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龚自珍诗歌的悲剧美_龚自珍论文

论龚自珍诗歌的悲剧美_龚自珍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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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要 龚自珍是中国历史由古代封建社会走向近代社会的第一位先觉的思想家和诗人。龚自珍的悲剧在于其代表时代的必然要求而这个要求之不能实现并反而受到社会的摧挫。历史与现实的悲剧感通过作者哀乐过人的诗心表现为慷慨悲凉的诗歌,表现为璀璨瑰丽、哀艳动人的悲剧美。

关键词 龚自珍 清代诗歌 悲剧意识 审美意象

Onhe Tragic Exquisiteness of gong Zizhen's poems

Ren Guanzhi

Abstract Gong Zizhen is the first foresighted thinker and poet at time when China's ancient feudal society grew into the modern society.His tragedy lies in the fact that he represented the inexorable demand of his times but some social forces retarded its realizaion and even led to its frustration.His historical and realistic tragic sense was expressed,through his poetic soul with surpass-ing grief and joy,as resplendent and flowery but mournful and touching tragic exquisiteness in vehement but desolate poetic lines.

Key words Gong Zizhen Qing-Dynasty poetry tragic vision esthetic imagery

中国历史从古代走向近代,从传统走向未来之际,出现一位首开风气的伟大诗人──龚自珍。龚自珍诗,解放以来颇受重视,或以为是“积极浪漫主义”,或以为是“批判现实主义”,笔者以为,龚自珍诗歌的灵魂或本质,应是其强烈的悲剧精神,自觉的悲剧意识并表现为璀璨瑰丽哀艳动人的悲剧美,从中表现出宏伟的历史感和丰富的现实内涵,并见出诗人哀乐过人的真情性。

恩格斯对“悲剧”有过一段著名的经典性论述:“在我看来,这就构成了历史的必然要求和这个要求的实际上不可能实现之间的悲剧性的冲突。”在同一篇文章中恩格斯还说:“主要人物是一定阶级和倾向的代表,他们的动机不是从琐碎的个人欲望中,而正是从他们所处的历史潮流中得来的。”①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对悲剧的论断对我们的研究对象──龚自珍及其诗歌同样是非常恰切的。龚自珍诗歌的悲剧意识和悲剧精神正是历史的时代的产物,龚自珍是古代社会的最后一位思想家,也是近代社会最为先觉的思想家。他的悲剧在于从大清帝国的表面繁荣中看到末世的衰象并石破天惊地预言乱世之将临,龚自珍的悲剧更在于代表时代改革的必然要求而这个要求不能实现并反而受到无情的摧挫。而这些,又通过作者哀乐过人的诗心表现为慷慨悲凉的诗歌。

龚自珍(1792-1841)是我国近代史上最早提出社会改革的思想家,著名文学家、诗人。他的一生,处于中国封建社会的末世——满清王朝趋向衰落的时期,也是历史从古代封建社会走向近代社会的转折时期。外国资本主义的大肆扩张侵略、殖民掠夺、倾销鸦片,致使白银外流,国库空虚,农业凋萎。少年时代开始,龚自珍就敏感到行将死亡的封建社会的微弱脉搏,惊呼“乱亦竟不远矣”,他针对社会现实的各种积弊,寻求“更法”、“改图”的办法,想挽救濒临死亡的封建社会,为此,他徒劳地大声疾呼了一辈子。这正是龚自珍诗歌悲剧精神所由生的现实基础与生活根源。龚自珍并不以文人诗客自期自限,而是想做一个改革现实的政治家。《己亥杂诗》说:“霜毫掷罢倚天寒,任作淋漓淡墨看。何敢自矜医国手,药方只贩古时丹”。作者自注:“大指祖王荆公上仁宗皇帝书。”作者虽自谦“何敢自矜医国手”,但却志在祖效荆公,大胆革新变法,献上医国的药方。《己亥杂诗》中有“少年揽辔澄清志”之句,则见其少小之年便立下澄清天下的远大政治志向。所以当林则徐受命广东禁烟,龚自珍便情不自禁赋诗报之:“故人横海拜将军,侧立南天未蒇勋。我有阴符三百字,蜡丸难寄惜雄文。”深惜自己未能及时参与其事、献计献策。正因为他有政治大志,所以其诗无论咏史、咏物、咏人,无不借题发挥,抒发治国救世的思想情感。

龚自珍政治思想的核心是社会批判论和社会改革论,其文学思想是要求文学真实反映社会现实,对社会敢于揭露、批判,以唤醒民心士气,以挽救国家的命运。这也即“经世致用”的思想。这种思想可以上溯至清初的黄宗羲、顾炎武诸人。顾炎武说:“凡文之不关乎六经之旨,当世之务者,一切不为。”②这和他的“文须有益于天下”的思想是相通的③。龚自珍在其《对策》中说:“人臣欲以其言裨于时,必先以其学考诸古。不研乎经,不知经术之为本源也;不讲乎史,不知史事之为鉴也。不通乎当世之务,不知经史施于今日之孰缓、孰亟、孰可行、孰不可行也。”清代学术由于异族统治的严酷,文字狱的钳制,多入考据之途,而一般文人诗赋,又以风花雪月酒边酬唱来歌咏大清王朝的“四海宴清天下太平”。而龚氏之学术,以经史为本源而取择在鉴戒,归结处则在通当世之务而裨益于时。他在《同年吴侍御杰疏请唐陆宣公从祀瞽宗,得俞旨行……》中说:“曰圣之的,以有用为主。炎炎陆公,三代之才。求政事在斯,求言语在斯,求文学之美,岂不在斯?”于龚自珍看来,文学之美,正在于其有用于世而不为空文。

显然,龚自珍的社会批判论和社会改革论是顺应历史潮流的,是体现了历史的必然要求的。但其悲剧则在于这种必然要求必须通过最高统治阶级的认可、重用、支持才能奏效而龚自珍的遭遇则是相反。龚自珍胸怀大志,满腹才学,幻想通过科举道路青云直上,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但中举之后,却一连五次会试失败,直至38岁,才勉强以三甲十九名考中进士。朝考时,考官又以其楷书不好为由而抑置之不列为优等,而奉旨以知县用。这对于心怀大志期望值极高的龚自珍来说无异于当头一棒,想通过类似王安石的道路以澄清四海的宏願完全落空。理想落空的失意,怀才不遇的孤愤,医国无门的苦痛,形成龚自珍的悲剧意识和悲剧情感,形成其诗无处不在的“一天幽怨”与“东南涕泪”的悲剧美基调。在龚诗中,“愁”、“恨”、“哀”、“怨”等表悲剧意识、悲剧情感的字眼、意象触目而是。如《行路易》:“冤屈复冤屈,果然龙蛇蟠我喉舌间,使我说天九难,说地九难。”《能令公少年行》云:“蹉跎乎公!公今言愁愁无终。”不一而足。封建社会末期的极端专制,清代统治者对知识分子的高压政策——举世闻名的文字狱正是造成龚诗悲愤之气不能直抒的直接原因,其《咏史》名篇云:“金粉东南十五州,万重恩怨属名流。牢盆狎客操全算,团扇才人踞上游。避席畏闻文字狱,著书都为稻粱谋。田横五百人安在,难道归来尽列侯?”此诗显然借咏史而感慨现实,狎客才人操全算而踞上游,而东南十五州之士,受文字狱的威慑,竟不见节操不屈如田横之客者。在这里,龚自珍已从一己的悲愤引申包容了广大深沉的社会内涵,使其悲剧感有着深厚的现实意义。

龚自珍在理想幻灭之后,对社会现实的批判更加深刻而冷峻,也更其悲凉。他是时代的先觉者,这正是其悲剧之所由生的根本原因。所以在龚自珍的诗文中,举凡封建皇帝的专制独裁,吏治的腐败黑暗,士气的陵替衰颓,民生的凋蔽痛苦,边疆的日趋警急,漕政、荒政、盐政、水利、科举种种弊端,都在其反映与批判之中。他以“良史之忧忧天下”(《乙丙之际著议第九》),对社会批判的目光如炬烛照幽微,切中要害。《明良论》揭露吏治的黑暗腐败,更是寻根究底,指出原因在于皇帝的乾纲独运,专制独裁,造成官吏的奴气与无耻,造成士气的偷堕。长期的封建专制,禁锢得人心且死,人才几绝,束缚得民族缺乏生气,形成一种膏肓顽疾。《乙丙之际著议第九》对衰世的批判最为深刻:“文类治世,名类治世,声音笑貌类治世。黑白杂而五色可废也,似治世之太素;宫羽淆而五声可铄也,似治世之希声;道路荒而畔崖堕也,似治世之荡荡便便;人心混混而无口过也,似治世之不议。”龚自珍的悲剧,在于从人皆以为治世且有治世之假象中发现不可救药的衰象而大声疾呼“起视其世,乱亦竟不远矣”。这本是振聋发聩之语而偏成空谷之足音!这就是龚自珍之所深为悲愤者。我们读其诗,其悲凉愤慨之情溢于言表,如其最为出名的。《己亥杂诗》:“津梁条约遍东南,谁遣藏春深坞逢?不枉人呼莲幕客,碧纱橱护阿芙蓉。”“不论盐铁不筹河,独倚东南涕泪多。国赋三升民一斗,屠牛那不胜栽禾?”其《咏史》诗云:“猿鹤惊心悲皓月,鱼龙得意舞高秋。”这些诗歌不论是同情民生之多艰还是揭露社会之黑暗,抑或是抨击当权者,均慷慨悲愤,情溢于言。如其《己亥杂诗》中的名篇:“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面对万马齐喑的现实,诗人生起彻骨的悲哀,而渴望于风雷的振荡以激起九州的生气,而归结于人才,寄望于天公,则越是热切的呼唤,越见现实的可悲。恩格斯在谈到黑格尔的历史哲学时说:“黑格尔的思维方式不同于其他哲学家的地方,就是他的思维方式有巨大的历史感作基础。……在《现象学》、《美学》、《哲学史》中,到处贯穿着这种宠伟的历史观,到处是历史地、在同历史的一定的(虽然是抽象地歪曲了的)联系中来处理材料的。”④龚自珍虽然不具备黑格尔那样博大缜密的历史哲学、美学思想体系,但恩格斯所说的历史感,在龚自珍诗歌中,却是相当宠伟地体现着,体现着历史的时代的伟大的悲剧感,是一种先知先觉者“忧时感世”的情怀。

悲剧意识是人类自觉意识、主体意识的最为强大的显示,是人类意识中最有活力最有创造精神的要素,是人类在这艰险重重的世界人生里赖以生存、支持、发展的擎天柱。悲剧意识大致包含危机意识。反抗意识、痛苦意识和献身意识,危机与痛苦相当于忧患意识,而反抗现实与献身精神使悲剧意识具有崇高之美,具有振奋人心的张力,所以这种悲剧呈现为苍凉与悲慨。这样的悲剧意识是推进人类文明历程的伟大动力,它是英雄式成就的根源,它是个体和民族生命力旺盛昂扬的标志。在中国的古代文化史上,庄子和屈原是最具自觉的悲剧意识的人,而他们的悲剧精神则由龚自珍得到真正的发扬。龚自珍诗《自春徂秋,偶有所触,拉杂书之,漫不诠次,得十五首》云:“庄骚两灵鬼,盘踞肝肠深。”正自道出其悲剧精神的历史文化渊源。

庄子面对“世之忧患”,面对早期奴隶社会的崩溃,生产、消费大规模的扩大,财富、享受、欲望的不断积累和增加,赤裸裸的剥削、掠夺、压迫的日益剧烈,人日益被“物”所统治所异化。庄子之悲哀正在于人性的扭曲,人生价值的失落和社会的失衡与无序。《在宥》篇云:“于是乎喜怒相疑,愚知相欺,善否相非,诞信相讥,而天下衰矣……”《胠箧》篇云:“彼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诸侯之门而仁义存焉。”《骈姆》篇云:“故尝论之,自三代以下者,天下莫不以物易其性矣。小人则以身殉利,士则以身殉名,大夫则以身殉家,圣人则以身殉天下。故此数子者,事业不同,名声异号,其于伤性,以身为殉,一也。”庄子深重的悲剧感正产生于对人类生存价值生存方式的无意义自作孽及人性之异化。所以庄子以为“哀莫大于心死”!这种悲剧精神在龚自珍的诗文中多所流露。在封建社会,治世与乱世其于吏治及士大夫素质关系甚大,而龚自珍所处的衰世,官僚堕落吏治黑暗士气衰颓,这是封建社会中坚的朽坏,自然是龚自珍最感悲哀之处。《明良论》二之批判封建官僚之“不知耻”云,“官益久,则气愈偷;望愈崇,则谄愈固;地益近,则媚亦益工。”而封建统治者为了摧挫士气,不惜恢复废弃已久的官妓制度,这被龚自珍认为是“戮心之刑”。《乙丙之际著议第九》揭发社会对“感慨激奋”之士的摧挫云:“而才士与才民出,则百不才督之,缚之,以至于戮之,……戮其能忧心、能愤心、能思虑心、能作为心、能有廉耻心、能无渣滓心。”一个社会,没有能忧愤思虑、有作为廉耻之才士才民,这个社会就是“万马齐喑”的最大悲剧。龚自珍最崇尚人的心力,《壬癸之际胎观四》云:“心无力者,谓之庸人。报大仇,医大病,解大难,谋大事,学大道,皆以心之力。”他希望社会能出现一批“感慨激奋”具大“心力”的才士与才民!

至于屈原,龚自珍《纪梦七首》曾自许为“我有灵均泪”。泪是怒与悲的对应物。屈原怀抱美政,“正道直行,竭忠尽智以事其君”以扶其国,但结果是“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能无怨乎?”屈原悲痛时世与故国,“世之人莫我知兮”,黄钟毁弃,瓦釜雷鸣,“下峥嵘而无地兮,上寥廓而无天”(《远游》)。但屈原的真正悲剧在于虽悲怨而仍“览余初其犹未悔”,“事君而不贰”,以致“危言以存国,杀身以成仁”。龚自珍以“灵均”自许,且带满含悲怨之“泪”,可见对屈原悲剧精神的领悟与认同,可谓心契神会。沈尹默在纪念鲁迅的文章中引了《追怀鲁迅先生六绝句》的诗云:“少时喜学定庵诗,我亦离居玩此奇。血荐轩辕荃不察,鸡鸣风雨已多时。”鲁迅生于风雨如磐的时代,乃社会的先觉者,系心故园寄意寒星而荃不察,一种伟大的孤独感与悲剧感,是不难理解的,但仍然以血荐于轩辕而无悔,均与龚诗神似。至于其忧国忧民伤时伤事的旧体诗,更有龚诗神味而得灵均精魂,如《无题》云:“洞庭木落楚天高,眉黛猩红涴战袍。泽畔有人吟不得,秋波渺渺失《离骚》。”“万家墨面没蒿莱,敢有歌吟动地哀?!心事浩茫连广宇,于无声处听惊雷。”与龚自珍《尊隐》所预言:“山中之民有大音声起,天地为之钟鼓,神人为之波涛矣!”何其神似,对风雷的期待与召唤,悲凉而不失理想,正是屈原、龚自珍直至鲁迅所发扬的伟大的悲剧精神,龚自珍恰好是由历史走向现代的“首开风气”的人物。

历史与现实的悲剧因素交汇而转化为龚自珍的悲剧心理、悲剧情感,才能表现为诗歌中的悲剧美。在这个意义上,个体的主体作用是无可替代的。龚自珍是深于感情的人,其《琴歌》云:“之美一人,乐亦过人,哀亦过人。”《寒月吟》云:“我生受之天,哀乐恒过人。”《己亥杂诗》云:“少年哀乐过于人,歌泣无端字字真。”丰富敏感而真势的感情,诗人气质与生俱来,加上末世衰世的黑暗时时激动他的心灵,使他心潮起伏百感交集,其思想无不带着郁愤悲凉的悲剧色彩。在《与江居士笺》中,龚自珍说自己“榜其居曰‘积思之门’,颜其寝曰‘寡欢之府’,铭其凭曰‘多愤之本’。”时世艰危,使得龚自珍的诗文都有着一种“积思寡欢多愤”的悲愀之感,这种衰世先觉者的悲哀,构成其诗深重的悲剧基调。这种悲剧心理在其《写神思铭》中有深刻的揭示:“鄙人禀赋实冲,孕愁无竭,投闲簉乏,沉沉不乐。抽毫而吟,莫宣其绪,欹枕内听,莫讼其情。”诗人“殊呻窈吟,魂舒魄惨”的神思,非哀非乐,歌哭无端的悲剧情绪纠结于与其一生有不解之缘的忧患意识。其《赋忧患》诗云:“故物人寰少,犹蒙忧患俱。春深恒作伴,宵梦亦先驱。不逐年华改,难同逝水徂。多情谁似汝?未忍托禳巫。”诗中完满地恰如其分地自述与生俱来无时不在的忧患意识,感触万端的创作心理。其《题红禅室诗尾》云:“不是无端悲怨深,直将阅历写成吟。”《能令公少年行》云:“逃禅一意皈宗风,惜哉幽情丽想销难空。”虽为忧患所苦而不忍托之禳巫以驱之,虽欲超然世外断烦恼想而逃禅,但心中之幽情丽想则非入空门而能空!所以其《送徐铁孙序》云:“如岭之表,海之浒,磅礴浩汹,以受天下之瑰丽而泄天下之拗怒。”执着于忧患,把一己的幽情丽想与时代之悲凉沟通,以泻泄天下民心之拗怒,写出浩瀚磅礴悲壮瑰丽的诗篇来!

龚自珍诗歌的悲剧美在艺术形态上表现为最具特色的几种诗歌意象,这就是其诗集中反复出现的“箫心剑气”与“落花”。剑,在古代男子身上,代表着勇武的美德;剑,又是安邦定国、立功沙场的象征,又是除暴安良的正气,更是代表了阳刚之美。近人有诗云,“大地春如海,男儿国是家。龙灯花鼓夜,仗剑走天涯。”用的还是这样的借意。而洞箫,历来则以象征悲音,最著名如苏轼《前赤壁赋》中所描写:“客有吹洞箫者,倚歌而和之。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馀音袅袅,不绝如缕,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缠绵哀怨正是箫声的特质。而风流词人姜白石的一首《过垂虹》:“自作新词韵最娇,小红低唱我吹箫。曲终过尽松陵路,回首烟波十四桥。”更是使箫声平添多少红粉知音的情韵。而落花意象在传统诗词中多表征生命与青春的殒落而带浓厚的感伤色调。但这些传统诗歌经常出现的审美意象到了龚自珍的诗中,则被赋予全新的审美意义,成为独具特色的悲剧美的艺术意象。

新安女士程金凤在题龚自珍《已亥杂诗》跋语中说:“天下震矜定庵之诗,徒以其行间璀璨,吐属瑰丽。……若其声情沈烈,恻悱遒上,如万玉哀鸣,世鲜知之。抑人抱不世之奇材与不世之奇情,及其为诗,情赴乎词,而声自异。”程氏所说之璀璨瑰丽为诗歌表层之美,声情沈烈,恻悱遒上,万玉哀鸣,则内涵丰富,情深意厚而富于张力,哀怨恻悱而能沉烈遒上,则是充满抗争和不平,有身世之感,是悲凉和悲慨之美,悲剧而具崇高之美。龚自珍抱不世之奇才而处于天崩地陷之世,不幸为先觉者,怀救世之大志而又不幸无所为且被摧挫,加以诗人本身的哀乐过人至情至性,才情天纵,发而为诗,即具此哀感顽艳璀璨瑰丽之美而独成这充满历史感与现实感的悲凉激越之音。龚自珍编年诗第一首《吴山人文征沈书记锡东饯之虎丘》:“一天幽怨欲谁谙,词客如云气正酣。我有箫心吹不得,落花风里别江南。”在这首诗里即出现“箫心”与“落花”的意象。“落花”一句似无新创,只如杜诗“落花时节又逢君”。而这里的“箫心”即是诗中所说的“一天幽怨”,幽怨是悲剧情感,幽怨而谓“一天”,即见忧愤之深广,无边无限充塞八荒。有如许之幽怨而无人能谙,一种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英雄心事无可告语的深悲,故谓“我有箫心吹不得”。诗里的箫心虽为幽怨,而词客如云、意气沉酣,则已透露不平之意和愤激豪迈之气了。

《又忏心一首》则以箫剑并置:“佛言劫火遇皆销,保物千年怒若潮。经济文章磨白昼,幽光狂慧复中宵。来何汹涌须挥剑,去尚缠绵可付箫。心药心灵总心病,寓言决欲就灯烧。”《华严经》谓“各以大智慧剑断一切烦恼想”。而龚诗正言若反,虽欲抽刀断水而水更流,举杯浇愁而愁更愁,欲断烦恼而烦恼仍如怒潮之汹涌如箫声之缠绵。其愁之实处则在不世之奇才满腹“经济文章”,只能空磨白昼消尽英雄气,这正如辛弃疾词所说:“只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的悲哀。但中夜难眠幽光狂慧毕竟峥嵘终难掩抑,这正是剑气箫心所表现的一种内涵丰富的悲剧美的本质所在。七绝《漫感》诗云:“绝域从军计惘然,东南幽恨满词笺。一箫一剑平生意,负尽狂名十五年。”这里的“箫”即是“东南幽恨”,此中之“剑”即是“绝域从军”的远大之志,是其改革社会挽救颓波医国治世的豪情。《秋心》云:“气塞西北何人剑,声满东南几处箫?”前句颇有东坡词“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之气象,而以“何人”反问之,则豪情转而成为一派悲凉了。东南金粉哀音声满几处洞箫,悲愁之声充满于天地之间。《已亥杂诗》中有“少年击剑更吹箫,剑气箫心一例销”之句,是晚年回首平生之作,只多了几分如梦的惆怅,彻骨的悲凉不言而喻,《湘月》词云:“怨去吹箫,狂来说剑,两样销魂味。”悲怨而吹箫以吐胸中之幽恨,但长剑在手本应安邦定国决胜沙场,而今只换得一介狂名,颇如辛稼轩词“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把吴钩看了,栏干拍遍,无人会,登临意”。宝剑深藏英雄弃置,这是诗人之悲剧,也是时代社会的悲剧。通过以上简单的例释,我们可以看到,剑在龚诗中是作者昂扬个性的体现,是壮志雄心的象征。箫则是幽怨抑郁情感的意象,如怨如慕如泣如诉歌哭无端哀音动人。箫剑结合,哀怨中有豪气则悲而不弱,则成悲壮与苍凉。壮志难酬,终不免落得“壮士拂剑,浩然弥哀”(司空图在《诗品》中以此作“悲慨”一品),壮美而悲慨正是龚诗的审美特点。

落花是龚自珍诗中反复出现最能体现其悲剧美、极富时代感与独创性的又一审美意象。落花作为审美对象比之常态的花的存在,更为短促,生命的瑰丽璀璨与生命之凋谢殒灭、生命之美与青春之美的逝去更能使人惆怅与悲伤。落花意象古已有之,屈原《离骚》有“夕餐秋菊之落英”,陶渊明《桃花源记》有“落英缤纷”的美丽情景,而钟嵘《诗品》以“点缀映媚似落花依草”品目邱迟的诗,这些落花形象并无感伤情调,而到了唐宋以后的诗词则多带主体感伤悲凉的意味,特别是词中的落花意象感伤犹甚。如李璟词“菡萏香消翠叶残”,后主词“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晏几道词“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李清照词“花自飘零水自流”,辛弃疾词“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至于《牡丹亭》名句之“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与《红楼梦》黛玉葬花,更是深寓青春生命之美丽与凋落流逝的彻骨悲哀。但龚自珍诗的落花意象却具有更深厚丰富的内涵。

《已亥杂诗》中即有几首诗出现落花的意象,如“终是落花心绪好,平生默感玉皇恩”;“逝矣斑骓罥落花,前村茅店即吾家”;“野棠花落城隅晚,名记春骝恋挚时”。既感到萧瑟西风中落花难免的现实,而落花心绪又寄托了深深的眷恋与依归。其中名篇“浩荡离愁白日斜,吟鞭东指即天涯。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更是把落花提扬为一种崇高的生命境界,一种悲壮的献身精神,历来以为死而后已已是一种极难得的精神,而龚诗以落红自许,殒落之后化作护花的春泥,何等难能而可贵!龚自珍《减兰》词之写落花也似近于传统的感伤而实则不同者,词云:“人天无据,被侬留得香魂住。如梦如烟,枝上花开又十年。十年千里,风痕雨点烂斑里。莫怪怜他,身世依然是落花。”表现其飘零的命运和心境,既不甘心殒落又悲伤愤懑。但龚自珍诗词中的落花有悲伤哀艳也有积极奋进格调昂扬者,如《虞美人》云:“笛声叫起倦魂时,飞过濛濛香雪一千枝。”这样的壮美,落花不再是象征哀怜的身世,而是富有生气的理想境界。写落花而不一味沉溺于哀伤,还有《幕春以事诣圆明园……》:“桃花零落处,上苑亦红潮。”以“红潮”写落花,其璀璨缤纷可见。《梦中作四截句》云:“四厢花影怒于潮。”虽非落花而如潮则均见龚自珍的心力与笔力。其《西郊落花歌》之写落花之万艳飞舞瑰丽壮观更是龚诗悲慨之美的典型之作:“如钱塘潮夜澎湃,如昆阳战晨披靡,如八万四千天女洗脸罢,齐向此地倾胭脂;奇龙怪凤爱漂泊,琴高之鲤何反欲上天为?玉皇宫中空若洗,三十六界无一青蛾眉,又如先生平生之忧患,恍惚怪诞百出难穷期。……安得树有不尽之花更雨新好者,三百六十日长是落花时。”诗之写落花,驰骋想象,连用奇喻,新颖离奇,描写落花之漫天遍地,鲜艳异常的壮观,极夸饰渲染之能事。全诗气势磅礴,感情强烈,笔力遒劲,落花如潮如海,如天女之胭脂,且如先生之忧患,极写生命殒落的辉煌,生命力迸发的极致,忧患与崇高的结合,虽极辉煌而毕竟殒落,虽殒落而毕竟曾经辉煌,极写生命之大欢喜与大无可奈何,这使龚自珍诗歌的悲剧美呈现一种前无古人的璀璨与瑰丽!

注释

①恩格斯《致斐·拉萨尔》,《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四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

②顾炎武《与人书三》,《顾亭林诗文集》卷四,中华书局1983年版。

③《日知录集释》卷十九。

④恩格斯《卡尔·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二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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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龚自珍诗歌的悲剧美_龚自珍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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