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荣的文学观念与诗学理想_钟嵘论文

钟荣的文学观念与诗学理想_钟嵘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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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有独创性的评论家,钟嵘的文学观念和诗学理想是值得我们珍视的。

这些观念和理想,既属于他的时代,也属于他自己。是他对时代精神、诗学传统、审美理想合乎逻辑的继承和发展。

钟嵘的文学观念及诗学理想,主要表现在《诗品》的诗歌发生论、本质论、诗体论、创作论等方面,表现在他具体的品评之中。

诗歌发生论 对诗歌的发生,钟嵘以前已有论述。《诗大序》说:“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至于王道衰,礼义废,政教失,国异政,家殊俗,而变风变雅作矣。”略早于钟嵘的刘勰也说:“在心为志,发言为诗”〔1〕。多从主观自我出发,把“诗”看成是“志”的外化。 至于内在的情志,则来源于天地,来源于纠正世道缺丧的功利需要。

钟嵘也提倡诗歌的心理起源说。但他更倾向于物我统一,强调主客观结合。《诗品序》劈头四句说:

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形诸舞咏。

就“摇荡性情,形诸舞咏”看,其说法与《诗大序》和刘勰没有什么不同。但钟嵘更强调“物感”的作用。在诗歌发生的过程中,假如《诗大序》和刘勰偏重人心是“主动”的话,钟嵘则偏重人心是“被动”的。就是说,首先是被物感,其次才是抒发这种“物感”。尽管这种“物感说”已是当时的共识,差不多所有的文论家都明白这一点,刘勰在某些篇章里也有论述,但上述倾向仍然存在。

刘勰的诗歌发生论是从《诗大序》来的;钟嵘的诗歌发生论,与其说也受了《诗大序》的影响,不如说与《礼记·乐记》更具源渊。

《礼记·乐记》论音乐发生说:“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动,故形于声。”《礼记·乐记》认为,在音乐的发生中,人心是“被动”的。由“物”感于“心”,心里才会产生音乐。但“物”又是如何“发动”的呢?钟嵘认为是“气”的作用。首先是“气”动“物”,然后是“物”感“人”,再是被感动的人写诗、唱歌。

这样,钟嵘就把《礼记·乐记》中:物——人心——音乐的三段论,发展成:气——物——人心——诗歌的四段论。这里的“气”,既是抽象的,又是具象的;既是充盈于天地间蓬勃的元气,又是四季转换的节气,是一种能使大自然萌动,触于物而感于心的东西。把“气”引进诗歌理论,并以“气”为核心,是钟嵘的天才创造。

钟嵘的天才创造还表现在:物——人心作用的环节上。

钟嵘前后的文论家,几乎毫无例外地把物——人心看成是大自然的萌动,四季感荡的过程。陆机《文赋》说:“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慨投篇而援笔,聊宣之乎斯文。”刘勰《文心雕龙》说:“春秋代序,阴阳惨舒,物色之动,心亦摇焉。盖阳气萌而玄驹步,阴律凝而丹鸟羞;微虫犹或入感,四时之动物深矣。”“是以诗人感物,联类不穷,流连万象之际,沉吟视听之区。写气图貌,既随物以宛转;属采附声,亦与心而徘徊。”比钟嵘略晚的萧统、萧纲、萧子显,乃至陈叔宝等人,也都懂得这个道理。萧统《答湘东王求文集诗苑书》说:“或日因春阳,具物韶丽,树花发,莺和鸣,春泉生,暄风至,陶嘉月而熙游,藉芳草而眺瞩;或朱炎受谢,白藏纪时,玉露夕流,金风时扇,悟秋士之心,登高而远托;或夏条可结,倦于邑而属词,冬雪千里,睹纷霏而兴咏。”萧纲《答张缵示集书》说:“至如春庭落景,转蕙承风;秋雨且晴,檐梧初下;浮云生野,明月入楼,时命亲宾,乍动严驾,是以沉吟短翰,补缀庸音,寓目写心,因事而作。”萧子显《自序》说:“若乃登高极目,临水送归,风动春朝,月明秋夜,早雁初莺,开花落叶,有来斯应,每不能已也。”陈后主叔宝《与詹事江总书》也说:“每清风朗月,美景良辰,对群山之参差,望巨波之晃漾;或玩新花,时观落叶,既听春鸟,又聆秋雁,未尝不促膝举觞,连情发藻。”

因此,如果说钟嵘论自然萌动,四季感荡只是基于西晋以来诗论家的共识,《诗品序》中“若乃春风春鸟,秋月秋蝉,夏云暑雨,冬月祁寒,斯四候之感诸诗者也”的说法,与陆机、刘勰等人并没有什么不同的话,那么,从物——人心的“物”,不仅包括“自然感荡”,同时包括“人际感荡”,则是钟嵘的独创。

这种“人际感荡”,其实是“社会感荡”,是诗歌发生的第二大根源。《诗品序》说:

嘉会寄诗以亲,离群托诗以怨。至于楚臣去境,汉妾辞宫,或骨横朔野,或魂逐飞蓬;或负戈外戍,杀气雄边;塞客衣单,孀闺泪尽;又士有解佩出朝,一去忘返;女有扬蛾入宠,再盼倾国:凡是种种,感荡心灵,非陈诗何以展其义?非长歌何以骋其情?

由于“气”的发动,四季更替变化,万物阴阳盛衰;社会动荡不宁,人际悲欢离合。这一切,都使情感丰富,内心激荡,灵魂骚动而充满了倾诉的渴望。

自然——社会,是诗歌发生的两大根源。

钟嵘晚年曾任晋安王萧纲记室。因此,这一说法,也许影响了萧纲。萧纲《答张缵示集书》中“时命亲宾,乍动严驾”,“寓目写心,因事而作”的说法,多少涉及到人际悲欢离合与诗歌创作的关系。钟嵘的这种诗歌发生论,对后世产生了巨大影响。

诗歌本质论 与发生论紧密关联的是对诗歌本质的理解。而对诗歌本质属性的确定,又是《诗品》批评论、创作论的出发点和钟嵘诗学理想的基石。

诗为何物?它的本质是什么?中国文学传统里有许多现成的答案:

《尚书·尧典》说:“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荀子·儒效》篇说:“诗,言其志也。”《礼记·乐记》说:“诗,言其志也;歌,咏其声也;舞,动其容也。”从语言学的角度看,“诗”,都与“意”,“志”有关。《广雅·释言》说:“诗,意也。”《说文·言部》:“诗,志也。从言,寺声。”诗的古字,即言“志之所之”之意。言志以外,《诗大序》还提出:“国史明乎得失之迹,伤人伦之废,哀刑政之苛,吟咏情性,以风其上。”承认诗歌具有某种抒情性,并以这种抒情性来影响政教风化,挽救溃败的道德伦理。

迄于西晋,在主情诗人张华的启发下,陆机在《文赋》中提出了——“诗缘情而绮靡,赋体物而浏亮”的诗歌“缘情说”。这种“缘情说”很快成为一种新思潮,在诗界,形成一种冲击波。

诗是什么?言志的?还是言情的?或是情、志并言的?还有,情是言志的手段?还是目的本身?这些不成问题的问题,都一起摆在文论家面前,要他们作出不容回避的解释。

刘勰显然继承了《诗大序》的情、志并提说。他的《文心雕龙》体大思精,但某些观点却传统得近于保守。《明诗》篇释诗说:“诗者,持也;持人情性,三百之蔽,义归无邪。持之为训,信有符焉耳。”“人禀七情,应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宗经》篇说:“诗主言志,诂训同书;漓风裁兴,藻辞谲喻,温柔在诵,故最附深衷矣。”《情采》篇也说:“风雅之兴,志思蓄愤;而吟咏情性,以讽其上。”可谓集前人说法之大成。

钟嵘的回答与这位前辈不同。比起刘勰的求大、求正、求深,求稳,面面俱到来,钟嵘更有求新、求奇、求变、求独创的个性特点。面对《诗大序》,他只取“吟咏情性”,而弃其政教风化。在“吟咏情性”的字面里,赋予新的内容。面对“诗有六义”,钟嵘只取“赋、比、兴”三义,且对三义作出了与汉儒迥异的解释。说“比”是“因物喻志”;“兴”是“文已尽而意有余”。从创作和审美的角度,而不是从政教风化的角度,对“六义”作出新的解释。对这一问题,许多研究者已经指出,我并无新见。我只想强调:对诗歌本质的认识,是一个流动的不间断的过程。在中国文学史上,以张华“主情说”为分界线,由张华影响陆机,形成“缘情绮靡”的一路,在这条线上,钟嵘只是一个点。从张华——陆机——陆云——钟嵘——萧纲——萧绎。最后由萧绎《金楼子》提出:“吟诵风谣,流连哀思者谓之文。”“至如文者,惟须绮觳纷披,宫徵靡曼,唇吻遒会,情灵摇荡。”沿主情、缘情一路,对诗歌本质的揭示,最终出现纯文学的理论主张。应该指出的是,除了陆云,钟嵘是较早认识张华“情多”的批评家,尽管他对张华的“气少”有所不满。

可以说,“吟咏情性”,作为钟嵘对诗歌本质的认识,贯穿了《诗品》发生论、创作论和诗学理想的始终。

创作论 《诗品》的创作论,首先基于对诗歌“吟咏情性”的认识。诗既吟咏情性,发抒情感,就当与经国文符和撰德驳奏有本质的区别。尽管对文体的辨析,在曹丕的时代就开始了,《典论·论文》说:“奏议宜雅,书论宜理,铭诔尚实,诗赋欲丽。”陆机《文赋》也指出:诗、赋、碑、诔、铭、箴、颂、论、奏、说,十种文体的区别和特征。但是,他们只谈区别,却把文学和非文学混在一起。只有钟嵘从诗歌的本质出发,以“吟咏情性”为标准,指出了文学的“诗”和非文学的“经国文符”、“撰德驳奏”在写作方法上的不同。《诗品序》说:

夫属词比事,乃为通谈。若乃经国文符,应资博古;撰德驳奏,宜穷往烈。至乎吟咏情性,亦何贵于用事?

由此,他从创作论的角度,批评任昉、 王元长由于对诗歌性质不清,导致诗和非诗在创作方法上的混淆。《诗品序》说:“近任昉、王元长等,词不贵奇,竞须新事,尔来作者,浸以成俗。遂乃句无虚语,语无虚字;拘挛补衲,蠹文已甚。”“任昉条”又说:“昉既博学,动辄用事,所以诗不得奇。”由此,他提出“直寻”的创作方法,并举例说:

“思君如流水”(徐干《室思》),既是即目;“高台多悲风”(曹植《杂诗》),亦惟所见;“清晨登陇首”(张华诗句),羌无故实;“明月照积雪”(谢灵运《岁暮》),讵出经史?观古今胜语,多非补假,皆由直寻。

用“直寻”的方法,写生活的“所见”、“即目”。这种直面其景,直抒其情的创作论,与“吟咏情性”的本质论是互为表里的。

基于同样的认识,钟嵘反对在诗中用典,堆砌学问的同时,也反对拘忌声病,有碍真美的创作倾向。沈约在《宋书·谢灵运传论》中要求四声制韵,追求精密谐美,提出:“若前有浮声,则后须切响。一简之内,音韵尽殊;两句之中,轻重悉异。妙达此旨,始可言文。”钟嵘认为,这种追求音响效果的做法,势必会影响感情的表达,妨碍真美的传递。在社会上产生不良的风气,造成流弊。这就是:“士流景慕,务为精密;襞积细微,专相凌架。故使文多拘忌,伤其真美。”钟嵘自称:“至平上去入,则余病未能;蜂腰鹤膝,闾里已甚。”从吟咏情性的诗歌本质出发,他主张取消套在自由吟咏上的枷锁:

余谓:文制本须讽诵,不可蹇碍;但令清浊通流,口吻调利,斯为足矣。

尽管从诗歌声律已经成熟的今天看,钟嵘的这一主张未免显得保守,经过永明诗人和宫体诗人集体的努力,声律入诗最初阶段产生的弊端已不断被克服,事实证明声律入诗的可行性和生命力,但是,钟嵘反对声病的大原则是正确的。四声至唐,逐渐发展成“平仄二元”的历程,同样是由诗人实践,批评家批评共同完成的,是同一事物正、反合力的结果。试想,假如没有钟嵘那样的批评家从反面提供不同的意见,这种发展也许会变得相当缓慢。

作为创作论的核心,钟嵘取“六义”中的“三义”,赋予它新的意义,使它们更接近审美和吟咏情性。这就远远避开了汉儒经义的桎梏。但在具体运用时,他又提倡“赋、比、兴”酌而用之,避免单调的方法带来肤浅和让人读得很累的作品。《诗品序》说:

弘斯三义,酌而用之。干之以风力,润之以丹彩,使味之者无极,闻之者动心,是诗人之至也。若专用比兴,患在意深,意深则词踬;若但用赋体,则患在意浮,意浮则文散,嬉成流移,文无止泊,有芜蔓之累矣。

这种创作方法的考虑,是与诗歌本质的确定联系在一起的。

诗体论 有什么样的本质论,就会有什么样的诗体确定和诗歌形式选择。

由于奉为经典的《诗经》是四言诗,几百年来形成心理定势和审美定势,为人们热爱和崇拜。所以,尽管东汉以来,文人多写五言,很少再写四言,但不少文论家仍视四言为正宗,看不起五言诗。挚虞《文章流别论》说:“古诗率以四言为体。”五言则“于俳谐倡乐多用之。”“雅音之韵,四言为正,其余虽备曲折之体,而非音之正也。”刘勰《文心雕龙·明诗》篇说:“若夫四言正体,则雅润为本;五言流调,则清丽居宗。”均视四言为“正体”,五言为“曲折之体”或“流调”。俗雅之分,高下之别,其义甚明。

钟嵘则以为:五言是在四言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今人多写五言,不是什么“流调”或“曲折之体”,而是五言诗体比四言诗优越。在写景状物,吟咏情性上,五言比四言更有回旋余地,也就更具滋味和审美价值。《诗品序》说:

夫四言,文约易广,取效《风》、《骚》,便可多得。每苦文繁而意少,故世罕习焉。五言居文词之要,是众作之有滋味者也,故云会于流俗。岂不以指事造形,穷情写物,最为详切者邪!

由此可见,钟嵘写作《诗品》,专评五言诗,是从诗歌抒情这一本质特征出发的。专评五言诗,本身就体现了钟嵘对诗体的看法和对五言诗的肯定。成为当时优秀的批评家的代表,并逐渐扭转批评界重四言轻五言的风气。

略晚于钟嵘的萧子显《南齐书·文学传论》说:“五言之制,独秀众品。”孟棨《本事诗》载李白论诗体说:“尝言寄兴深微,五言不如四言,七言又其靡也。”记载不一定可靠,但假如是可靠的话,大诗人尚且如是说,钟嵘作为第一个奠定五言诗在中国诗歌史上宗主地位的评论家,其识力之卓伟,是令人敬佩的。

章太炎《国故论衡·辨诗》篇说五言取代四言,是“四言之势尽矣。”王国维《人间词话》:“四言敝而有《楚辞》,《楚辞》敝而有五言,五言敝而有七言……盖文体通行既久,染指遂多,自成习套。豪杰之士,亦难于中自出新意,故遁而作他体,以自解脱。一切文体所以始盛终衰者,皆由此来”。比起这些说法,钟嵘似乎更能从诗体本身的角度,从审美来说明五言取代四言的内在原因。

诗歌美学理想 钟嵘是一个充满理想,充满追求的批评家。他尚气、慕采、好奇,有重视骨绠的个性。他写《诗品》的原因,除了《南史》本传说他与沈约有宿怨,以此报复沈约外,更重要的,也许是为了表述自己的诗学理想,为诗坛建立坐标,提供准则。在古今诗人中,最能体现钟嵘美学理想的诗人是曹植。上品评曹植说:

其源出于《国风》。骨气奇高,词采华茂;情兼雅怨,体被文质,粲溢今古,卓尔不群。嗟乎!陈思之于文章也,譬人伦之有周、孔,鳞羽之有龙凤,音乐之有琴笙,女工之有黼黻。俾尔怀铅吮墨者,抱篇章而景慕,映余晖以自烛。故孔氏之门如用诗,则公干升堂,思王入室,景阳、潘、陆,自可坐于廊庑之间矣。

这是魏诗人曹植,更是钟嵘心目中的曹植。钟嵘从曹植的诗歌中概括出自己的诗学理想,又以对曹植的理想化,使自己的诗学理想得以体现。其中,“骨气奇高,词采华茂;情兼雅怨,体被文质”,正是钟嵘诗学理想的核心。这一核心包括两组美学范畴:一是感情内容上的“雅”、“怨”;二是体制风格上的“文”、“质”。钟嵘把诗歌感情分成两种不同的美学类型:即源出《诗经》的“雅”和源出《楚辞》的“怨”。“雅”为雅正,代表典雅和高层次、高品味的美学原则;“怨”为怨悱,代表了汉魏以来以悲为美的思想。钟嵘的美学理想是:感情内容上,要求“雅”、“怨”结合;风格体制上,要求“文”与“质”;“风力”与“丹彩”;“骨气”与“词采”的结合。把这种处于两极,又对立,又统一的美学要素合在一起,使刚性的诗歌精神与柔性的词采相融合,体现刚柔相济的美学原则,当是受《周易》美学思想的影响。在批评实践中,钟嵘正是以这种美学原则来品评古今诗人的。

先看感情类型:

凡入品的诗人,感情多与“雅”、“怨”有关。

上品:古诗“意悲而远”、“多哀怨”;李陵“文多凄怆,怨者之流”;班婕妤“怨深文绮”;王粲“发愀怆之词”;阮籍“洋洋乎会于风雅”。

中品:秦嘉、徐淑“文亦凄怨”;嵇康“伤渊雅之致”;刘琨、卢谌“善为凄戾之词”,“善叙丧乱,多感恨之词”;郭泰机“孤怨宜恨”;颜延之“经纶文雅”;鲍照“颇伤清雅之调”;任访“拓体渊雅”;沈约“长于清怨”。

下品:曹操“有悲凉之句”;曹彪、徐干“亦能闲雅”;缪袭“唯以告哀”;谢庄“气候清雅”;谢超宗七子“得士大夫之雅致”;毛伯成“文多惆怅”等等。但是,我们注意到,以上诗人,非雅则怨,“雅”、“怨”二端,仅得其一。只有曹植一人“情兼雅怨”。能把雅正美和悲怆美结合在一起。

再看体制风格:

在所有的诗人中,也只有曹植一人符合他的要求。曹植的“骨气奇高,词采华茂”和“体被文质”,正是钟嵘心中的美学境界。以曹植为标尺,其他诗人,不是“文”胜“质”,就是“质”胜“文”。连刘桢、王粲也不例外。刘桢“气过其文,雕润恨少”;王粲“质羸”偏美。偏美,显然不是钟嵘的诗学理想。至如陆机“气少于公干,文劣于仲宣”;左思“浅于陆机”。中、下品诗人如曹丕“新歌百许篇,率皆鄙质如偶语”;应璩“善为古语”;曹操“古直”,皆质胜文之谓。若张华“巧用文字”、“儿女情多”,则文胜于质,均不能完美,不能刚柔相济。

不过,在同是偏美,不能相兼的情况下,钟嵘似乎更重视代表《诗经》的“雅”和代表诗歌精神的“质”。如组成汉魏晋宋诗歌轴心的曹植——陆机——谢灵运,均源出《国风》一系;同是上品的王粲、刘桢,钟嵘更看重质胜文的刘桢,把他置于王粲之前。称“曹、刘殆文章之圣”,“自陈思以下,桢称独步”,“故孔氏之门如用诗,则公干升堂,思王入室”。而王粲仅“在曹、刘间别构一体,方陈思不足,比魏文有余”。尽管王粲、刘桢优劣,齐梁以来,家有曲直。沈约、刘勰重视王粲。《宋书·谢灵运传论》谓“子建、仲宣,以气质为体,并标能擅美,独映当时。”以曹植、王粲并提而不及刘桢;《文心雕龙·才略》篇称“仲宣溢才,捷而能密,文多兼善,辞少瑕累,摘其诗赋,七子之冠冕乎!”晚出的《诗品》重视刘桢,固然反映了钟嵘不拘时论和敢于向前辈理论家挑战的勇气,更本质的,是在诗歌理论和美学理想上,钟嵘与沈约、刘勰之间,存在深刻的审美原则上的分歧。

与吟咏情性的本质论相联系,从个人的审美经验出发,钟嵘重视的“滋味说”,同样是他诗歌美学的重要组成部分。

任何一种理论都有它产生的背景。钟嵘所以强调“滋味说”,是因为东晋以来的玄言诗“淡乎寡味。”同时,庸音杂体,动辄用事使诗歌变成书奏和文符。妨碍了美的创造。故提倡“滋味说”,正可为时弊之药石。作为诗学的体系,他认同五言诗,因为五言诗是“众作之有滋味者也”;他提倡“直寻”,因为“直寻”会产生“真美”,产生“自然英旨”,这与滋味有关;钟嵘释“兴”为“文已尽而意有余”,此处“余”,即“余味”,是“滋味”的另一种说法。

从孔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2〕, 把听音乐与吃肉联系起来,用肉味比喻音乐,以直觉把握审美以来,人们多喜欢以“味”谈诗,以“味”谈美。两汉司马迁、王充以“味”喻文章之美,经阮籍《乐论》、嵇康《声无哀乐论》一步步演化,至晋陆机《文赋》提出,文章当有“大羹之遗味”。齐梁之际,随着文学批评的发展,“味”字作为文学评论的术语,开始被广泛使用。刘勰《文心雕龙》中有《宗经》篇的“余味”,《明诗》篇的“可味”,《史传》篇的“遗味”,《附会》篇的“道味”、“辞味”,《总术》篇的“义味”,以及《声律》篇的“滋味”等等。尽管刘勰在《隐秀》、《物色》诸篇中也论述了“味”的审美作用,但总体上看,刘勰谈“味”,只是附带而论,尽管他用了那么多的“味”字,但其重心、主旨却不在此。不象钟嵘把“滋味”放在《诗品》的中心,与诗歌的本质论、发生论、诗体论、创作论交融在一起,贯穿始终,成为诗歌审美和诗学理想的重要组成部分。因此,不妨可以说,由孔子《论语》发端的“滋味说”,在钟嵘的《诗品》里,才最后完善成为一个纯美学的范畴,取得了独立的意义,并对中国美学史和文学批评史产生重大影响。

——以上从入品诗人的角度考察。未入品的诗人,同样体现了钟嵘的文学观念和审美原则未入品的诗人、诗歌有多种情况:只写四言的不品;五言诗成就太小的不品;除了“忽而不察”,偶有遗漏外,也有今天我们看来是很重要的诗人、诗作未品。若与今存作品对照一下,最引人注目的是:

一些汉乐府五言诗未品;

《孔雀东南飞》未品;

卓文君的《白头吟》未品;

蔡琰的《悲愤诗》未品;

为什么评无名氏的《古诗》,不评同为无名氏的《陌上桑》、《相逢狭路间》、《双白鹤》、《艳歌行》和《陇西行》?评班婕妤的《怨歌行》,不评卓文君的《白头吟》?强调怨深文绮,却不评《孔雀东南飞》;重视女子的情绪天地,同样不评蔡琰的《悲愤诗》?

《孔雀东南飞》最早见于徐陵的《玉台新咏》,题为“古诗为焦仲卿妻作”,作者为“无名人”。徐陵没有说明此诗的来源,从何处辑得?假如此诗在当时并未流传,徐陵直接采自民间,来于里巷,钟嵘没有见过此诗的可能性是存在的。又此诗作年代尚有争议,假如产生于钟嵘写《诗品》到徐陵编《玉台新咏》的半个世纪内,钟嵘也同样未及一睹。但现在问题是,假如钟嵘看到这首诗,会不会品评?我以为不会。

与入上品的无名氏《古诗》同时,无名氏的《陌上桑》,辛延年的《羽林郎》,钟嵘是应该看到的。上品“古诗”条说“其外‘去者日以疏’四十五首”,可见,钟嵘当时看到的这类诗比我们多得多。还有,蔡琰的《悲愤诗》著录于范晔的《后汉书》。《诗品》说范晔诗“不称其才”,可见钟嵘注意到范晔在写《后汉书》时表现出的文学才能,当然也会看到蔡琰的《悲愤诗》。看到那些惊心动魄,催人泪下的场面。诸如:

卓众来东下,金甲耀日光。平士人脆弱,来兵皆胡羌……马边悬男头,马后载妇女。长驱西入关,迥路险且阴……旦则号泣行,夜则悲吟坐。欲死不能得,欲生无一可……

中国文学史上少有这种正面的血淋淋的描写,把悲愤撕碎了给人看:先被董卓乱军所虏,一路受尽凌辱折磨;入蕃后被迫嫁给胡人,内心痛苦自不必说,等已在蕃地生儿育女,意想不到的回汉,又使她必须舍弃亲生儿女。儿女渐渐长大,听说母亲离开他们,一去不返。有些似懂非懂——

儿前抱我头,问‘母欲何之?人言母当去,岂复有还时?阿母常仁侧,今何更不慈?我尚未成人,奈何不顾思?’见此崩五内,恍惚生狂痴。号泣手抚摩,当发复回疑……

这种生离死别,欲行不行的悲痛场面,令人摧折心肝,久久难忘。回汉后,女主人翁还将面临改嫁,托命新人的不幸。种种凄凉,种种悲怆,从反映社会历史的深广度,以及反映个人内心痛苦的烈度,比起曹植的《赠白马王彪》来,都有过之而无不及。以今天的眼光看,实为建安时代的杰作。钟嵘推尊曹植,将“陈思赠弟”列为五言警策的首篇,但却不提蔡琰的《悲愤诗》。这与未品汉乐府五言诗、《陌上桑》、《孔雀东南飞》是一致的。妄加推测,也许有以下几个原因:

第一,《诗品》评五言诗,更是评五言诗人。学班固“论人”,刘歆“裁士”,均以诗人为骨架,没有诗人,组不成三品。汉乐府五言诗年代久远,多已不知作者,有的虽标作者,却真伪不辨,难以品评。《白头吟》之类也许就是例子。有人以为钟嵘未品汉乐府古辞,是《诗品》只评五言诗而不及乐府诗〔3〕。这种说法是不对的。 就《诗品》品评的对象看,不仅班婕妤的《团扇辞》曾入汉乐府相和歌辞楚调曲,就是曹操、曹丕、曹植,今存大部分诗歌都是乐府诗,一些作品被萧统《文选》选录,可资佐证。评汉诗而不及汉乐府,是不可能的。《诗品》一般不评无名氏的作品,唯《古诗》影响深远〔4〕。列入上品, 是一个特例。

第二,钟嵘的诗学理想是“情兼雅怨,体被文质”,而这些汉乐府古辞多来自民间,以当时的审美眼光,不免格调卑俗,少渊雅之致,若以“文温以丽,意悲而远”的古诗来衡量,则大异其趣。如《陌上桑》中对罗敷美丽的描写:

行者见罗敷,下担捋髭须;少年见罗敷,脱帽著帩头;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来归相怒怨,但坐观罗敷。

这段文字,尽管我们今天觉得它夸张恢谐,生动有趣。以赋铺陈的手法,从不同人对罗敷的观看,表现罗敷惊人的美丽。但以当时的审美标准,却类近俳优,淫杂不文,不过逗人笑笑而已。刘勰《文心雕龙》斥此类诗为“淫辞”,可见这并不是个别评论家的意见。而钟嵘不评汉乐府古辞,用的仍是“雅”、“怨”两把标尺。

第三,《诗品》基本上不品叙事诗。

尽管,钟嵘认为五言诗的特点是“指事造形,穷情写物”。写景、状物、抒情之外,也包涵叙事的成分。但从“吟咏情性”诗歌本质论出发,在潜意识里,仍把诗与抒情诗划上等号,以为只有写景状物的才是诗歌。

反观《孔雀东南飞》也好,蔡琰的《悲愤诗》也好,尽管抒情意味很浓,但在本质上都是叙事诗。叙事诗当时只在民间流传,见诵闾里,格调卑俗。不在钟嵘的批评范围之内。凡受民歌影响,带有叙事成分的诗人,大多遭到钟嵘的批评。如批评鲍照“险俗”、“颇伤清雅之调”;批评沈约“淫杂”、“见重闾里,诵咏成音”;说陶诗“风华清靡”,批驳时人蔑陶诗为“田家语”等等;《诗品序》自谦自己的作品是“农歌辕议”,只能“周旋于闾里,均之于谈笑”,也反映了钟嵘重雅轻俗,重抒情,轻叙事的美学思想,并由此看出一个时代和另一个时代在审美上的差异。因为“重雅轻俗,重抒情,轻叙事”并非钟嵘一人私见,而是历代文论家的共识,这是中国叙事诗不发达的原因之一〔5〕。

其实,《诗经》里是有叙事诗的,《国风》里的《氓》,《大雅》里的《公刘》、《生民》,都是非常优美的叙事诗,且与抒情诗成一定的比例,但人们仍执拗地把抒情诗看成是中国诗歌史的正宗,把叙事诗看成别调,看成是“以文为诗”或“文章传记之体”。从诗言志——歌永言——缘情绮靡——吟咏情性——滋味说——不著一字,尽得风流〔6〕——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7〕——羚羊挂角,无迹可求〔8〕——不若鄙人拈出境界二字〔9〕。代代相续,中国诗歌史就这么发展了,抒情言志的方向就这么确定了,不能说是好还是坏,是是还是非。闻一多在《历史的动向》中说:“对近代文明影响最大、最深的四个古老民族:中国、印度、希伯莱、希腊,都差不多同时抬头而唱起歌来。但那些歌的性质并非一致,印度和希腊是在歌中讲故事,近乎小说、戏剧,篇幅很长。而中国和希伯莱则都唱着以人生和宗教为主的短小抒情诗。”中国诗歌即此定位。在中国历代诗人和诗论家集体意志形成的走向中,钟嵘的文学观念及诗学理想同时找到了自己的定位。

注释:

〔1〕见《文心雕龙·明诗》篇。

〔2〕见《论语·述而》篇。

〔3〕许印芳《诗法萃编》本《诗品》跋云:“(钟嵘)自序所录止于五言,而无一语及于乐府。意谓汉人论文,诗、乐分体(自注:如刘子政是也),五言古诗,不宜阑入乐府。”

〔4〕《古诗》佳丽,人所共识;故魏晋以来,多有拟作。 陆机所拟十二首,为萧统《文选》所录。《世说新语·文学》篇载:“王孝伯在京,行散至其弟王睹户前,问:‘古诗中何句最佳?’睹思未答。孝伯咏‘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此句最佳。’”又刘勰《文心雕龙·明诗》篇亦称《古诗》为“五言之冠冕”。

〔5〕参见王运熙老师《从诗论看我国古代叙事诗不发达的一种原因》(收入《中国古代文论管窥》齐鲁书社1987年)。

〔6〕[唐]司空图:《二十四诗品》语。

〔7〕[宋]欧阳修:《六一诗话》引梅尧臣语。

〔8〕[宋]严羽:《沧浪诗话》语。

〔9〕王国维:《人间词话》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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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荣的文学观念与诗学理想_钟嵘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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