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晗和胡适_胡适论文

吴晗和胡适_胡适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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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五四年,举国开始胡适思想的批判运动,胡适在大陆的许多弟子与友人,或主动,或被迫投入了这一大潮,其中包括有些后来被学界尊为大师的人。但吴晗却始终没写批判文章。对于这事,吴晗的友人说法颇不一致。黄裳在为《吴晗全集》写序时认为:“说他是念旧情也可,说他未能划清界限也未尝不可。”但据吴晗好友夏鼐在纪念文章中说,一九四九年以后,吴晗“也不讳言自己是胡适的学生,不过在政治觉悟提高后便‘反戈一击’了。”言谈之间,对故人“反戈一击”颇不以为然。不过,夏鼐没有说明吴晗在何时“反戈一击”的。另据与吴晗有同门之谊的罗尔纲回忆,一九五二年思想改造运动时,吴晗的夫人袁震曾当着吴晗的面对罗尔纲说:“你和吴晗都是给胡适思想影响很深的,必须好好改造。”吴晗当即说:“联大从昆明搬回北京后,我做胡适工作,可他顽固不化,我的脚就不再踏上他的客厅了。”罗尔纲据此认为,吴晗“于解放前三年就与胡适断交,划清界限”。连吴晗在内,四个人四种说法,让人颇有罗生门之感。

如今,吴晗本人业已成为二十世纪中期中国政治与文化的研究对象之一,他与胡适的关系,折射出中国政治与学术互动的复杂内涵。在这个问题上,吴晗自己的言论是最有说服力的。记忆心理学认为,当事者的回忆,总不由自主地进行筛选,过滤掉一部分自己不希望保存的东西,凸现出自己希望张扬的东西。这也是我们考察分析吴晗自述与胡适关系时的主要准则。

一九五○年,吴晗发表过一篇自传体的文章,题为《我克服了“超阶级”观点》,关于胡适,是这么说的:

在中国公学的最后一学期,写了一篇论文《西汉的经济状况》,卖给大东书局,得了八十元稿费。这篇论文是在胡适之的中国文化班上写的,他很欣赏。这学期结束,胡适之被迫离校,在那时候,他是反对蒋介石的。他一走,我想在中国公学再念下去也无聊,刚巧有了这笔稿费就糊里糊涂跑到北平。……一九三一年夏天考进清华大学历史系二年级。还是由胡适之介绍,系主任蒋廷黻给我一个工读生的机会,每天工作两小时,每月得十五元的报酬。

吴晗一九二九年秋季升入中国公学大学部,胡适作为校长,给他上过《中国文化史》课。次年五月,胡适辞去校长之职,他与吴晗仅有两个学期的师生关系。当时,胡适已是名满天下的学界领袖,吴晗只是初入大学的及冠学子,前者的著作与教学都对后者起一种启蒙作用。一九三○年三月十九日与六月二十九日,吴晗在中国公学时给胡适写过两封信,前信请教有关法显《佛国记》的问题,后信则讨论曹雪芹生平与生卒,明显受到胡适佛教史研究与《红楼梦》考证的影响。他在给胡适的第一信里说:“除了先生以外,我实在想不出一个比先生更能用科学的方法来解决和指导路径的人。”应该说是他向胡适求教的肺腑之言。后信是在获悉胡适辞职北上仅月余后写的,信尾附笔道:“我下半年要转学到北平燕京大学去读历史系,想请先生写一封介绍信,不知可以吗?”胡适是否代为介绍不得而知,但吴晗在胡适走后就要转学燕大,显然有追随北上的意味在。因而吴晗在一九五○年说,“他一走,我想在中国公学在念下去也无聊”,是真实的想法;而自称“糊里糊涂跑到北平”,则是言不由衷的讳饰之语,他已不想暴露当初北上的真实动机。但直到此时,吴晗还是承认胡适在学术上对他的重大影响,把胡适对他“很欣赏”保存在自己的记忆里。他在一九五四年批判胡适思想时保持沉默,应该与这种回忆不无关系。黄裳说他对胡适“念旧情”,“未能划清界限”,都是言之有据的。由此看来,一九五二年吴晗对罗尔纲说的那番话,一方面固然有与胡适在政治上撇清的考虑在,另一方面,吴晗从抗战后期起明显左转,以至引来国民党方面“吴晗诺夫”的绰号,胡适也对人说过“吴晗可惜,走错了路”,因政治观点上“君向潇湘我向秦”,吴晗从昆明回京后与胡适少有往还,也应不虚;但于胡适学术对自己的影响,并未一笔抹杀。故而罗尔纲说他在解放前三年就与胡适划清界限,则未免过早。

一九五七年吴晗在其《自传》里再次述及与胡适的关系,一方面仍然保持着一九五○年的口径:“学年论文《西汉经济状况》胡适很赏识,介绍大东书局出版”;“插班进清华历史系二年级,没有钱上学吃饭,胡适介绍我找清华历史系主任蒋廷黻。”但另一方面,在学术影响上,吴晗已经有意识地做自我批判,他回忆在三十年代在清华求学与任教的经历说:

选课也只选中国史方面的,受陈寅恪影响很大。受胡适、顾颉刚、傅斯年的思想影响都很大。虽然和他们的往来并不多,读他们的文章却很多,治学的方法,以至立场基本上是胡适的弟子。胡适和陈寅恪的考据,顾颉刚的疑古,都在我这时期的著作中留下深刻的烙印。虽然因为和另一些人接触,在文章中出现了一些经济基础社会背景的话,遭到他们的斥责,但是他们仍然很看重我,以为将来一定可以成为如他们所期望的资产阶级的学者。

虽然不得不承认“基本上是胡适的弟子”,受胡适、陈寅恪与顾颉刚的影响,但“深刻的烙印”等用语不再有自炫的成分,明显有逃离倾向。与此同时,不但在人际关系上声明“和他们的往来并不多”(是否如此,下文分解),而且强调在学术观念上与胡适等人的分道扬镳,以至“遭到他们的斥责”云云。夏鼐所说吴晗一九四九年后“也不讳言自己是胡适的学生”,大致持续到一九五七年反右以前,当然,其间已有从暗自肯定到有意疏远的重大转变。尽管如此,对胡适的学术给自己的影响,吴晗尚未全面否认。

一九五七年反右以后,吴晗再次提到胡适,是一九六二年七月与《北京日报》记者关于研究历史的谈话。在这次谈话中,吴晗从自己学历史谈起,一再强调“我是自学的,过去自学,现在自学,没有跟过任何老师。这话说来不大合理,我上过小学、中学、大学,为什么还要说没跟过老师?”关于大学,他这样说:

又到上海中国公学念了一年。这时(一九二九年)我写了一篇《西汉的经济状况》卖给大东书局,得到八十元稿费。拿到这笔钱后,我就于一九三○年跑到北京来考大学。……后来清华大学破例收我作插班生,我进了史学系二年级。

行迹编年依旧,但胡适、陈寅恪、顾颉刚与蒋廷黻等对这段经历起过关键作用的人物,却做了虚化处理。谈话另一处尽管还提及他们,口吻却与此前大相径庭:

当时史学系主任是蒋廷黻,一个十足的洋奴,他上课用洋文,连对老婆讲话也用洋文,中文不通,不能写。他的文章都是由胡适改了发表,因为不通。

我跟陈寅恪先生还学了三年,听他讲隋唐史。他研究得很细,如唐代李姓考,也没有学到什么。

三十年代,我进清华大学读书时,教师中没有一个人研究明史,全国也没有人研究。明史知识,我是靠自学得来的。

胡适之做过我教师,没给过我什么。我没有从蒋廷黻那里得到什么知识。我之有些知识,主要靠自学。

作为一个经过大学专业训练的历史学家,吴晗当然深知大学主要靠自学,但名师的点拨开悟在其间却起到关键作用,而这种指点主要是在方法上,未必一定要在明史之类的具体知识上。这段强调自学的谈话,意在否认与胡适等人的学术渊源。对清华园里有“教授的教授”之称的陈寅恪,以吴晗的学养不会掂不出其学术分量。他在一九五七年《自传》中虽欲保持距离,尚且承认陈寅恪的考据给他的著作“留下深刻的烙印”,但到这年却说从他那里“也没有学到什么”;哪种说法更符合实际,不言而喻。当然,后一说法,与大跃进时代郭沫若号召历史系大学生超过陈寅恪,以及主流史学不认可陈氏史学观念也是息息相关的。

还是围绕着与胡适的关系,从吴晗的书信来梳理两个问题:其一,在私人关系上是否“往来并不多”;其二,在学术关系上是否“没给过什么”。

先来看第一个问题。吴晗的学术天分在中国公学的一年里就引起了胡适的关注,故而在一九三一年给吴晗的第一封回信劈头就说:“我记得你,并且知道你的工作。”这一年的师生关系对吴晗走上史学之路至为关键。但吴晗北上转学燕京大学的愿望落空,这是因为他在中国公学的英文成绩为C,便由顾颉刚推挽暂入燕大做图书馆员。次年,吴晗报考北大与清华的二年级插班生,第一志愿显然冲着在北大任文学院长的胡适去的。考试过后,吴晗去见胡适,其时他因备考早就辞了燕大图书馆的工作,还把弟弟接来北平报考辅仁大学附中,经济上捉襟见肘,陷入困顿。这次会见,吴晗在一九三一年八月八日致梁志冰信中有所披露:“犹记月前往适之师时,渠时适知生窘状,曾询生以需钱用否,如欲钱用,彼言时即手取钱袋欲以相授,生当时谢绝。”八月发榜,吴晗终因数学零分而与心仪的北大失之交臂,却被清华大学录取。这一结果,吴晗自称“恰如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之喻”,其原因首先当然是胡适在北大,其次“盖因在清大校内谋事极为不易”,而他则必须通过工读自筹与弟弟两人在京求学的全部费用,故而他自称“遂处于极端为难进退狼狈之地位”。进退两难之际,吴晗又去找胡适,胡适“劝他决定入学”,并慨然允诺给予帮助。胡适没有食言,八月十九日他亲自致函清华代校长翁文灏与教务长张子高:

清华今年取了的转学生中,有一个吴春晗(按:吴晗原名),是中国公学转来的。他是很有成绩的学生,中国旧文学的根底很好。他有几种研究,都很可观;今年他在燕大图书馆做工,自己编成《胡应麟年谱》一部,功力判断都不弱。此人家境甚贫,本想半工半读,但他在清华无熟人,恐难急切得到工作的机会。所以我写这封信恳求两兄特别留意此人,给他一个工读的机会。他若没有工作机会,就不能入学了。我劝他决定入学,并许他代求两兄帮忙。

与此同时,胡适也应给清华史学系主任蒋廷黻打过招呼,蒋给胡适的函件直呼大哥,关系更近。对这次求助,吴晗在八月二十七日致梁志冰信中说:

前日往见适之先生,云已耑函清大校长翁文灏、文学院长冯友兰及史学主任蒋廷黻诸先生,并生所撰之《胡应麟年谱》送交清大,嘱为生在清大觅一位置,已得答复,允为在史学系找一工作,名义为助教或其他未定,工作为整理大内档案,报酬至少为维持生活云云。适之师又恐生钱不够用,另借四十元为入学后购书之费,并嘱安心入学,一切事渠又设法,盛意深情令生愧怍无地。

由于胡适的推荐,吴晗在到清华报到时受到特别的待遇,这也有他一九三一年九月九日致梁志冰信为证:“九日晨晤教务长张子高先生及史学系主任蒋廷黻先生,俱以胡师曾函托关照,对生甚为青目。关于工读事蒋氏已定于下周开教务会议时以史学系名义通过此,不过手续关系,其实毫无问题。”由于胡适的关系,其工读事一路绿灯,不过履行手续而已。胡适鼎力相助他入学清华,并顺利解决工读手续。如此亲密的关系,恐怕绝非如其后来所说的与胡适“往来并不多”。

再来看第二个问题。吴晗在入学次日致信梁志冰说:“清大环境之佳为国内第一,水木清华软红不起,自幸得此仙境,此生差为不虚。三年内已定耑攻明史,秦汉史则以积习已深,暇中犹复不能忘情,然已降作附庸。”由此可见,吴晗当时的史学兴趣主要在秦汉与明代两段,他此前撰写《西汉的经济状况》与已着手做的《胡应麟年谱》,都不过是初入史学之门的尝试而已,其立志治明史,当在入学清华以后。这一决定,固然与其本人学术旨趣有关,但与胡适关系极大。据胡适在吴晗入学三天后致信说:“蒋先生期望你治明史,这是一个最好的劝告。”这与其说是蒋廷黻的劝告,还不如说是胡适为吴晗在设计今后的学术方向。就在九月十二日的信里,胡适说明了之所以让吴晗专治明史的理由:

秦汉时代材料少,不是初学所能整理,可让成熟的学者去工作。材料少则有许多地方须用大胆的假设,而证实甚难。非有丰富的经验,最精密的方法,不能有功。晚代历史,材料较多,初看去似甚难,其实较易整理,因为处处脚踏实地,但肯勤劳,自然有功。凡立一说,进一解,皆容易证实,最可以训练方法。

这是胡适在深思熟虑后以一个学术前辈对史学后进的中肯指示。不仅如此,胡适在这封信中还答复了吴晗的问学,共有五项,更是对吴晗治明史的直接指导:

你问的几项,大致可以解答如下:

(1)应先细细点读《明史》;同时先读《明史纪事本末》一遍或两遍。《实录》可在读《明史》后用来对勘。此是初步工作。于史传中之重要人的姓名、字号、籍贯、谥法,随笔记出,列一表备查,将来读文集杂记等书便不感觉困难。读文集中之碑传,亦须用此法。

(2)满洲未入关以前的历史,有人专门研究;可先看孟森(心史)《清开国史》(商务)一类的书。你此时暂不必关心,此是另一专门之学。谢国桢君有此时期史料考,已由北平图书馆。(孟心史现在北大。)

(3)已读得一代全史之后,可以试作“专题研究”之小论文;题目越小越好,要在“小题大做”,可以得训练,千万不可作大题目。

(4)劄记最有用。逐条必须注明卷册页数,引用时可以复检。许多好“专题研究”皆是劄记的结果。

(5)明代个人记载尚少,但如“倭寇”问题,西洋通商问题,南洋问题,耶苏会教士东来问题,皆有日本及西洋著述可资参考。蒋廷黻先生必能指导你,我是全外行。

对照吴晗一九六二年那番谈话,有必要指出两点。其一,吴晗进清华时,明史绝非如他所说“全国也没有人研究”,胡适提到的孟森就是大家。其二,从胡适推重蒋廷黻在明代中外关系史方面“必能指导你”,蒋氏史学也绝不如吴晗后来所鄙夷的那么糟糕,他当时在中国近代外交史方面已有独具识见的论文发表,其代表作《中国近代史》虽然成书在其后七年,也不能说他“中文不通”,更不能说“没有从蒋廷黻那里得到什么知识”。

再来说胡适,无愧名师大家,对吴晗治明史的指导要言不烦,开示到位。他不仅从大处指点吴晗,甚至连论文中对历史人物“不宜多用表字”等细节都逐一指出。

而吴晗既经点拨,豁然开朗。他一周后给胡适的信里就坦承从胡适那里获得的启示与教益:

上次先生所指示的几项,读后恍如在无边的旷野中,夜黑人孤骤然得着一颗天际明星,光耀所及,四面八方都是坦途。在上星期已托人买来了崇文本的《明史》,逐日点读,另外做了几千张卡片装了几只匣子,分为(1)人名(2)书名(3)纪事三种,按类填定,比较复杂的就写上札记簿,准备先把《明史》念完后,再照先生所指示的逐步做去。

吴晗在一九三二年四月二十四日给胡适信中又说:“这半年来读《明史》发生了无数的问题,其中最叫人疑心的一个是胡惟庸事件。”这也证明他后来撰著《胡惟庸党案考》,是遵循胡适“细细点读《明史》”的产物。

总之,吴晗专志于明史,在史学方向与治史方法上,多得胡适设计与指教。胡适爱才若渴,几乎逢人说项,当时的吴晗对此是感铭在心的,这也有他一九三一年九月十八日给胡适的信为证:

从(罗)尔纲兄处得到先生勉谕的话,非常感激,同时又惭恨自己过去的不长进。我不敢向先生说一些“道谢”的浮文,只是时时刻刻警戒着自己,使他日不致辜负先生的期望和好意。

据苏双碧的《吴晗传》说,一九三四年《清华年刊》登出了吴晗的毕业照,上有吴晗题字云:“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少说些空话,多读些好书——录胡适之先生语。”真切表明胡适对他学术宗旨与治学方法的深刻影响,而吴晗也显然以此为荣的。两相对照,吴晗在一九六二年谈话中一再强调在学术上胡适对自己“没给过什么”,显然是欺心之论。

吴晗自述与胡适的关系,有一个演变的过程。一九四九年以前,他对自己与胡适在学术与人事的双重关系上从未否认过。一九五○年,他在与胡适的人际关系上开始有意识的遮蔽,其中包括他向罗尔纲强调与胡适中止私人往来的表白。在学术关系上,吴晗虽仍承认胡适的影响,但已转向了自我批判。他在《我克服了“超阶级观点”》里说:“由于受了胡适之极深的影响,治学钻到考据的牛角尖里去,也就不会有什么好的成绩了。”实际上,吴晗在明史上最好的成绩,且不论《朱元璋传》,仍是《胡惟庸党案考》与《明成祖生母考》那些深受胡适影响的考据论文。较之一九五○年,吴晗一九五七年反右前夕的《自传》在人际关系上采取有意疏离的态度,在学术关系上,虽然还不得不承认胡适的影响,却已明确采取批判的态度,开始了夏鼐所说的“反戈一击”。至于到一九六二年,吴晗就完全罔顾事实,在学术关系上也矢口否认了胡适的重大影响。

一九四九年以后,吴晗对昔日导师从违心之论到欺心之论,与他对当时领袖从输心之语到输忠之语,两者在强度上都呈现出与时俱进的态势,而最终定格在一九六二年的那番谈话中。在那篇谈话中,吴晗再次提到毛泽东对他的《朱元璋传》“提了许多宝贵的意见”。也就在这年,江青向毛泽东建议批判吴晗的《海瑞罢官》,一场悲剧正在酝酿之中。历史也真够吊诡的。

为吴晗逝世四十周年而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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