在西欧各国的语言中都是外来语,来自同一个梵文字arkarā,这充分说明了,欧美原来无糖,糖的原产地是印度。这样一来,糖一下子就同我的研究工作挂上了钩。于是我就开始注意这个问题,并搜集这方面的资料。后来,又由于一个偶然的机会,一张伯希和从敦煌藏经洞拿走的,正面写着一段佛经,背面写着关于印度造糖法的残卷,几经辗转,传到了我的手里。大家都知道,敦煌残卷多为佛经,像这样有关科技的残卷,真可谓是凤毛麟角,绝无仅有。从伯希和起,不知道有多少中外学人想啃这个硬核桃,但都没有能啃开,最后终于落到我手中。我也惊喜欲狂,终于啃开了这个硬核桃。详情我在《回忆录》中叙述《一张有关印度制糖法传入中国的敦煌残卷》这一篇论文时已经写过,这里不再重复。

时隔不久,我又写了一篇《蔗糖的制造在中国始于何时?》的论文。这篇文章的意义,不在于它确定了中国制造蔗糖的时间,而在于它指出中国在唐代以前已经能够自制蔗糖了。唐太宗派人到印度去学习制糖法,不过表示当时印度在制糖技术的某一方面有高于中国之处。中国学习的结果是,自己制造出来的糖“色味逾西域远甚”。文化交流的历史往往如此。在以后的长时间内,中印在制糖方面还是互相学习的。下面还要谈到这个问题。

到了1982年,我又写了一篇《对〈一张有关制糖法从印度传入中国的敦煌残卷〉的一点补充》。补充不牵涉重大问题。到了1983年,我写了一篇《古代印度沙糖的制造和使用》。促成我写这篇文章的原因是德国学者O.von Hinüber 的一篇关于古代印度制糖术的文章。von Hinüber 的文章引用了一些佛典中的资料,但显得十分不够。我于是也主要使用汉译佛典中的资料,写成此文,资料比德国学者的文章丰富得多了,我们对于古代印度制糖术的了解也充实得多了。到了1987年,我又写了一篇文章《cīnī问题——中印文化交流的一个例证》,讲的是中国白沙糖传入印度的问题。糖本是一件小东西,然而在它身上却驮着长达一千多年的中印两国文化交流的历史。同年,又有我的一篇文章《唐太宗与摩揭陀——唐代印度制糖术传入中国的问题》。我在这篇文章里更有系统地、更深入地、更详尽地叙述传入的过程。

上面提到的这一些文章,加上以后所写的一些文章,我都搜集了起来,准备结集成一部《糖史》。据我所知,迄今世界上只有两部完整的《糖史》,一本是 von Lippmann 的,一本Deerr的,一德一英, 我在上面都已经提到过。二书的写法不尽相同,德文的谨严可靠,材料也丰富。英文的则差一点。二书都引用过中国资料,英文的引用时错误多而可笑,可见作者对中国以及中国材料是颇为陌生的。我的《糖史》既然后出,应当做到“后来居上”。至于我做到了没有,则不敢说。反正我除了参考以上两书外,我的重点是放在中国蔗糖史上,在我的《糖史》成书时,编为上编,国内编。我不讲饴糖,因为在饴糖制造方面,不存在国际交流的问题。我的第二个重点是文化交流,在蔗糖制造方面的国际交流。这方面的文章在成集时,我编为下编,国际编。上编已收入我主编的《东方文化集成》中,改名为《文化交流的轨迹——中华蔗糖史》,已于1997年由经济日报出版社出版,将来出《季羡林文集》时,仍恢复原名:《糖史·上编·国内编》。

我现在想讲一讲我写《糖史》搜集资料的情况。写文章引用别人的著作甚至观点,是决不可避免的,但必须注明出处,这是起码的学术道德,我决不敢有违。如果想开辟一个新领域,创造一个新天地,那就必须自找新材料,偷懒是万万不容许的。我自知不是大鹏,而只是一只鹪鹩,不敢作非分想,只能低低地飞。即使是大鹏,要想开辟新天地,也必付出巨大的劳动,想凭空“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其结果必然是一个跟头栽下来,丢人现眼,而且还是飞得越高,跌得越重。搜集资料,捷径是没有的,现有的引得之类,作用有限。将来有朝一日,把所有的古书都输入电脑,当然会方便得多。可是目前还做不到。我只有采用一个最原始、最笨、可又决不可避免的办法,这就是找出原书,一行行,一句句地读下去,像砂里淘金一样,搜寻有用的材料。我曾经从1993年至1994年用了差不多两年的时间,除了礼拜天休息外,每天来回跋涉五六里路跑一趟北大图书馆,风雨无阻,寒暑不辍。我面对汪洋浩瀚的《四库全书》和插架盈楼的书山书海,枯坐在那里,夏天要忍受书库三十五六摄氏度的酷暑,挥汗如雨,耐心地看下去。有时候偶尔碰到一条有用的资料,便欣喜如获至宝。但有时候也枯坐半个上午,把白内障尚不严重的双眼累得个“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却找不到一条有用的材料,嗒然拖着疲惫的双腿,返回家来。经过了两年的苦练,我炼就一双火眼金睛,能目下不是十行,二十行,而是目下一页,而遗漏率却小到几乎没有的程度。

我的《糖史》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写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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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术综述(上)_美学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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