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龙与汉代诗学的渊源关系_文心雕龙论文

文心雕龙与汉代诗学的渊源关系_文心雕龙论文

《文心雕龙》与汉代诗学的渊源关系,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文心雕龙论文,诗学论文,汉代论文,渊源论文,关系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一、刘勰的诗乐观与汉儒之关系

儒家的诗乐观在汉代形成系统的有两个重要的文献:《礼记·乐记》和《毛诗序》。而《文心雕龙》的诗乐观,则比较集中地表现在《明诗》与《乐府》两篇中。《文心雕龙·明诗》篇开篇便说:

大舜云:“诗言志,歌永言。”圣谟所析,义已明矣。是以“在心为志,发言为诗”;舒文载实,其在兹乎!诗者,持也,持人情性;三百之蔽,义归无邪,持之为训,有符焉尔。

“诗言志,歌永言”是《尚书·舜典》中的两句古训,《文心雕龙》是“依经立义”的,而《尚书》又是儒家经典,故刘勰首标其义。这个古训虽然没有错,但在汉以后人看来,却有明显的不足,那就是没有突出情感在诗歌中的地位。接着刘勰就引用了《毛诗序》的说法:“在心为志,发言为诗。”刘勰所引《毛诗序》的两句话仍然没有摆脱《舜典》的古训。但是有一点应当指出,《毛诗序》提到诗歌是“吟咏情性,以风其上”的。刘勰在《明诗》篇虽然没有提到“吟咏情性”,但他对“情”字并没有忘怀。所以他又提出“诗者,持也,持人情性;三百之蔽,义归无邪;持之为训,有符焉尔”。

“诗者,持也”是汉代纬书《诗纬·含神雾》的说法,纬书是汉代以阴阳五行和天人感应来解释儒家经书的著作。训“诗”为“持”,在训诂学上是有根据的。《仪礼·特性馈食礼》:“主人左执角,再拜稽首受,复位,诗怀之,实于左袂,挂于季指。”郑玄注:“诗,犹承也。(诗怀)谓奉纳之怀中。”郑玄是东汉的经学大师,在训诂学上是权威,可见训诗为持,不是纬书的胡说。“持人情性”四字,是《诗纬·含神雾》的话,还是刘勰的发挥,现在已无法考定,因《诗纬·含神雾》“诗者,持也”的下文已散佚了。在汉代诗歌是表现情性的说法已屡见不鲜。翼奉说:“诗之为学,情性而已。”(《汉书·翼奉传》)《春秋纬·演孔图》说“诗含五际六情”(《文选·陆士衡〈文赋〉》)。这说明在汉代把诗与情或情性联系起来已成为较为普遍的现象了。从“诗言志”到陆机《文赋》所提出的“诗缘情而绮靡”,中间有一个过渡期,那便是诗歌的“吟咏情性”说,汉代便是这个过渡期。刘勰对这个过渡时期的诗学给予了足够的重视,在《明诗》篇的“释名章义”部分,除了“诗言志”之外,他更多地吸收了汉儒的诗学观点,同时还吸收了汉代纬书的观点。在中国文学批评史上,刘勰第一个认识到纬书中关于诗乐的论述有些是有价值的,并把它纳入自己的理论体系之中,他之所以撰写《正纬》篇并把它当作“文之枢纽”,与此有密切关系。

《文心雕龙》提到“情性”的“吟咏情性”的一共6次:《原道》篇有“雕琢情性,组织辞令”之说。《明诗》篇有“持人情性”之句,《体性》篇对“情性”两次致意焉:一是把“才之庸俊、气之刚柔、学之深浅、习之雅正”,归之于“情性所铄,陶染所凝”;一是认为“气以实志,志以定言,吐纳英华,莫非情性”。《情采》篇“情性”与“性情”并提:一说“文采所以饰言,而辩丽本于情性。”一说“研味李老,则知文质附乎性情。”《情采》篇的后文又说:“昔诗人什篇,为情而造文;辞人赋颂,为文而造情。何以明其然?盖风、雅之兴,志思蓄愤,而吟咏情性,以讽其上,此为情而造文也;诸子之徒,心非郁陶,苟驰夸饰,鬻声钓世,此为文而造情也;故为情者要约而写真,为文者淫丽而烦滥。”“吟咏情性,以讽其上”是引自《毛诗序》。在这里刘勰已经把它提升到创作论的高度了。

《明诗》篇还有四句著名的话:“人禀七情,应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大家习惯于用“感物说”概括这段话的意思。“感物说”形成比较系统的理论是从《礼记·乐记》开始的。《乐记》说:“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动,故形于声。声相应,故生变,变成方,谓之音。比音而乐之,及干戚羽旄,谓之乐。乐者,音之所由生也,其本在人心之感于物也。”《乐记》把“感于物而动”当作音乐产生的本原,是人天性欲念的表现。“感物说”是荀子《乐论》所不曾提出的。《毛诗序》虽然提出:“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等等,但也没有谈到动于心中的感情是如何产生的,它与外物是什么关系。所以最早的“感物说”是出自《礼记》,刘勰的“人禀七情,应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云云,是渊源于《礼记》。

《文心雕龙·情采》篇把“文”分为三类:“故立文之道,其理有三:一曰形文,五色是也;二曰声文,五音是也;三曰情文,五性是也。五色杂而成黼黻,五音比而成《韶》《夏》,五性发而为辞章,神理之数也。”把五音当作文的一种类型是《乐记》的说法:“声成文,谓之音。”这里所说的“声成文”,就是刘勰所说的“声文”。五音通过不同的排比组合,再通过乐器的演奏,就变成乐舞或乐章了。所以刘勰说“五音比而成《韶》《夏》”。这又与《乐记》所说的“比音而乐之,及干戚羽旄,谓之乐”是一脉相承的。

刘勰的音乐美学思想比较集中地表现在《乐府》篇中。《乐府》篇所说的南北东西的四音之始,多为不可靠的传说,刘勰引了许多上古乐歌,这可能是受了《汉书·礼乐志》的影响。《礼乐志》也是在叙述了许多古乐之后而引《尚书·舜典》说:“昔黄帝作《咸池》,颛顼作《六茎》,帝喾作《五英》,尧作《大章》,舜作《招》,禹作《夏》,汤作《濩》,武王作《武》,……故舜帝命夔曰:‘女典乐,教胄子,直而温,宽而栗,刚而无虐,简而无敖。诗言志,歌咏言,声依咏,律和声,八音克谐。’此之谓也。”《乐府》开篇的叙述,大体与《礼乐志》一个模式,刘勰不过是先引《舜典》罢了。

就《乐府》篇的美学思想而论,刘勰所推崇的是具有中和之美的雅正的古乐,这与《乐记》和《礼乐志》是一致的。《乐记》多次讲到“和”、“合”与“同”:“乐者为同,礼者为异。同则相亲,异则相敬。”“乐者,天地之和也;礼者,天地之序也。和,故百物皆化;序,故群物皆别。”所谓“和”,就是“中和”,就是和谐,乐的作用就是通过具有中和之美的乐章来感化人,以求得人际关系的和谐,同时也净化人的心灵,以使“奸声乱色不留聪明,淫乐慝礼不接心术,惰慢邪辟之气不设于身体。使耳目口鼻心知百体皆由顺正,以行其义。”(《礼记》)从《乐记》所倡导的阴阳刚柔的适度,即“阳而不散,阴而不密,刚气不怒,柔气不慑”等等,可以看出《乐记》的美学思想独钟于中和之美。

《乐记》的这种思想为班固的《汉书·礼乐志》所因袭,其中有不少话是直接来自《乐记》,如说:“乐以治内以为同,礼以修外而为异;同则相亲,异则畏敬;和亲则无怨,畏敬则不争。……是以纤微癄瘁之音作,而民思忧;阐谐嫚易之音作,而民康乐;粗厉猛奋之音作,而民刚毅;廉直正诚之音作,而民肃敬;宽裕和顺之音作,而民慈爱;流僻邪散之音作,而民淫乱。先王耻其乱也,故制雅颂之声,本之情性。稽之度数,制之礼仪,合生气之和,导五常之行,使之阳而不散,阴而不集,刚气不怒,柔气不慑,四畅交于中,而发作于外,皆安其位而不相夺也。”这一段话几乎完全照抄《乐记》。这说明班固的音乐美学思想基本上同于《乐记》,都崇尚中和之美,都继承了以孔子为代表的先秦儒家的音乐观,崇雅正而抑淫俗,排斥郑卫之声。

《文心雕龙·乐府》篇在论及汉代乐府沿革时,系概括《汉书·礼乐志》而成,其文云:

夫乐本心术,故响浃肌髓,先王慎焉,务塞淫滥。敷训胄子,必歌九德,故能情感七始,化动八风。自雅声浸微,溺音腾沸,秦燔《乐经》,汉初绍复,制氏纪其铿锵,叔孙定其容典,於是《武德》兴乎高祖,《四时》广於孝文,虽摹《韶》《夏》,而颇袭秦旧,中和之响,阒其不还。暨武帝崇礼,始立乐府,总赵代之音,撮齐楚之气,延年以曼声协律,朱、马以骚体制歌,《桂华》杂曲,丽而不经,《赤雁》群篇,靡而非典,河间荐雅而罕御,故汲黯致讥於《天马》也。至宣帝雅诗,颇效《鹿鸣》。逮及元成,稍广淫乐,正音乖俗,其难也如此。暨後汉郊庙,惟新雅章,辞虽典文,而律非夔、旷。

这段话的前两句,可以说是化用《汉书·礼乐志》的“夫乐本情性,浃肌肤而臧骨髓”而来。而“先王慎焉,务塞淫滥”两句,也明显地受到《汉书·礼乐志》所说的“然自《雅》《颂》之兴,而所承衰乱之音犹在,是谓淫过凶嫚之声,为设禁焉”的启发。“务塞淫滥”四字,在篇中占有重要地位,纪昀评曰:“务塞淫滥四字,为一篇之纲领。”刘勰在《乐府》篇反复致意而又为之感叹的也正围绕这一纲领。他对汉代失去具有中和之美的雅乐而感到遗憾,故感叹说“中和之响,阒其不还。”后文又说“淫辞在曲,正响焉生?”《赞》中又说:“韶响难迫,郑声易启。”这都是刘勰音乐美学思想的集中表现。刘勰的音乐美学思想具有一定的保守性,这种保守性也渊源于先秦儒家和汉儒。从另一方面来说,刘勰的“务塞淫滥”的乐论纲领又有一定的现实意义,从刘勰时代礼崩乐坏的现实情况看,齐梁时期比起汉代来有过之而无不及。

二、《文心雕龙》对《毛诗序》“四始”“六义”的弘扬

《诗经》的“四始”、“六义”,就现在所看到的文献而论,最早见于《毛诗序》或称《诗大序》。《诗经》的“六义”指的是风、赋、比、兴、雅、颂,这在汉代的《诗经》学中不见有什么争议。至于《诗经》的四始是指什么,在汉代就有三种说法:其一是《毛诗序》的说法,指风、小雅、大雅、颂。即《诗经》的四个部分。《毛诗正义》孔颖达疏引郑玄《答张逸》云:“四始,‘风’也,‘小雅’也,‘大雅’也,‘颂’也。此四者,人君行之则为兴,废之则为衰。”郑、孔是《毛诗》的权威传人,其说的影响是很大的。其二是司马迁的说法,他认为“四始”指“风”、“小雅”、“大雅”、“颂”的首篇,即指《关雎》、《鹿鸣》、《文王》、《清庙》。《史记·孔子世家》云:“《关雎》之乱以为‘风’始,《鹿鸣》为‘小雅’始,《文王》为‘大雅’始。《清庙》为‘颂’始。”这一说影响也颇大。其三是纬书的说法,指“大雅”的《大明》,“小雅”的《四牡》、《南有嘉鱼》、《鸿雁》。

上引关于“四始”的三种说法,纬书的说法早已为历史所淘汰,自然也不会取得刘勰的赞同。前两种说法到底哪一种是刘勰心目中的“四始”呢?《文心雕龙》一书言及“四始”的一共三处:其一见于《宗经》:“《易》张十翼,《书》标七观。《诗》列四始,《礼》正五经。”其二见于《明诗》:“自商暨周,雅颂圆备,四始彪炳,六义环深。”其三见于《颂赞》:“四始之至,颂居其极。颂者,容也,所以美盛德而述形容也。”“四始”虽三见于《文心雕龙》,但刘勰对它并未作任何解释。从《颂赞》篇的“四始之至,颂居其极”来看,刘勰心目中的“四始”显然是《毛诗序》所说的“风”、“小雅”、“大雅”、“颂”。司马迁的说法非来自《毛诗》,汉代传授《诗经》的有齐、鲁、韩、毛四家,《史记·儒林列传》只提齐、鲁、韩三家而未及毛公,可见非所师承。《儒林列传》开篇便感叹说:“夫周室衰而《关雎》作,幽、厉微而礼乐坏。”按《毛诗序》的说法,“《关雎》,美后妃之德也。则《关雎》、《麟趾》之化,王者之风,故系之周公。……《周南》、《召南》,正始之道,王化之基。是以《关雎》乐得淑女以配君子,爱在进贤,不淫其色……是《关雎》之义也。”就《关雎》产生的时代而言,《毛诗序》认为是西周初的诗,所以系之周公,推崇为“正始之道,王化之基”。从《毛诗序》所说的“风雅正变”的角度说,正风、正雅是太平盛世时代的产物,而变风变雅是衰乱时代的产物。以美刺而言,正风、正雅主美,变风、变雅主刺。据此,则司马迁所说的“周室衰而《关雎》作”就与《毛诗序》的观点背道而驰了。刘勰心目中的“四始”,周振甫先生曾经指出:“按《颂赞》说:‘四始之至,颂居其极。’以颂为四始之一,可见刘勰用《毛诗序》说。”[1](p.21)笔者同意周先生的说法。既然“四始”指《风》、《小雅》、《大雅》、《颂》,那么,“四始”就可代表《诗经》的全部作品了。“四始彪炳”是说《诗经》的全部作品都具有照人的光彩。“六义环深”是说《诗经》的风、赋、比、兴、雅、颂,既概括了《诗经》的体制,又概括了它的三种不同的表现手法,其论述是周到而深刻的。

刘勰对“六义”的解释多渊源于汉儒,《文心雕龙·颂赞》篇云:“四始之至,颂居其极。颂者,容也,所以美盛德而述形容也。昔帝喾之世,咸墨为颂,以歌《九韶》。自《商颂》已下,文理允备。夫化偃一国谓之风,风正四方谓之雅,容告神明谓之颂。风雅序人,故事兼变正;颂主告神,故义必纯美。”《毛诗序》对风雅颂的解释是:“风,风(读讽)也,教也;风以动之,教以化之。……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主文而谲谏,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故曰风。至于王道衰,礼义废,政教失,国异政,家殊俗,而变风、变雅作矣。国史明乎得失之迹,伤人伦之废,哀刑政之苛,吟咏情性,以风其上,达于事变而怀其旧俗者也。故变风发乎情,止乎礼义。发乎情,民之性也;止乎礼义,先王之泽也。是以一国之事,系一人之本,谓之风;言天下之事,形四方之风,谓之雅。雅者,正也,言王政之所由废兴也。政有大小,故有小雅焉,有大雅焉。颂者,美盛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于神明者也。”比起《毛诗序》来,刘勰对风雅颂的概括较为简略,每一种都是一言以蔽之。“化偃一国谓之风”,意谓教化覆盖一个诸侯国就叫做风,它涵盖了《毛诗序》所说的“风,风也,教也;风以动之,教以化之。”和“一国之事,系一人之本,谓之风。”首先强调的是风诗的教化作用。所谓“一国之事”,当指一国之教化,系之于周公、召公,就是系之于一人之本。刘勰所说的“化偃一国谓之风”,即由此而来。《文心雕龙》对雅的解释是“风正四方谓之雅”,即由“言天下之事,形四方之风,谓之雅。雅者,正也”而来。据《毛诗序》的注疏云:“言诗人作诗其用心如此,一国之政事善恶,皆系属一人之本意,如此而作诗者谓之风。言道天下之政事,发现四方之风俗,如是而作诗者谓之雅。言风雅之别,其大意如此也。一人者,作诗之人,其作诗者,道己一人之心耳。要所言一人心乃是一国之心,诗人览一国之意以为己心,故一国之事系此一人使言之也。但所言之事直是诸侯之政行风化于一国,故谓之风,以其狭故也。言天下之事,亦谓一人言之,诗人总天下之事四方风俗以为己意,以咏歌王政,故作诗道说天下之事,发现四方之风,所言者乃是天子之政施齐正于天下,故谓之雅。以其广故也。”由此可知,风与雅的区别只是广狭之不同,地域之差别,雅有“正”的含义,所以刘勰一言以蔽之曰“风正四方谓之雅”,一语道尽了雅与风的联系与区别,可谓得《毛诗序》的精髓。至于刘勰对颂的解释,那就与《毛诗序》如出一辙了。

最早对赋比兴做出解释的是东汉的经学家郑众、郑玄。郑玄在《周礼·大师》“教六诗:曰风,曰赋,曰比,曰兴,曰雅,曰颂”句注曰:“风言圣贤治道之遗化也。赋之言铺,直铺陈今之政教善恶。比,见今之失,不敢斥言,取比类而言之。兴,见今之美,嫌于媚谀,取善事以谕劝之。雅,正也,言今之正者以为后世法。颂之言诵也,容也,诵今之德广以美之。”下文,他又引郑司农(郑众)对比兴的解释说:“比者,比方于物也。兴者,托事于物。”郑众对比兴的解释显然比郑玄的说法更恰当一些。刘勰对赋的诠释吸收了郑玄之说,而比兴的诠释则吸收了郑众之说。《文心雕龙·诠赋》篇说:“《诗》有六义,其二日赋。赋者,铺也。铺采摛文,体物写志也。”这几句话对汉儒之说继承中又有所发展。作为“六义”之一的赋本来是一种表现手法,但从战国后期始它已变成为一种文体,从“六义之附庸”到“蔚为大国”的发展过程,刘勰是非常清楚的,所以他的“诠赋”既有对作为“六义”之一的“赋”的诠释,又有对赋这种文体的论述,而且后者更占主要地位。范文澜注引李详《黄注补正》曰:“《毛诗·关雎序》诗有六义,二日赋。《正义》云‘赋者,铺陈今之政教善恶,其言通正变,兼美刺。’又云‘直陈其事不譬喻者,皆赋辞。’案彦和铺采二语,特指词人之赋而言,非六义之本源也。”其实李详的批评是局于一隅而未观衢路,“赋者,铺也”是从六义之本源立意,而铺采二语是刘勰的发展。《诠赋》是文体论,对于铺张扬厉、宏丽钜衍的大赋,刘勰是深有研究的,铺采二语哪能是专指“丽以淫”的词人之赋呢?主张“为情而造文”、“要约写真”的刘勰,焉能只对“淫丽滥繁”的词人之赋情有独钟呢?关于这一点还是纪昀评得好:“铺采摛文,尽赋之体;体物写志,尽赋之旨。”

三、刘勰对《毛诗序》和汉儒“美刺比兴”说的继承与发展

“美刺比兴”是汉代《诗》学的重要范畴,有人甚至用“美刺”来概括汉代的《诗》学,如清代学者程廷祚说:“汉儒言诗,不过美刺两端。”(《青溪集》卷三《诗论十三》)但《毛诗》的小序在确认美刺之后,往往又介绍了该诗的背景,对理解诗还是有很大帮助的。另外程廷祚也说得过分了一点,汉儒论《诗》也并非仅仅是美刺两端,它还有一个《诗》学体系,汉代的文学批评是以教化为中心的,美刺说正是教化说的产物。刘勰虽然不是主教化中心说者,但他对诗歌乃至文学的教化作用是非常重视的。《明诗》篇云:“及大禹成功,九序惟歌;太康败德,五子咸讽;顺美匡恶,其来久矣。……逮楚国讽怨,则《离骚》为刺。……汉初四言,韦孟首倡,匡谏之义,继轨周人。”他肯定了“顺美匡恶”是其来已久的优良传统,郑玄《诗谱序》说:“论功颂德,所以将顺其美;刺过讥失,所以匡救其恶。”此数句为刘勰“顺美匡恶”说所本。《奏启》篇所说的“《诗》刺谗人,投畀有虎”,吸收的是《毛诗·小雅·巷伯》的《小序》之说:“《巷伯》,刺幽王也。寺人伤于谗,故作是诗也。”

按《毛诗序》的说法,《诗经》中的风雅是分“正变”的,正风、正雅是太平盛世时代的产物,而变风、变雅则是政治衰乱时代的产物。这就是汉代《诗》学的“风雅正变”说。刘勰对“吟咏情性,以讽其上”的作品格外重视,并把它提升到“为情而造文”、“要约写真”的创作论的高度来认识。而“吟咏情性,以讽其上”的作品,恰恰是变风、变雅,这就不难看出刘勰在美刺方面更重视刺。刘勰心目中是有“风雅正变”观念的,他在《颂赞》篇说:“风雅序人,事兼变正。”这个“变正”实际说的就是“正变”。《毛诗序》的“正变”是专对“风”、“雅”而言,“颂”是不分“正变”的,原因就是刘勰下文所说的“颂主告神,义必纯美。”因“颂”没有“正变”可言,是以成功告之于神明的,当然不会有什么讽刺可言,而纯粹是颂美。《文心雕龙》提及“风雅正变”的虽然只有一处,但其思想已贯穿于许多篇之中,“正变”的动因是时代的盛衰,也就是说“正变”是系乎时的,刘勰对此有深刻的认识。《时序》篇中说:“时运交移,质文代变,……逮姬文之盛德,《周南》勤而不怨;大王之化淳,《邠风》乐而不淫。幽、厉昏而《板》《荡》怒,平王微而《黍离》哀。故知歌谣文理,与世推移,风动於上,而波震於下者也。”这完全是以“风雅正变”的观点来论述“质文沿时”的发展变化的。后文他又评论建安时代的诗歌时说:“自献帝播迁,文学蓬转,……观其时文,雅好慷慨,良由世积乱离,风衰俗怨,并志深而笔长,故梗概而多气也。”《毛诗序》所说的“风雅正变”,不过是局限于《诗经》一书,到刘勰的时代,文学与诗歌已经经历了一千多年的发展演变,从这一历史长河中来观察文学与时代的关系,刘勰更具有优势,所以他在这方面大大地超过了汉儒的看法。《时序》中有两句名言:“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这个概括,代表了时代的最高水平,也可以说是把“风雅正变”说提升到了一个新水平。

对于“比兴”说,刘勰是源于汉儒又高于汉儒。《文心雕龙》设专篇论比兴,是史无前例的。其《比兴》篇云:“《诗》文弘奥,包韫六义,毛公述《传》,独标兴体,岂不以风通而赋同,比显而兴隐哉!故比者,附也;兴者,起也。附理者切类以指事,起情者依微以拟议。起情故兴体以立,附理故比例以生。比则蓄愤以斥言,兴则环譬以寄讽。盖随时之义不一,故诗人之志有二也。”刘勰所说的“附”,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附理”;所谓“起”,就是“起情”。“附理”就是“切类以指事”。“起情”就是“依微以拟议”。这与郑众所说的“比者,比方于物也;兴者,托事于物”有点相近,而与郑玄所说相距较远。

单从刘勰的释“比”为“附”和“附理者切类以指事”两句,很难看出他与郑玄之说有什么相似之处,但下文刘勰又说过“比则蓄愤以斥言”,这与郑玄所说的“比,见今之失,不敢斥言,取比类以言之”就有点近似了。

对于“兴”的解释,郑众还说过一句话,是较少有人引用的。《周礼·大司乐》“以乐语教国子,兴”句下郑众注说:“兴者,以善物喻善事。”此注就与郑玄说的“取善事以喻劝之”相近,郑玄之说或本之于郑众。但在对“兴”的解说上二郑与刘勰还是有所不同的。郑玄把比兴与美刺联系起来,虽然大方向不错,但比未必都是刺,兴也未必都是美。据朱自清先生统计,在兴诗六十七篇之中,美诗仅占六篇,而刺诗竟达六十一篇之多。[2](p.67)可见二郑之说均不符合《诗经》的实际。刘勰与他们不同,在美刺方面他更重视刺,“比则蓄愤以斥言。兴则环譬以托讽”,这简直把比兴全与刺联系起来了,当然如此说也有点矫枉过正。应当说比兴的手法是既有美也有刺的。刘勰对这一点并非不清楚,《比兴》篇第二段开头一段话便是明证:“观夫兴之托谕,婉而成章,称名也小,取类也大。关睢有别,故后妃方德;尸鸠贞一,故夫人象义。义取其贞,无从(当作‘疑’)于夷禽;德贵其别,不嫌於鸷鸟;明而未融,故发注而後见也。”刘勰所举《诗经》用“兴”这一表现手法的两例,一指《周南·关雎》,一指《召南·鹊巢》,这两首诗都是兴诗。所谓“关睢有别,故后妃方德”和“尸鸠贞一,故夫人象义”,是用《毛诗序》(指小序)的说法。《毛诗序》又说:“则《关雎》《麟趾》之化,王者之风,故系之周公。南,言化自北而南也。《鹊巢》《驺虞》之德,诸侯之风也,先王之所以教,故系之召公。《周南》《召南》,正始之道,王化之基,是以《关雎》乐得淑女以配君子,爱在进贤,不淫其色。哀窈窕,思贤才,而无伤善之心焉。是《关雎》之义也。”可见,《毛诗序》是把《关雎》、《鹊巢》视为风化天下的诗篇。又“关关雎鸠,在河之洲”两句郑玄注曰:“兴也。关关,和声也。雎鸠,王雎也。鸟鸷而有别。……后妃说(悦)乐君子之德无不和谐,又不淫其色,慎固幽深,若关雎之有别焉。然后可以风化天下。夫妻有别则父子亲,父子亲则君臣敬,君臣敬则朝廷正,朝廷正则王化成。”最后还是落脚到王化上。可见风化天下是至关重要的。笔者推测刘勰所以说“兴则环譬以托讽”,是认为风含讽义,只有这样理解,刘勰对“兴”的解释才不会自相矛盾。

刘勰论比兴的不同有一句重要的话,即“比显而兴隐”。《毛诗序正义》说:“比之与兴,虽同是附托外物,比显而兴隐,当先显而后隐,故比居兴先也。《毛传》特言兴也,为其理隐故也。”《毛诗正义》为贞观十六年孔颖达奉命所撰。《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毛诗正义提要》云:“至唐贞观十六年,命孔颖达等因郑《笺》为《正义》,乃论归一定,无复歧途。……其书以刘焯《毛诗义疏》刘炫《毛诗述义》为稿本,故能融贯群言,包罗古义。”刘焯、刘炫都是隋代人,郑《笺》中又不见“比显而兴隐”一语,那么最早说这一句话的人到底是谁呢?郑玄以后,“魏王肃作《毛诗注》、《毛诗义驳》、《毛诗奏事》、《毛诗问难》诸书,以申毛难郑。……晋孙毓作《毛诗异同评》。”这些书今已不存,无法查考有无“比显而兴隐”一语,以现存文献可征者,最早说“比显而兴隐”一语的,就是刘勰了。《正义》中的这句话有可能出自刘勰。“比显兴隐”之义,刘永济先生释义颇为精当,他说:“舍人此篇以比显兴隐立论,义界最精。盖二者同以事物况譬,特有隐显之别,而无美恶之分。比者,著者先有此情。亟思倾泄,或嫌于迳直,乃索物比方言之。兴者,作者虽先有此情,但蕴而未发,偶触于事物,与本情相符,因而兴起本情。前者属有意,后者出无心。有意者比附分明故显,无心者无端流露故隐。《困学纪闻》载李仲蒙《释赋比兴义》,语可参证。李曰:‘叙物以言情谓之赋,情尽物也,索物以记情谓之比,情附物也,触物以起情谓之兴,物动情也。’曰索,曰记,事出有意;曰触,曰动,理本无心。隐显之义,分明可见。”关于“比显而兴隐”,笔者想补充的一点是,兴之托喻,往往是较为深婉的,不容易为人所理解,所以刘勰说“明而未融,故发注而后见也。”刘勰又说兴的“起情”是“依微而拟议”,即依照隐微的含义来比拟,这也是造成“比显兴隐”的两个原因。

刘勰论“兴”还有一个重要观点,即“诗刺道丧,故兴义销亡”。天启本《文心雕龙》曹学侩评曰:“诗字当作讽,风近于兴,比近于赋,兴义销亡,故风气愈下。”曹氏所说的“风近于兴”,与刘勰所理解的“兴”有点近似,唐人所说的“讽兴”,与刘勰所说的“兴”一脉相承。唐人元稹《授张籍秘书郎制》云“《传》云:‘王泽竭而诗不作。’又曰‘采诗以观人风。’斯亦警予之一事也。以尔籍雅尚古文,不从流俗,切磨讽兴,有助政经。”这里所说的“讽兴”即借物起兴以讽喻之义。这与刘勰所说的“兴则环譬以托讽”非常相似。

刘勰论比兴,在他那个时代,是一个高峰,无人能比得上他。钟嵘《诗品序》所说的“文已尽而意有馀,兴也”。与六义中的兴相去较远,所以黄侃说他“其解比兴,又与诂训乖殊”。笔者以为钟嵘所理解的“兴”,实际上是“兴味”,这与他论诗主“滋味”说有关。

《文心雕龙·比兴》侧重论的是比,他把比分为四类:“或喻于声,或方于物,或拟于心,或譬于事。”并说“比类虽繁,以切至为贵”,比起汉儒来,已有重要的发展。

四、刘勰对温柔敦厚诗教精神的继承与发展

朱自清先生曾说:“在诗论上,我们有三个重要的,也可以说是基本的观念:‘诗言志’,‘比兴’,‘温柔敦厚’的‘诗教’。后世论诗,都以这三者为金科玉律。‘诗教’虽托为孔子的话,但似乎是《诗大序》的引申义。它与比兴相关最密。”[2](p.48)刘勰在《宗经》篇中说:

《诗》主言志,诂训同《书》,摛《风》裁兴,藻辞谲喻,温柔在诵,故最附深衷矣。

这几句话的意思是说:《诗经》是抒情言志的,注解它同注解《尚书》一样困难,其中有《风》、《雅》等不同类型的诗篇,又有比、兴等不同的表现手法,文辞华美,比喻曲折,讽诵起来,可以体会它“温柔敦厚”的特点,所以它最能贴近读者的内心。这里把“温柔敦厚”的《诗》教的全部内容都涵盖进去了,而且他是结合《诗大序》来理解《诗》教的,包括了美刺、比兴与“主文而谲谏”的内容。“藻辞”指“主文”而言,“谲喻”指“谲谏”而说。值得注意的是他认为要体会《诗经》“温柔敦厚”的特点,关键在于吟咏讽诵,只有这样才能与自己的心灵贴近,体会到它的“温柔敦厚”之美。这是用“温柔敦厚”对《诗经》进行审美观照,汉代《诗》学突出的是《诗经》的教化功能,而刘勰突出的是审美功能,这是刘勰对“温柔敦厚”的发展。

《文心雕龙》中以“温柔敦厚”四字连用者,全书不见一处,用“温柔”一词的全书也只有上引的一处,但从刘勰的美学思想来看,“温柔敦厚”的美学思想是贯穿在《文心雕龙》全书之中的。“温柔敦厚”的美学内涵是“中和之美”,“哀而不伤、乐而不淫”、“怨而不怒”,都是主张把情感控制在适度的范围内,在情感对立的两极中以求得不偏不倚的“中和之美”,克服“过犹不及”的偏向,所追求的是一种和谐之美。这正是刘勰美学思想的一个核心。在《乐府》篇中,刘勰感叹“中和之响,阒其不还”,就可见他对“中和之美”的呼唤。《文心雕龙·序志》篇云:“擘肌分理,唯务折衷。”折衷对刘勰来说,不仅仅是方法论的问题,而且与他的美学理想密切相关,为此他在文质之间折衷,在雅俗之际折衷,在古今之间折衷,他这样做的目的正是在对立的两极中追求和谐,以期达到中和之美。所以笔者认为,《文心雕龙》虽未全文使用过“温柔敦厚”一语,但“温柔敦厚”的诗教对刘勰的影响是显著的。

标签:;  ;  ;  ;  ;  ;  

文心雕龙与汉代诗学的渊源关系_文心雕龙论文
下载Doc文档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