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的“古风”(上):再论_李白论文

李白《古风》(其一)再探讨,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古风论文,李白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李白《古风》(注:本文用王琦注《李太白全集》本,中华书局1977年9月第1版。)(其一)历来受到文学史家的注意。关于它的内容,前人和时贤已有精辟的解释,但仍存在不少疑问,有必要进一步研究探讨。

此诗中有“我志在删述,垂辉映千春”两句,所以历来公认其为诗人的述志之作,例如明徐祯卿曰:“此篇白自言其志也。”(注:宋杨齐贤集注、元萧士赟补注、明郭云鹏校刻《分类补注李太白诗》卷二注引。明嘉靖二十二年郭氏宝善堂刊本。)清王琦亦注云:“此诗乃自明其素志欤。”这已经不成问题,但是一涉及李白志向的具体内容,则众说纷纭。例如唐孟棨认为李白欲在文学上恢复古道,其《本事诗·高逸第三》曰:“白才逸气高,与陈拾遗齐名,先后合德。其论诗云:‘梁陈以来,艳薄斯极,沈休文又尚以声律。将复古道,非我而谁欤?’”宋杨齐贤也认为李白志在扫除魏晋以来诗歌创作中的绮靡风气,而复《风》《骚》之古,他说:“《大雅》不作,则斯文衰矣。平王东迁,《黍离》降于《国风》,终春秋之世,不能复振。……建安诸子,夸尚绮靡,摛章绣句,竞为新奇,而雄健之气由此萎,至于唐,八代极矣。扫魏晋之陋,起骚人之废,太白盖以自任矣。”(注:宋杨齐贤集注、元萧士赟补注、明郭云鹏校刻《分类补注李太白诗》卷二注引。明嘉靖二十二年郭氏宝善堂刊本。)明胡震亨则认为李白志在“删诗垂后”,其《李诗通》云:“统论前古诗源,志在删诗垂后,以此发端,自负不浅。”(注:胡震亨评注《李杜诗通》。清顺治七年朱茂时刻本。)胡氏所谓“删诗垂后”,似乎是说李白想学孔子之删诗,也编一部类似《诗》三百的书,但是讲得不很明确。明唐汝询的见解近似杨齐贤,说李白志在文学复古,但又说他欲“乘时删诗”,“乘时”当然是乘唐朝皇帝崇尚清真之时,至于“删诗”究竟是什么意思?唐氏还是没讲清楚。其《唐诗解》云:“此太白以文章自任,而有复古之思也。言《大雅》既绝,而宣尼又衰,时已无复陈诗者。《王风》则随蔓草消亡,世路则皆荆榛蔽塞。……是以宪章日就沦没,至建安已后,绮丽极矣。惟我圣朝,倡复古道,变六朝之习而尚清真。于是群才并兴,如鳞之跃;文质相杂,如星之罗。我亦欲乘时删述,垂光耀于千秋,以续获麟之统耳。夫太白以辞章之学,欲空千古而绍素王,亦夸矣哉。”(注:《唐诗解》卷三。清顺治万笈堂刻本。)还有人强调此诗评论古今诗人的意义,如宋刘克庄《后村诗话》卷一曰:“此今古诗人断案也。”(注:中华书局1983年校点本。)《唐宋诗醇》也认为该诗是一篇诗论,与《文心雕龙·明诗》大意相同:“观白此篇即刘氏之意。指归《大雅》,志在删述,上溯风骚,俯观六代,以绮丽为贱,清真为贵,论诗之意,昭然明矣。”(注:《御选唐宋诗醇》卷一。清乾隆间浙江书局重刻本。)今人多继承这种说法,强调此诗旨在表达其文学思想,叙述和评论诗史。

俞平伯先生在其《李白〈古风〉第一首解析》一文中提出了新的解释,他认为“太白这首诗叙他自己的怀抱志趣”,而“这诗的主题是藉了文学的变迁来说出作者对政治批判的企图。从本诗的后半节可以看出,他所提的方案,非但不是制造一批假古董,而且意义要比创作文学更大一些。所以说‘我志在删述,垂辉映千春。希圣如有立,绝笔于获麟。’他既想学孔子修《春秋》,何尝以文学诗歌自限呢?”(注:上引俞平伯语见《文学遗产增刊》第七辑。中华书局1959年12月第l版,第102-103页。)俞先生着眼于《诗》与《春秋》的关系、文学与政治的关系,认为此诗的内容不局限于文学本身,而是表达了政治上的抱负。俞先生的文章发表于一九五九年的《文学遗产增刊》第七辑,可惜一直没有引起学术界的重视。学者们在提到这首诗时仍沿袭旧说,把它当作一篇诗论看待。

欲对这首诗作出正确的诠释,必须从字句的训诂入手,对其中的一些关键字句获得深入的而不是泛泛的理解,进而联系李白的思想、志趣及其诗歌的风格,才能把握全诗的主旨。下面仿效俞平伯先生那篇文章的写法,试对李白《古风》(其一)逐句作一笺释。

“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谁陈”——“大雅”,或以为指代全部《诗经》,恐非。此专指大雅而言,也可以说兼指“颂”,李白《古风》其三十五“大雅思文王,颂声久崩沦”,以“大雅”与“颂声”对举,互文见义,可为佐证。至于变风变雅,当然不包括在内。李白并不是笼统地推崇《诗经》及其文学传统,而是特别标举大雅,推崇那种体现统一帝国恢宏气象的“正声”。“久不作”的“作”是“兴”的意思,不是说《大雅》那样的诗久已无人写了,而是说“大雅”之风早已衰微了,这是表面的意思。“大雅久不作”的深层意思,是感叹盛世不再:由于盛世不再,所以很久以来没有听到过当时那种气象恢宏的盛世之音了。“吾衰竟谁陈”这个“吾”字指谁而言?是李白自指呢,还是指孔子(即转述孔子的话)?如果是李白自指,那么他要“陈”的究竟是什么?王琦释曰:“太白自叹吾之年力已衰,竟无能陈其诗于朝廷之上也。”(注:王琦注《李太白全集》本,中华书局1977年9月第1版,第99页。)俞平伯先生力驳此说,认为应依唐汝询《唐诗解》卷三,此“吾”指孔子:“吾衰谁陈,只是说孔子老了,吾道不行。”俞说是也,然犹有未尽。《论语·述而》:“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李白所谓“吾衰”显然是用《论语》中现成的话语。“谁陈”,意谓向谁陈述,联系《论语》可知:“竟谁陈”其实就是“不复梦见周公”的另一种说法,表达了理想幻灭、落寞孤独、世无知音之慨。然而李白写此诗时理想尚未幻灭,诗中“群才属休明”、“希圣如有立”可证,“吾衰”显然不是李白自指。从全诗的脉络来看,此句上承“大雅久不作”,下接“王风委蔓草,战国多荆榛”,讲的都是春秋战国之间的事,其主语也应该是孔子,而不应该忽然插入自己。“吾衰竟谁陈”一句意谓孔子因盛世衰微而深感寂寞。

“王风委蔓草,战国多荆榛”——王琦注引《诗大序》:“《关雎》、《麟趾》之化,王者之风。”不切。或曰“王风”代指十五国风,亦不切。“王风”者,专指十五国风中的“王风”而言。西周幽王被弑,平王东迁洛邑,“于是王室之尊与诸侯无异,其诗不能复雅,故贬之,谓之王国之变风。”(注:郑玄《诗谱》。见《毛诗正义》,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整理本,第259页。朱熹《诗集传》卷四亦曰:“于是王室遂卑,与诸侯无异,故其诗不为雅而为风。然其王号未替也,故不曰周而曰王。”文学古籍刊行社1955年2月影宋刊本,第176页。)“王风委蔓草”,表面的意思是说王风委弃于蔓草之中,与各诸侯国风等同了,深层的含义则是感叹周朝中央统一政权衰落,降而与各诸侯国等同,形成战国纷争的局面。那么,“多荆榛”是不是形容战国时代诗坛的情况呢?不是,不是指诗歌创作之荒芜,而是指政治局面之混乱丛杂。这样,下面两句“龙虎相啖食,兵戈逮狂秦”才接得上。再说,战国时代有屈原这样的大诗人,就不能说多“荆榛”;而战国时代除了屈原以外,又几乎没有什么别的诗人,也不能说“多”荆榛。

“龙虎相啖食,兵戈逮狂秦”——这两句显然是讲战国时代的政治局势。班固《答宾戏》:“于是七雄虓阚,分裂诸夏,龙战虎争。”(注:萧统编《文选》卷四十五。中华书局1977年11月第1版,第633页下。)陶渊明《饮酒》其二十:“洙泗辍微响,漂流逮狂秦。”(注:逯钦立校注《陶渊明集》卷三。中华书局1979年5月第1版,第99页。)李白《山人劝酒》诗中“称是秦时避世人”的山人在自述中也称“各守兔鹿志,耻随龙虎争”。李白《桃源》诗亦有“昔日狂秦事可嗟,直驱鸡犬入桃花”之句。诸例皆可资佐证。

“正声何微茫,哀怨起骚人”——这两句是讲战国时代的诗歌。《史记·屈原列传》:“屈平之作《离骚》,盖自怨生也。”(注:《史记)卷八十四。中华书局排印本,第2482页。)萧统《文选序》:“又楚人屈原,含忠履洁,君匪从流,臣进逆耳,深思远虑,遂放湘南。……骚人之文,自兹而作。”(注:萧统编《文选》卷首。中华书局1977年11月第1版,第1页下。)关于骚人的哀怨之音,李白在别的诗里也曾讲到,《鲁郡尧祠送窦明府薄华还西京》:“昨夜秋声阊阖来,洞庭木落骚人哀。”考察文学史,正声与哀怨之音确实是此起彼伏。每当衰乱之世,雅正之音、浑成之象便消歇沉沦,而哀怨之声遂亦兴起。李白对屈原其人其诗称颂不已,如“屈平词赋悬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江上吟》),“范蠡说句践,屈平去怀王。飘飘紫霞心,流浪忆江乡”(《留别曹南群官之江南》),“呜呼,屈宋长逝,无堪与言”(《夏日诸从弟登汝州龙兴阁序》)。李白集中言及屈原者凡17处,除伪作《笑歌行》以外,都是肯定赞颂的。此二句与上四句连读,仍然是结合政治局势评论诗歌创作,要点是讲政治与诗歌的关系。

“扬马激颓波,开流荡无垠”——意谓司马相如、扬雄等人激荡骚体已颓之波,变化出汉赋这种新的体裁,广为流传。班固《汉书·艺文志》:“大儒孙卿及楚臣屈原,离谗忧国,皆作赋以风,咸有恻隐古诗之义。其后宋玉、唐勒,汉兴,枚乘、司马相如,下及扬子云,竞为侈丽闳衍之词,没其风谕之义。”(注:《汉书》卷三十。中华书局排印本,第1756页。)刘勰《文心雕龙·辨骚》:“马、扬沿波而得奇”(注:王利器《文心雕龙校笺》卷一。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8月第1版,第27页。)。看字面的意思,李白用了“颓波”、“荡无垠”,似乎是批评扬马,但是仔细琢磨,未必如此,倒是肯定了他们开流之功,至于“荡无垠”那是后人的事。这与班固、刘勰的说法有所不同。下面一句诗紧接着说废兴万变,意谓有废有兴,兴者应当是指汉代扬马之开流,否则这句诗就落空了。

“废兴虽万变,宪章亦已沦”——意谓自大雅衰微以来,虽然废兴万变,但宪章已经沦亡了,意谓未能从根本上恢复正声。“宪章”,典章制度。李白在这里是强调诗文兴废系于宪章,含有文道之兴须依赖政道之兴的意思。

“自从建安来,绮丽不足珍”——此二句所言与李白对建安以来诗歌一贯的态度有矛盾。李白《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曰:“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云:“览君荆山作,江鲍堪动色。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李白以六朝的江、鲍作为品诗之标尺(而且是与“清水芙蓉”一类作品比肩),则其不薄建安以来诗歌之意很明白。他经常提到谢朓:“解道澄江静如练,令人长忆谢玄晖”(《金陵城西楼月下吟》),“我吟谢朓诗上语,朔风飒飒吹飞雨”(《酬殷明佐见赠五云裘歌》),“曾标横浮云,下抚谢朓肩”(《赠宣城宇文太守兼呈崔侍御》),“明发新林浦,空吟谢朓诗”(《新林浦阻风寄友人》),“高人屡解陈蕃榻,过客难登谢朓楼”(《寄崔侍御》)。谢朓其人其诗,乃是李白推崇的对象。李白的创作深受南朝诗歌尤其是南朝乐府的影响,这一点更是人所共知,毋庸细论。李白何至于用“绮丽”二字将建安以来的诗歌一概否定?如果说李白写作此诗时,没有考虑那么多,只是一时痛快信笔写来,那也可以,但就不能当成李白一贯的文学思想。否则似可这样解释,即此二句并非概括建安以来诗歌创作的整个面貌,其意殆为:就其绮丽这一方面而言,实乃不足珍也。

“圣代复元古,垂衣贵清真”——“垂衣”,《易·系辞下》:“黄帝、尧、舜,垂衣裳而天下治。”(注:《十三经注疏》。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整理本,第353页。)又《旧唐书·舆服志》载崇文馆学士校书郎杨炯奏议云:“古者太昊庖牺氏,仰以观象,俯以察法,造书契而文籍生。次有黄帝轩辕氏,长而敦敏,成而聪明,垂衣裳而天下理。”(注:《旧唐书》卷四十五。中华书局排印本,第1947页。)可见自古以来,圣贤帝王“垂衣”而治,已成为政治清明的象征。李白这两句诗渊源有自,是在议论政治。“垂衣贵清真”这一句中的“清真”二字,论者皆以为指诗歌风格,并举李白“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为证(诗见《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然而仔细考察,这种解释未必可信。李白之前“清真”的用例,如《世说新语·赏誉第八》:“山公举阮咸为吏部郎,目曰:清真寡欲,万物不能移也。”《宋书》卷九十三《周续之传》:“窃见处士雁门周续之,清真贞素,思学钩深。”《北齐书》卷十三《赵郡王琛传附子叡传》:“叡久典朝政,清真自守,誉望日隆。”陈子昂《遇崔司议泰之冀侍御珪二使》:“惠风吹宝瑟,微月忆清真。凭轩一留醉,江海寄情人。”这些用例都是指某种人格、道德或气质,而不是指诗歌的风格。在李白诗中“清真”一词凡六见:“立德贵清真”(《南陵五松山别荀七》),“我家先翁爱清真”(《鸣皋歌奉饯从翁清归五崖山居》),“还家守清真”(《留别广陵诸公》),“裴子含清真”(《送韩准裴政巢孔父还山》),“右军本清真”(《王右军》),“终然保清真”(《避地司空原言怀》)。也都是就人格、道德或气质而言,具体地说是指未经世俗沾染的本性真情,带有黄老学说的清静无为的意味。这首诗里的“清真”也不例外,不是指诗歌风格,而是指人格、道德或气质。就垂衣而治的皇帝来说,“贵清真”当然就不限于个人的人格、道德,而应该扩展到国家的治理,这就带有政治的意味,意思是以清静无为达到政治的清明。“垂衣贵清真”这一句里的“垂衣”和“贵清真”都是指政治而言,即崇尚清静无为,这样讲意思才贯通。这句诗的主语是唐朝皇帝,具体说来就是指唐玄宗,李白称赞他垂衣而治,清静无为(或许是通过称赞表达一种期望)。而实际上,垂衣而治一直是古代、也是唐代帝王贤臣的最高理想,例如为唐代诸帝所崇拜的唐太宗曾经屡次以之自许:“垂衣天下治,端拱车书同”(《重幸武功》);“恭己临四极,垂衣驭八荒”(《元日》)。而此后的唐德宗也有这样的话: “恭己临群后,垂衣御八荒。”(《麟德殿宴百僚》)

“群才属休明,乘运共跃鳞”——在李白看来,只有在“垂衣贵清真”的政治局面之下,群才遇到休明之君,方能乘运而出,充分发挥各自的才能,造成一个诗歌的繁荣局面。“休明”,《左传》宣公三年:“定王使王孙满劳楚子,楚子问鼎之大小、轻重焉。对曰:‘在德不在鼎。……德之休明,虽小,重也。……’”(注:《十三经注疏》。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整理本,第693-694页。)又《旧唐书·音乐志》载《应圣期》:“乾坤资化育,海岳共休明。”(注:《旧唐书》卷二十八。中华书局排印本,第1054页。)可见“休明”也是一个具有美政意味的词。“运”,运会,时世。“跃鳞”,王彪之《登会稽刻石山诗》:“腾龙跃鳞。”又《旧唐书》中虞世南、李百药、褚亮传记后的一段“史臣曰”对三人的际遇评价道:“及文皇帝揭三辰而烛天下,群贤雾集,人知所奉,方得跃鳞天池,擅价春山,为一代之至宝,则所托之势异也。”(注:《旧唐书》卷七十二。中华书局排印本,第2585页。)可见,“群才属休明,乘运共跃鳞”两句,实际上说的是贤才向往盛世、渴望用世的进取之志。

“文质相炳焕,众星罗秋旻”——扬雄《羽猎赋》:“焕若天星之罗。”《隋书·文学传序》:“气质则理胜其词,清绮则文过其意。”可供理解上句参考。“文质相炳焕”体现了李白的美学思想,“炳焕”之美是与文质的交互作用分不开的。有意思的是,李白在《献从叔当涂宰阳冰》一诗中也用与此二句相似的话来称颂李阳冰:“吐辞又炳焕,五色罗华星。”更有意思的是,李白在这首诗的开头说:“金镜霾六国,亡新乱天经。焉知高光起,自有羽翼生。萧曹安屼,耿贾摧欃枪。吾家有季父,杰出圣代英。”在李白看来,本身具有良才美质,方有资格担当济世之任乃至成为佐命重臣。从这一意义上讲,这两句诗所表述的美学思想,也同样具有明显的干政与入世色彩,这样在气脉上与上面的说文论政才一气贯通。

“我志在删述,垂辉映千春”——《孝经·序》:“吾志在《春秋》。”“删述”,专指修撰史书。注者或以为李白欲效法孔子删诗,恐非。因为篇末明言“绝笔于获麟”,乃专指修史也。修《春秋》为什么说“删述”呢?因为孔子修《春秋》乃据鲁史记加以删约而成,《史记·十二诸侯年表序》曰:“是以孔子明王道,干七十余君,莫能用,故西观周室,论史记旧闻,兴于鲁而次春秋,上记隐,下至哀之获麟,约其辞文,去其烦重,以制义法,王道备,人事浃。”(注:《史记》卷四十。中华书局排印本,第509页。)又,《春秋公羊传》鲁哀公十四年:“《春秋》何以始乎隐?祖之所逮闻也。所见异辞,所闻异辞,所传闻异辞。何以终乎哀十四年?日:‘备矣!’”(注:《十三经注疏》。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整理本,第716-718页。)《史记·孔子世家》:“子曰:弗乎弗乎,君子病没世而名不称焉。吾道不行矣,吾何以自见于后世哉?乃因史记作《春秋》,上至隐公,下迄哀公十四年,十二公。……《春秋》之义行,则天下乱臣贼子惧焉。”(注:《史记》卷四十七。中华书局排印本,第1943页。)可见孔子修《春秋》意在褒贬政治之得失,而李白之效法孔子,当然不满足于仅仅做一个删诗的文人,其志向在于评判历史政治的得失。

“希圣如有立,绝笔于获麟”——这两句点明“获麟”,只能理解为欲效法孔子而修《春秋》。如果按胡震亨等人的说法,李白欲“删诗垂后”,那么这和孔子修《春秋》又有何关涉呢?

逐句笺释之后,再就全诗作一通解。

纵观全篇,这首诗确实是述志之作,但是细玩李白诗中措词,其志主要并不在诗歌方面,而是在政治方面。此诗虽然讲到了诗歌的发展演变,但这只是表面文章,李白在此主要不是论诗,而是论政治,重点在于论政治与诗歌乃至整个文化的关系。李白所谓“正声”的衰微,实际上是说政治局势的混乱,因为诗风的兴衰与政治得失密切相关。这是理解全诗的关键,明白了这一点,全篇的意思才能融会贯通。

在这首诗中,李白有意把自己从“群才”中区分了出来:群才各以其文质炳焕,乘运跃鳞,逞其英才于诗坛,而李白自己之志却远在“群才”之上。“我志在删述”承接上文之“群才”,显示出我不同于“群才”而且超越于“群才”的更大志向。这里涉及史家与诗人的分别,在古人眼中史家高于诗人,修史高于作诗。如“四部”次第,“史”居前,而“集”为末。卢藏用《陈氏别传》记载陈子昂曾经修史,曰:“(子昂)恨国史芜杂,乃自汉孝武之后以迄于唐,为《后史记》。纲纪粗立,笔削未终,丁文林府君忧,其书中废。”(注:《陈拾遗集》附录。《四库全书》本。)陈子昂的情况可以作为理解李白这首诗的重要参考。

李白立志总结历史上政治的得失,像孔子那样写出一部《春秋》而流传千古。这或许只是诗人的一时冲动,事实上他并没有这样做,恐怕也未必有能力这样做。但无论如何是表达了一种政治上的愿望,这是没有问题的。李白并不满足于做一个诗人,而要效法孔子,成为退则激扬文字、评论历史政治之得失,进则辅佐君王治理天下的政治家。

“我志在删述”,“绝笔于获麟”是一种强烈的政治使命感,其由来已久。李白“五岁诵六甲,十岁观百家”、“曩昔东游淮扬,不逾一年,散金三十余万”(《上安州裴长史书》),“十五好剑术,遍干诸侯;三十成文章,历抵卿相”(《与韩荆州书》)。这岂只是一个诗人的行为?赵蕤是蜀中具有传奇色彩的人物,他所著《长短经》论王霸机权正变之术,四库馆臣以为该书:“虽因时制变,不免为事功之学,而大旨主于实用,非策士诡谲之谋。”(注:《四库总目提要》子部十《长短经提要》。)而李白曾“从(赵蕤)学岁余”(注:《唐诗纪事》卷十八引东蜀杨天惠《彰明遗事》。)。唐睿宗问蜀士于苏颋,颋有“李白文章,赵蕤术数”之语(注:见明杨慎《升庵集》卷四十八。《四库全书》本。),将他们并提。李白志在政治上有所建树,由此亦可找到其渊源。即使在安史之乱爆发以后,时局混乱之际,李白这种以天下为己任的雄心壮志也并未稍歇。天宝十五载(756年),在庐山隐居的李白应召入永王李璘幕,有诗曰:“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静胡沙”(《永王东巡歌十一首》其二),“试借君王玉马鞭,指挥戎虏坐琼筵”(《永王东巡歌十一首》其十一),就是证明。所以,解读这首诗,如果忽略了李白始终念念不忘的政治志向,忽视了他对君臣际遇的艳羡和期盼之心,那么就难以准确理解它了。

李白认为诗歌的繁荣有赖于政治的清明和国运的昌盛。从这首诗看来,他对唐朝当时的政治是满意的,至少在写这首诗时是满意的,而他也正欲奋发有为,这颇像开元盛世某些士人的想法。

单就此诗对诗歌的评论而言,其中的一些说法和李白在其他诗中所表达的思想和态度是矛盾的。从字面看来,李白似乎只肯定雅颂之音,对此后的诗歌,包括屈原的作品,特别是建安以来的诗歌,都持否定态度。但如上所述,李白并不是这样。此诗所谓“清真”二字,不是指诗歌风格而言,也不能概括李白的艺术追求和李白诗歌的艺术特点,他的豪放就不是“清真”所能概括的。我们虽然可用这首诗来研究李白的诗歌理论,但不可拘泥于字面,以偏概全。

总之:此诗主要不是论诗,而是论政,重点在政治与诗歌乃至整个文化的关系。李白的志向不仅是做诗人,更重要的是做政治家。他所谓“我志在删述”,并不是要学孔子删诗,而是想效法孔子写一部《春秋》,总结历代政治的得失,以此流传千古。俞平伯先生指出此诗是藉了文学的变迁表达政治批判的意图,这种理解是值得重视的(注:上引俞平伯语见《文学遗产增刊》第七辑。中华书局1959年12月第l版,第102-103页。)。

1991年初稿

2003年定稿

标签:;  ;  ;  ;  ;  ;  ;  ;  ;  ;  

李白的“古风”(上):再论_李白论文
下载Doc文档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