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的语义重复形式_史记论文

“史记”的语义重复形式_史记论文

《史记》的语义复现形式,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史记论文,语义论文,形式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提要 《史记》一向作为中国文学语言的典范。而自金代王若虚以降,学者间或指出司马迁在语法修辞方面大有欠妥之处,其中批评最多的是关于词语重复烦累问题。本文对《史记》全书的有关语言现象作了横向分析,并与相关文献纵向比较,结合“同义复用”现象加以推衍,发现上述被指摘的“语病”原本是特殊的修辞手段,姑且名之曰“语义复现”,可以分为三种类型:相邻并列复现、相邻互补复现和分隔错综复现。这种表达形式存在运用的合理性取决于语言内部的多余机制,现代汉语中“平民百姓”、“小个不高”以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等说法正是古代语义复现形式的遗迹。

语义复现是古汉语中的一种特殊修辞手段,即出于强调、渲染等表达需要,某一语义单位在单句的成分之间或复句的分句之间重复出现。这一特殊表达形式在《史记》中大量存在。自金代王若虚以来,将此用法视为“字语冗复”[1]或“修辞之偶疏”[2],还有的斥之为“两种句型误在一起”[3]。司马迁笔下是果真有那么多的语病吗?历代学者的针砭促使我们去爬罗《史记》的有关材料,分项考察,逐条辨析,以引起对此特殊语言现象的再思考。

一、相邻并列复现

此类语义复现是单音同义词连用方法的扩展形式,表现为复音词及词组层面的同义反复。有的是为了增强气势或表达力度,有的则出于特殊需要而着意强调渲染。例如:

(1)乃相与共立羽为假上将军。(《项羽本纪》)副词性结构“相与”和副词“共”并列作状语,以强调“诸将皆服”之普遍性。先秦文献中已有如此用例,如《左传·昭公二十九年》:“相与偕出,请相与偕告。”又《韩非子·存韩》:“前时五诸侯尝相与共伐韩,秦发兵以救之。”

(2)共治效郅都,其廉弗如,然宗室豪杰者皆人人惴恐。(《酷吏列传》)“皆”与“人人”并列作状语,在表示范围的职能方面构成语义复现。《汉语·宁成传》作:“然宗室豪杰人皆惴恐。”这一改动,既说明并列复现的两项可以互换的特点,又显示出现代汉语中“人人都”、“个个都”之类说法的直接来源。

(3)汉王欲拜信为大将,诸将皆喜,人人各自以为得大将。(《淮阴侯列传》)《汉书·韩信传》及《通鉴》卷九同。王若虚评:“多‘各’字。”其实,“人人各”是并列复现结构作主语。又如《屈原贾生列传》:“每诏令议下,诸老先生不能言,贾生尽为之对,人人各如其意所欲出。”

(4)诸侯军无不人人惴恐。(《项羽本纪》)“无不”与“人人”都是在表示范围的概念上具有周延性质的词组,语义复现,用以渲染楚军声威。王若虚评:“‘无不人人’字意重。”殊不知,在《史记》中这种现象司空见惯,《通鉴》卷八记此事也照录《史记》原文。

(5)招延四方豪杰,自山以东游说之士莫不毕至。(《梁孝王世家》)许冲《上〈说文解字〉表》仍沿用“莫不毕”并列复现形式:“六艺群书之诂皆训其意,而天地、鬼神、山川、草木、鸟兽、昆虫、杂物、奇怪、王制、礼仪、世间大事,莫不毕载。”

(6)是以富商大贾,周流天下;交易之物,莫不通得其所欲。[4](《货殖列传》)“通”与上例“毕”一样,都是表全、尽概念的范围副词,同表周延概念的词组“莫不”并列复现作状语。

(7)徙谪,实之初县,禁不得祠。(《秦始皇本记》)“禁”与“不得”并列充当谓语,共带一个宾语“祠”。《白话史记》译作“禁止他们祭拜”,深得其结构关系。

(8)非旦夕临时,禁毋得擅哭。(《孝文本纪》)《汉书·文帝纪》同。与下面一般表达方式相比较,这种禁止词语并列复现形式的强调意味十分显豁。例如《汉书·景帝纪》:“夏旱,禁酤酒。”又《史记·高祖本纪》:“又与秦军战于蓝田南,益张疑兵旗帜,诸所过毋得掠卤,秦人熹,秦军解,因大破之。”

(9)公卿请废勿王,诏弗许。(《淮南衡山列传》)《汉书·淮南王刘安传》同。“废”与“勿王”并列复现,强调公卿要求之激烈。这是当时的习惯说法。《汉书·淮南王刘长传》亦云:“制曰:‘其赦长死罪,废勿王。”

(10)于是乃使百工营求之野,得说于傅险中。(《殷本纪》)王若虚评:“既有‘乃’字,何须更云‘于是’?”然而,《史记》全书共有五十五处复合承接连词“于是”同承接连词“乃”并列复现的用例,[5]和大量的单用“于是”或“乃”的现象比较,可以看出它们具有加重气势的作用。现代汉语的“于是就”、“于是使”正是这种用法的残留。只不过我们习焉而不察罢了。此外,“于是乃”并列复现的用例既然如此之多,也足以说明它已经具备了固定结构的性质。正如同义词连用创造出许多联合结构的复合词一样,并列语义复现也成为产生固定结构的途径之一。

(11)群公尽惧,唯太公强之劝武王,武王于是遂行。(《齐太公世家》)“于是遂”用法同上例“于是乃”,在《史记》中出现十九例,[6]尽管大大低于“于是乃”的使用频率,但这只是作家使用语言的个人习惯问题,它同样已经取得固定结构的性质。

(12)天下大抵无虑皆铸金钱。(《平准书》)《汉书·食货志》同,颜师古注:“抵,归也。大归犹言大凡也。无虑亦谓大率无小计虑耳。”颜注虽未为精当,但对“大抵”和“无虑”这两个复音词并列复现的现象尚持认可态度。俞樾则将此归入“语词复用例”。[7]王若虚苛诋此例及《老子韩非列传》称《庄子》一书“大抵率寓言也”为“语意重复”,[8];是以当时的一般语法惯例去衡量古代语言的特殊形式,是以“平淡”的好尚绳“奇峭”,不及小颜,远逊俞氏。实际上,现代口语尚有“好象大概可能是吧”之类的俏皮话,与这两例并列语义复现用法一脉相承。

(13)汤武承弊易变,使民不倦,各兢兢所以为治,而稍陵迟衰微。(《同上》)“陵迟”与“衰微”都是表示衰颓意义的复音词,并列复现,用来强调上文所谓“物盛则衰,时极而转”。

(14)始未尝不欲固其根本,而枝叶稍陵夷衰微也。(《高祖功臣侯者年表序》)“陵夷衰微”用法同上例。《史记注译》译作“它的枝叶却逐渐衰颓下去”,甚是

(15)黄帝策天命而治天下,德泽深后世,故其子孙皆复立为天子,是天之报有德也。人不知,以为汜以布衣匹夫起耳。夫布衣匹夫安能无故而起王天下乎?(《三代世表》褚少孙补)复合词“布衣”与“匹夫”并列复现,和今天所说的“平民百姓”的用法相同。

(16)盗贼日杀不辜,肝人之肉,暴戾恣睢,聚党数千人横行天下,竟以寿终,是遵何德哉?此其尤大彰明较著者也。(《伯夷列传》)“彰明”和“较著”语义复现,有助于文句的沉郁感慨气势。

[17]文貌情欲相为内外表里,并行而杂,礼之中流也。(《礼书》)联合词组“内外”与“表里”语义复现,共同表示融合、渗透的意思。张守节《史记正义》:“言文饰情用,表里外内,合于儒墨,是得礼情之中,而流行不息也。”这里将原文的内外表里”调整作“表里外内”,使两个词组概念顺序相对应,说明唐人对此并列复现用法的认可及其应用。

(18)夫以朕不德,而躬享独美其福,百姓不与焉,是重吾不德,(《孝文本纪》)“躬享独美”,《汉书·文帝纪》作“专乡独美”,都采用偏正词组并列复现形式。现代汉语中“初来乍到”之类同义反复结构可与此例相印证。

(19)高祖崩,令沛得以四时歌舞宗庙,孝惠、孝文、孝景无所增更,于乐府习常肄旧而已。(《乐书》)《汉书·礼乐志》作:“文景之间,礼官疑业而已。”颜师古注:“肄,习也。”按“常”与“旧”对文同义,并指先例、老规矩,《史记·历书》“使复旧常,无相侵渎”是其证。依此,本例“习常肄旧”当为动宾词组并列语义复现。

(20)且夫韩魏之所以重畏秦者,为与秦接境壤界也。(《苏秦列传》)又见《张仪列传》:“今秦与楚接境壤里,固相亲之国也。”这两例游说之辞都运用了动宾词组“接境”与“壤界”并列复现形式,强调国境毗邻的地理因素对军事、外交的重要影响。

(21)市行者诸众人皆曰:“此人暴虐我国相,王县购其名胜千金,夫人不闻与?何敢来识之也?”(《刺客列传》)王若虚评:“多‘诸众人’字。”其实,“市行者”与“诸众人”为名词性词组并列复现充当主语,同指在场的韩国市人。作者使用语义复现手法,意在以众人看法的一致性和周遍性来反衬聂荣的认尸之举不同凡响。

(22)广军士大夫一军皆哭。(《李将军列传》)“广军士大夫”具体指李广部下,而“一军”又概括指全军将士。对照《淮阴侯列传》“至拜大将,乃韩信也,一军皆惊”,可以看出,司马迁深谙语言运用中繁与简的辩证关系。之所以将所指范围相同的两个名词词组并列复现,是为了强调李广的品行感染了所有的部下,他的屈死震撼了周围每一个人的心弦。如此下笔,对于渲染悲壮的氛围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王若虚评:“但云‘一军’足矣,或去此二字亦可。”未得史迁用语妙处。

(23)秦之间言曰:“秦之所恶,独畏马服君赵奢之子赵括为将耳。”(《廉颇蔺相如列传》)所字词组“所恶”与偏正词组“独畏”并列语义复现。“恶”的具体义当为畏惧,《通鉴》卷五即径写作:“秦之所畏,独畏马服君之子赵括为将耳!”《太平御览》卷二百九十二引古本《战国策》记此事云:“秦之间言曰:‘秦之所患,独畏马服赵奢之子为将耳。’”《史记会注考证》以为本例间言正是取自上述古本《战国策》。

(24)而秦相应侯又使人行千金于赵为反间,曰:“秦之所恶,独畏马服子赵括为将耳,廉颇易与,且降矣。”(《白起王翦列传》)同上例一样,名词词组“所恶”和“独畏”的语义复现取决于间言的性质。“秦之所恶”,恰恰是秦之所望,因此要复现关键词语以突出最能诱惑对方之处。

(25)齐人所惧,唯恐他将之来,即墨残矣。(《田单列传》)《太平御览》卷二百九十二引古本《战国策》,记田单间言仅“即墨残矣”四字,他皆残阙,但仍然可证司马迁所据有本。《通鉴》卷四十一载此条间言照录《史记》原文,又可见后世对这种并列复现形式的约定俗成。

(26)齐之所患,唯恐他将之来。(《乐毅列传》)“所患”与“唯恐”中心词意义相同,并列使用,无疑是当时间言的一种特殊表达形式。《史记》所载间言也有用一般句式来表述的,例如《田单列传》:“吾唯惧燕军之劓所得齐卒,置之前行,与我战,即墨败矣。”又:“吾惧燕人掘吾城外冢墓戮先人,可为寒心。”相比之下,上述例(23)至(26)中的强调意味及顿宕语势便显而易见。

(27)三国终之卒分晋,田和亦灭齐而有之。(《六国年表序》)这种同义副词当中插入助词“之”的现象实属罕见。因为“之”无实义,“终”和“卒”仍应划入相邻并列复现的类型;假如去掉“之”字,那便是典型的同义词连用形式了。

(28)太伯之奔荆蛮,自号句吴。荆蛮义之,从而归之千余家。(《吴太伯世家》)“从”与“归”都指归服,当中的连词“而”规定了双方的并列关系,并造成句势的延宕。

以上例(1)至(28),相邻的两个复现项之间均为并列关系,就修辞手段而言,是不可分割的整体,而从语义上看,其中一个成分是多余的。对于此类语义复现,可参照同义词连用的处理方式,在理解翻译时一般只取其中的一项。

二、相邻互补复现

这一小类的语义复现有如下特点:在相邻的两个复现项中,往往前者带有概括性、提示性,后者带有具体性、解说性。复现的双方在语法上呈联合关系,而在逻辑上互为补足,并非简单的同义反复。例如:

(29)赵朔友程婴谓公孙杵臼:“朔之妇有遗腹,若幸有男,吾奉之。”居无何,而朔妇免身生男。(《赵世家》)“免身”与“生男”指同一件事,而“生男”又是“免身”的具体结果。两复现项分别与上文“有遗腹”及“若幸有男”相照应,交搭互通,各有所用。王若虚评:“多‘朔妇免身’字。”误。

(30)鲁夫人者,襄公女弟也,自釐公时嫁与鲁桓公妇,及桓公来而襄公复通焉。(《齐太公世家》),“妇”与“嫁与鲁桓公”语义复现,进一步强调其身份实质,以与媵妾相区别。《史记注译》译作:“在僖公时出嫁做了鲁桓公夫人。”不如译成:“在僖公时嫁给鲁桓公做了夫人。”《白话史记》作:“在釐公时嫁给鲁桓公”,略去原文的“妇”字,未当。

(31)其嫂嫉平之不视家产,曰:“亦食穅覈耳。有叔如此,不如无有。”伯闻之,逐其妇而弃之。”“逐其妇”侧重行为方式,“弃之”申说行为实质,二者互补复现。《史记注译》译作:“把他的妻子赶走不要了。”极是。

(32)秦人大喜,争持牛、羊、酒食献飨军士。沛公又不受,曰:“仓粟多,非乏,不欲费人。”(《高祖本纪》)“多”与“非乏”同指一事,有逻辑上的因果关系。“多”泛泛形容仓粟之数量,而“非乏”是针对自身需要而作出的具体评价,用来强调推辞秦人献飨的理由。

(33)而干戈日滋,行者赍,居者送,中外骚扰而相奉,百姓抏敝以巧法,财赂衰耗而不赡。(《平准书》)《汉书·食货志》同。颜师古注:“耗,减也。澹(通“赡”),足也。”“衰耗”就数量的变化而言。“不赡”又从使用消费的角度加以复现,从而渲染了汉武帝穷兵黩武所造成的经济崩溃。单从语义上看,“衰耗而不赡”中后一复现项是多余的,然而正是语言的多余机制满足了此句与前面两句句式平衡的需要。[9]

(34)是时伏生年九十余,老,不能行,于是乃诏太常使掌故朝错往之。(《儒林列传》)

(35)天子问治乱之事,申公时已八十余,老,对曰:“为治者不在多言,顾力行何如耳。”(同上)上述两例,《汉书·儒林传》一概照录?

《史记》,而王若虚评:“‘老’字赘矣。”其实,“老”字是以不同角度对前面的年龄状况加以复现的。例(34)的“老”强调身体的衰朽程度,例(35)的“老”则强调政治经验的丰富,决非简单的词语重复。王氏的批评失于片面。

(36)每五日洗沐,常置驿马长安诸郊,存诸故人,请谢宾客,夜以继日,至其明旦,常恐不徧。(《汲郑列传》)王若虚评:“剩‘至其明旦’字。”郑子瑜先生也认为:“王氏所论极是。既然‘夜以继日’,不用说是‘至其明旦’了。”[10]不过,细味“至其明旦”,涵有通宵达旦的意蕴,对“夜以继日”起补充说明的作用。这里的语义复现,无非是渲染郑当时任侠自喜、礼贤下士的作风。因此,《汉书·郑当时传》载是事仍作:“夜以继日,至明旦,常恐不徧。”

(37)太子与良夫言曰:“苟能入我国,报子以乘轩,免子三死毋所与。”(《卫康公世家》)《滹南遗老集》卷九“采摭之误解”条指责此例:“左氏但云‘三死无与’,‘无与’即免也。今更加‘免子’二字,不亦赘乎?”徐仁甫先生也批评说:“‘免子三死’即‘三死无所与’。《左传·哀公十五年》只作‘三死无与’,无‘免子’字,显然也是两重句型归在一起了。”[11]王徐二家都未能理解司马迁此处的良苦用心。《左传》使用的是一般句型,《史记》则加工改造为强调句型。在“三死毋所与”前加上“免子”二字,正是互补式语义复现手法——“免子三死”笼统地表示授予特权,“毋所与”又具体说明“免子三死”的方式。此例语义复现传神地反映出许愿者生怕对方不相信自己的那种心理状态,可译作:免除您的三次死罪而决不追究。

以上例(29)至(37),两个复现项既然是互补的,在理解翻译时一般都要保留下来。

(38)出宫人归其家,复无所与(《孝景本纪》)《汉书·景帝纪》同,《汉纪》则作:“出宫入归其家,复终身。”此例中“复”本表示免除赋税徭投,“无所与”即终身不参与纳税服役,语义复现。《汉书》中类似用例显著增多,如《武帝纪》:以山下户三百为之奉邑,名曰嵩高,独给祠,复无所与。”“无所与”说明“复”泛指免除赋税和免除徭役两方面。

(39)因徙三万家丽邑,五万家云阳,皆复不事十岁。(《秦始皇本纪》)《通鉴》卷七同,胡三省注:“复,方目翻,除也。不事者,不供征役之事。”“复”在此例中特指免除徭役,“不事”本身就是它的注脚。《汉书》也不乏此类语义复现,如《高帝纪》:“择乡三老一人为县三老,与县令丞尉以事相教,复勿繇戍。”又:“民产子,复勿事二岁。”颜师古注:“勿事,不役使也。”《汉书》中另有“复”特指免除赋税的例子,如《高帝纪》:“蜀汉民给军事劳苦,复勿租税二岁。”

以上两例,后一复现项均带有否定词,理解翻译时一般应将否定词略去,并作相应的调整,不宜直译。

相邻互补语义复现方法在复句中也时有运用。例如:

(40)以故田横复得收齐城邑,立田荣子广为齐王,而横相之,专国政,政无巨细皆断于相。(《田儋列传》)标重号的两个分句,前者是后者的概括,后者是前者的解说和进一步的强调。

(41)使天下之人皆得自新,更节修行,各慎其身,塞万民之望,而以威德与天下,天下集矣。(《秦始皇本纪》)插说语“更节修行,各慎其身”补充前一分句中“自新”的具体内容,同时也具有强调作用。

(42)缪公怪之,问曰:“中国以诗书礼乐法度为政,然尚时乱,今戎狄无此,何以为治?不亦难乎?”(《秦本纪》)徐仁甫先生认为:“‘何以为治’是一个问话,‘为治不亦难乎’是又一个反诘。只一问,意思已经清楚,又何必再来一个反诘呢?《长短经·运命篇》注引又作‘何以为理乎’,无‘不亦难乎’句,可证这是两种句型合在一起了。”[12]固然,“何以为治”与“不亦难乎”所问同一,单从语义上看,的确只一问意思就清楚了,但这里为了强调秦缪公对落后民族治民之道的困惑,便采用了相邻分句语义复现的方式。两问都是以“今戎狄无此”为前提来发问的,所以后一问句可看作前面省略了“今戎狄无此”。先从治民手段问“今戎狄无此,何以为治”,然后再从治民成效来问“今戎狄无此,不亦难乎”。此为利用语义互补复现来增强表达效果的强调形式。

三、分隔错综复现

此类语义复现的特点是:两个复现项在相隔位置上出现,形成两种句型的合并杂揉。例如:

(43)故成康之际,天下安宁,刑错四十余年不用。(《周本纪》)“错”通“措”,《史记会注考证》引中井积德曰:“是废舍之义。”句末有“不用”复现,以强调“天下安宁”的社会环境取决于文治德政”与刘向《战国策叙录》所谓“卒致之刑错四十余年”相比较,可知本例为两种句型的揉合。“刑错四十余年”和“刑四十余年不用”所表达的意思毫无二致,用分割错综复现方法将它们交织在一起,便形成强调句型。这一特色,还能在今天某样东西“搁置多年不用”等习语中找到印证。

(44)复博、奉高、蛇丘、历城毋出今年租税。(《孝武本纪》)比较《通鉴》卷十四“复晋阳、中都民三岁租”句,可知此例是出于强调而增“毋出”二字。按一般句法,或曰:“复博、奉高、蛇丘、历城今年租税”,或曰:“博、奉高、蛇丘、历城毋出今年租税。由于动词“复”和动词词组“毋出”相隔复现,导致两种句型的杂揉。《汉书·文帝纪》:“复诸刘有属籍家无所与。”其用法同此例。

(45)于是悉禁郡国无铸钱,专令上林三官铸。(《平准书》)“禁”和“无”都是表禁止的动词,相隔复现,构成杂揉句型。分别而言,或作“于是悉禁郡国铸钱”或作“于是郡国无铸钱”。《汉书·景帝纪》中有一个相关的例子:“御史大夫绾奏禁马高五尺九寸以上,齿未平,不得出关。”可看作本例的变式。

(46)赵文、赵造、周祒、赵俊皆谏止王毋胡服,如故法便。(《赵世家》)“谏止王毋胡服”也是由于“止”与“毋”语义相隔复现造成的杂揉句式,可以分说成“谏止王胡服”和“谏王毋胡服”。如此组句,意在强调反对派势力之强大,态度之强硬。

上述例(43)至(46)中,前一复现项都是表示逆向行为,后一复现项也都具有否定性祈使的特点,看似双方在逻辑意义上不免有所抵忤。能分解成两种句型,就是这种逻辑矛盾的反映。然而,语言运用的预设机制能够抵消其矛盾[13]——凡是免除的,就是不需履行的;凡是禁止的,就是不允许的。用否定词来复现逆向动词的方式并不会导致阅读上的误解,且有强调功能。因此,在理解翻译时,两个复现项可以同时保留。

(47)有如太后宫车即晏驾,大王尚谁攀乎?(《韩长孺列传》)《汉书·韩安国传》同。“有如”和“即”并属假设连词,出于避讳需要而相隔复现。此例可分作“有如大后宫车晏驾……”及“太后宫车即晏驾……”两种句型。《淮南衡山列传》中有两个表现同类内容的非语义复现用例:“即宫车一日晏驾,非大王尚谁立者?”“上无太子,宫车即晏驾,廷臣必征胶东王,不即常山王。”同本例语义复现形式相比较,其委婉程度及语气缓急自然有别。

(48)今盗宗庙器而族之,有如万分之一假令愚民取长陵一抔土,陛下将何以加其法乎?(《张释之冯唐列传》)《汉书·张释之传》只省去“万分之一”中的“之”字。“有如”与“假令”相隔复现而形成杂揉强调句型。钱钟书先生对此有一段精采的分析:“盗掘本朝先帝陵墓,大逆不敬,罪恶弥天,为臣子者心不敢想而亦口不忍宣也,然而臣姑妄言之,君其妄听之;故‘有如’而累以‘万分之一’犹恐冒昧,复益以‘假令’,拟设之词几如屋上加屋,心之犹豫,口之嗫嚅,即于语气征之,而无待摹状矣。”[14]

(49)诸父老皆曰:“平生所闻刘季诸珍贵,当贵;且卜筮之,莫如刘季最吉。”(《高祖木纪》)《汉书·高帝纪》同。按一般句法,或曰:“莫如刘季吉”,或曰“刘季最吉”。“莫如”和“最”双双表示最高级概念,相隔复现,强调沛县父老对刘邦的迷信崇拜。

(50)最大将军青凡七出击匈奴,斩捕首虏五千余级。(《卫将军骠骑列传》)《汉书·卫青传》同,颜师古注:“最亦凡也。”《史记·周勃世家》:“最从高帝得相国一人,丞相二人,将军二千石各三人。”司马贞《索隐》:“最,都凡也。谓总举其从高祖攻战克获之数也。”此例“最”与“凡”同为表“总共”的范围副词,为突出卫青战绩卓著而相隔复现。按一般句法,也可分成“最大将军青七出击匈奴……”和“大将军青凡七出击匈奴”两种句型。

(51)最骠骑将军去病凡六出击匈奴,其四出以将军,斩捕首虏十一万余级。(同上)《汉书·霍去病传》同。范围副词“最”、“凡”相隔错综复现一如上例。

(52)魏其失窦太后,益疏不用,无势,诸客稍稍自引而怠傲,唯灌将军独不失故。(《魏其武安侯列传》)“唯”与“独”都是表示限止条件的连词,语义相隔复现,强调魏其侯窦婴与灌夫之间的莫逆之交,非世俗可比。《汉书·窦婴传》作“唯灌夫独否”,虽省字而复现形式依然。

上述例(47)至(52)中各自的前后复现项之间均有同义反复的性质,语译时任意取一项即可。

(53)帝太甲居桐宫三年,悔过自责,反善,于是伊尹迺迎帝太甲而授之政。(《殷本纪》)前文例(10)讨论了“于是乃”相邻并列复现,并具备固定结构性质的情况。这里,顺承连词“于是”与“迺”相隔语义复现,同样具有强调加重语势的功能。此种用例在《史记》中出现达九十一处之多,[15]足证“于是…乃……”或“……于是……乃……”形式已构成固定句式,它是“于是乃”形成固定结构的连锁反映。

(52)于是启遂即天子之位,是为夏后帝启。(《夏本纪》)前文例(11)提及相邻并列复现的“于是遂”已形成固定结构,此例为顺承连词“于是”和“遂”语义相隔错综复现,其加重语势的功能是一致的。这样的用例在《史记》中有十一处,[16]考虑到它和上例“于是……乃……”作用相同,可以互换,以及作家的语言习惯诸因素,“于是……遂……”或“……于是……遂……”也应该看作是固定句式了。

(53)于是桓公乃遂割鲁侵地,曹沫三战所亡地尽复予鲁。(《刺客列传》)“于是……乃遂……”是“于是……乃……”和“于是……遂……”格式的综合。复合顺承连词“于是”及“乃遂”既可单独使用,也可以为加强语势而语义复现。其用例又见《仲尼弟子列传》:“于是吴王乃遂发九郡兵伐齐。”王若虚《史记辨惑》专立“司马迁用‘于是’、‘乃遂’等字冗而不当者十有八九”条,其中抨击本例“其病犹《晋世家》言叔虞事也。”王氏针对《晋世家》“故遂因命之曰虞”一句,提出:“故、遂、因三字岂可连用?《郑世家》亦举此事,则云‘遂以命之’,何巧于彼而拙于此也?”他对同义词连用这一上古汉语的既成事实尚不能理解,自然要把分隔错综式的语义复现一起斥为“冗而不当”之列了。

以上例(51)至(53)中的语义复现句都可以择取某一个复现项分成两种句型,两个复现项之间也具有同义反复的特点,但由于它们既已形成固定句式,现代汉语依然沿用其形式,所以语译时可将两个复现的连词同时保留,译作“于是……就(便)……”等格式。

分隔错综语义复现的方法也延伸至复句中,两个复现项往往处于首尾两端,呈现出回环往复的修辞效果。后一复现项单独作为分句,强调意味格外浓厚。例如:

(54)赦代地吏民为陈豨、赵利所劫略者,皆赦之。(《高祖本纪》)《史记注译》认为,下句既有“皆赦之”,上句的“赦”字当删。[17]这是以单句句法标准来分析复句的做法,从另一面说明此例为两个单句句型的拼合,即“赦代地吏民为陈豨、赵利所劫略者”和“代地吏民为陈豨、赵利所劫略者皆赦之”。前一分句为一般陈述,即复述上文“代地吏民非有罪也,其赦代地吏民”;后一分句对前一分句中的“赦”加以复现,极言其赦免之宽,以突出强调刘邦为安集天下而采取的宽大怀柔策略。《韩信卢绾列传》记此事同样采纳语义复现手法,作:“上闻,乃赦赵、代吏人为陈豨所诖误劫略者,皆赦之。”

(55)嘉林者,兽无虎狼,鸟无鸱枭,草无毒螫,野火不及,斧斤不至,是为嘉林。(《龟册列传》褚少孙补引《万毕石朱方》语)“嘉林者”,与“是为嘉林”相隔语义复现,导致两种句型的拼合。原句型分别为“嘉林者……斧斤不至”和“兽无虎狼……是为嘉林。”“是为嘉林”单独作分句,起承上概括强调的作用。

(56)良与客狙击秦皇帝博浪沙中,误中副车,秦始皇大怒,大索天下,求贼甚急,为良故也。(《留侯世家》)王若虚评:“不须言为良意。”其实,这里是利用语意复现形式突出张良刺秦王的壮举。“良与客狙击秦皇帝博浪沙中,误中副车”句具体描写秦始皇大索天下的原因;“为良故也”又概括地追溯其原因。

(57)鲁人俗俭啬,而曹邴氏尤甚,以铁冶起,富至巨万。然家自父兄子孙约,俛有拾,仰有取,贳贷行贾徧郡国。邹、鲁以其故多去文学而趋利者,以曹邴氏也。(《货殖列传》)王若虚评:“既言‘以其故’,则不必更云‘以曹邴氏也’。”徐仁甫先生持相同看法:“‘邹鲁以故其多去文学而趋利者’,即‘邹鲁多去文学而趋利者,以曹邴氏也’。《汉书》无‘以曹邴氏’句,可证这也是误合两种句型为一。”[18]依一般的表达习惯,此例或曰“邹、鲁以其故多去文学而趋利者”,或曰“邹、鲁多去文学而趋利者,以曹邴氏也”。作者为强调曹邴氏对于邹、鲁好贾趋利之风的影响,用“以曹邴氏也”一句与前一分句的状语“以其故”相隔复现,形成两种句型的杂揉,本属语义复现规律,并非“误合”。班固往往变《史记》中此类强调句型为一般句型,不足为证。

综上,语义复现形式并非司马迁所独创,也不是到《史记》为止。在一部巨著当中,较多地运用此类表现方法,自在情理之内,也是司马子长“好奇”的反映,它和下列因文字衍误造成的冗复之病有着质的区别:

(6)身屡典军搴旗者数矣。(《季布栾布列传》)“屡”当作“屦”,“典”字衍。

(61)尝有从史尝资盎侍儿。(《袁盎晁错列传》)前一“尝”字衍。

(62)每出一令,平伐其功,曰以为非我莫能为也。(《屈原贾生列传》)“曰”字衍。

(63)是时,诸侯不期而会盟津者八百诸侯。诸侯皆曰:“纣可伐矣。”(《周本纪》)“八百诸侯中的“诸侯”二字涉下而衍。

(64)遂至盟津,诸侯不期而会者八百诸侯。诸侯皆曰:“纣可伐矣。”(《齐太公世家》)同上例,“八百诸侯”中的“诸侯”二字衍。

我们不能用古代汉语的一般规律来否定某种特殊规律,更不可以现代汉语的规范去苛求先民,凡是校勘范畴以外的语言现象,都不宜轻易地视为语病,而应该努力发现其所以然。俞樾曾说过:“古人行文,亦有不避繁复者。”[19]“古人语急,则二字可缩为一字;语缓,则一字可引为数字。”[20]这些见解,精辟地揭示了语言表达过程中繁复与简练的辩证关系。语义复现形式就是古人行文繁复的一面,反映了语言的多余机制对于完善和提高语言表达力度及表现方法的作用。[21]作为一种修辞方法,语义复现当中的某些类型尽管被逐渐淘汰,但它毕竟是汉语史上客观存在的事实,有着一定的生命力,历史地、具体地加以分析,对于研究汉语史,认识语法与修辞之间的对立统一关系,以及古籍整理工作,都是十分必要的。

注释:

[1]见金王若虚《滹南遗老集》(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文渊阁本《四库全书》)卷十五《史记辨感·字语冗复辨》。以下凡称“王若虚评”均引自该篇。

[2][10]详郑子瑜《中国修辞学史稿》(上海教育出版社,1984)附论:《论〈史记〉修辞之偶疏》。

[3][11][12][18]详徐仁甫《广古书疑义举例》(中华书局,1990)卷八《两种句型误在一起例》。

[4]此例标点及“通”字的释义从陈霞村《古代汉语虚词类解》(山西教育出版社,1992)158页所述。

[5][6][15][16]限于篇幅,举例从略。

[7]俞樾《古代疑义举例》(中华书局,1956,《古书疑义举例五种》)卷四《语词复用例》。

[8]《滹南遗老集》(同附注①)卷十三《谬误杂辨》。

[9][13][21]参伍铁平主编《普通语言学概要》(高等教育出版社,1993)第二章第二节“语言的机制”。

[14]钱钟书《管锥编》(中华书局,1986)第一册《〈史记会注考证〉五八则》“用字重而非赘”条。

[17]见王利器主编《史记注译》(三秦出版社,1988)217页龚浩康注。

[19]《古书疑义举例》(同附注⑦)卷二《古人行文不避繁复例》。

[20]同上注《语缓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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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记”的语义重复形式_史记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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