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穆旦的诗歌_穆旦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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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叶诗人唐湜称道他的诗友穆旦的诗“有着最鲜明的现代诗风”与“最深沉的哲理内涵”,而且是九叶诗群中“流派风格最浓烈”的诗人。①穆旦以他坚实的探索实绩,代表了四十年代中国诗坛现代主义诗歌的最高成就。四十年代穆旦共出版诗集三部:《探险队》、《穆旦诗集》、《旗》。这个时期,他的诗歌褪尽了早期浓烈的浪漫主义气息,变得深沉、凝重,在感性与智性交融的追求中,表现出一种特有的智性美。

上篇 自我搏斗:突进的生命力

每一个现代诗人都会在自己的诗歌中塑造出抒情主体的自我形象,不同的自我形象,表现出的正是诗人对宇宙人生的不同的诗意理解,在艺术道路上不同的审美追求。五四时期,浪漫主义诗潮的代表诗人郭沫若以天马行空的狂放姿态,以火样燃烧的激情拥抱自我,夸张自我,正是狂飙突进,个性高扬的时代精神的喧嚣,显现的是一种崇高豪迈、热烈奔放的浪漫主义诗风。二十年代中期,新月派代表诗人徐志摩在自然、性灵、美的抒唱中,塑造的是一个“在梦的轻波里依洄”的自我,是一个象快乐的雪花,翩翩地飞翔,自由潇洒,孤芳自赏的自我,从中我们看到的是英美浪漫主义诗歌精神与中国传统的优雅、和谐的诗美情趣在他诗歌中的交响。三十年代,现代派诗人戴望舒诗中的自我,是一位在“雨巷”中踽踽独行的凄婉迷惘的自我,是一个“青春的身体”、“病的心”的青春病患者。戴诗的感伤形象表现出与西方浪漫主义、象征主义以及中国古典诗歌美学精神上的某些综合联系。纵观上述诗人中的自我,皆与二十世纪现代主义思潮中突出表现的那种代表了生命自觉意义的灵魂骚动与自我分裂的自我都是无缘的。

二十世纪现代主义与古典主义、浪漫主义精神的根本区别,就在于对“人”自身的不同观念。二十世纪西方现代主义诗人,他们以对人生困境的深刻理性意识,冷静地审视生命的每一个角落,不象浪漫主义诗人那样盲目自信地肯定自我,热情洋溢地讴歌自我,而是在自我的正视中,剖析自我,反省自我,否定自我,超越自我。从这一方面,最接近二十世纪西方现代主义这种本质精神的是穆旦四十年代的诗歌。

有人认为:“穆旦也许是中国能给万物以生命的同化作用的抒情诗人之一,而且似乎是中国有肉感与思想的感性的抒情诗人之一。”②穆旦的诗歌有一种深沉的思想力,这种深沉的思想力最鲜明的表现,则是为了自我的完成与自我的发展,在自我的分析中表现的一种生命的焦灼感,在生命的肉搏中表现出的种种痛苦而丰富的体验。他有诗这样写道:

蓝天下,为永远的谜蛊惑着的

是我们二十岁的紧闭的肉体,

一如那泥土做成的鸟的歌,

你们被点燃,卷曲又卷曲,却无处归依。

呵,光,影,声,色,都已经赤裸,

痛苦着,等待伸入新的组合。

——《春》

在灵与肉矛盾交织的生命体验中,表现了如“绿色的火焰在草上摇曳”的青春的生命欲望的炽烈,而这种生命的舒展,拥抱春天的欲望却在被卷曲中无处归依。这种生命欲望的压迫在穆旦诗中表现为既来自“历史的矛盾压迫着我们,/平衡,毒戕着我们每一个冲动”,同时也来自自我理性的精灵无形的扼制:“那些盲目的曾发泄他们所想的,/而智慧使我们懦弱无能。”(《控诉》)而留给生命的最终只是自我搏斗的痛苦体验,一种内心厮杀、充满矛盾的无限焦虑:

我们做什么?我们做什么?

啊,谁该负责这样的罪行:

一个平凡的人,里面蕴藏着

无数的暗杀,无数的诞生。

——《控诉》

郑敏说穆旦的诗“以写矛盾和压抑痛苦为主”,“充分地表达了他生命中感受到的磁力的撕裂。”③生命的悲剧体验,在现代主义诗人之中或浓或淡的都有表现。象李金发的诗歌咏叹生命如“牲口贱踏之稻田”,感慨生命似“死神嘴边的微笑”。然而,李诗的生命悲剧意识中,较多的是一种生命遭受生存压迫后的一种生命疲乏,自我虚弱的哀伤。穆旦诗中的生命悲剧体验,主要是“人”主体自身的灵肉分裂中产生的一种不可克服的生命悲剧意识。李诗的自我生命悲感中缺少一种自我超越的生命意识,多表现为面对荒谬世界与疲乏自我的生命的退避。在穆旦诗中透露的是一种骚动不安的生命意识与灵魂搏斗中的“倔强”,表现出他在生命感受中“抉心自食”的刚性精神:

活下去,在这片危险的土地上,

活在成群死亡的降临中,

当所有的幻象已变狰狞,所有的力量已经

如同暴露的大海

凶残摧毁凶残

如同你和我都渐渐强壮却又死去,

那永恒的人。

——《活下去》

生命的永恒,只存在于现实生命的完成中,生命的意义存在于生命力向艰难险恶的人生的顽强的突进。生命的永恒不是那肉身之躯的长生不死,和风细雨中的人生永远也无法体验何谓生命之永恒。生命的意义在“希望”,幻灭,希望,“再活下去”的生命的抗争中。

在穆旦卓而不群的生命意识中,他受艾略特的影响,表现出一种象征荒原世界的“冬天意识”。穆旦诗中,冬天成了暗寓着生命“本来如此”的严酷。他的《在寒冷的腊月的夜里》描绘了这样一幅情景:

在寒冷的腊月的夜里,风扫着北方的平原,

北方的田野是枯干的,大麦和谷子已经推进了村庄,

岁月尽竭了,牲口憩息了,村外的小河冻结了,

在古老的路上,在田野的纵横里闪着一盏灯光,

一副厚重的、多纹的脸,

他想什么?他做什么?

在这亲切的,为吱哑的轮子压死的路上。这是一首既纪实又富有象征意味的诗。北国旷野,寒风呼啸,一切都沉寂无声。古老的路上,一星灯光的闪现,一幅悲凉沧桑的北国寒冬图画,它既象我们这个倍受灾难、忧患深重的民族命运的寓言,又象是人类生命形式的悲剧象征。严冬旷野里的一星灯光,与浓重的黑暗形成鲜明对照,孤独的老人摸索的身影如同一个孤独而倔强的灵魂在生命的荒原中挣扎,无限的凄惶与悲凉中又有几份生命追求的执着与悲壮。这首诗似乎可以看到艾青的《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的某些影响。二首诗相比而言,艾诗主要是忧愤于现实,表现了对失去生存家园的人民的温爱与怜悯,对被寒冷封锁着大地的现实而忧虑的情怀。而穆旦的诗蕴含的主要是一种具有形而上意义的人类生命悲剧意识。在冬天里,风从屋顶上滚过,“谁家的儿郎吓哭了”,“他就要长大了,渐渐和我们一样地躺下,一样的打鼾”,“我们的祖先是已经睡了,睡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在这年复一年,一代又一代的生命延续中,风依旧“扫着北方的原野”。

穆旦诗歌的冬天意识中一方面表现了一种正视生命严酷的真诚,另一方面又表现出直面生命的苦难,向宿命挑战,战胜自我,超越自我的生命力量:

在旷野上,我是驾着铠车驰骋,

我的金轮在不断的旋风里急转,

我让碾碎的黄叶片片飞扬,

(回过头来,多少绿色的呻吟和仇怨!)

我只鞭击着快马,为了骄傲于

我所带来的胜利的冬天。

——《在旷野上》

这里所表现的冬天意识,完全是一种高扬生命意志的刚性精神。虽然个体生命的空虚感、荒谬性与身俱来,但是,对这种荒谬性、空虚感的抗争方式也只有生命自身。这正是一种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悲壮选择。穆旦的诗就是以这样一种突进的生命力使他的诗与现代主义诗歌中感伤主义区别开来,显现出一种深沉凝重的悲壮之美。

在穆旦生命意识的自觉感悟与理性沉思中,包孕着一种深厚的受难者气质与一种博大的宗教般的仁爱情怀。这种受难者气质与仁爱情怀又常常交织在他对人类命运,历史的沉浮,民族的忧患的沉思之中,个体生命意识与现实的生存感受水乳交融的凝为一体,正是从这一点上,穆旦的诗与西方现代主义诗歌中形而上的生命本质的纯粹理性意义的思考有了区别,生命体验的庄严感,历史的厚重感,现实人生的时代感的结合,使他的诗具有了中国特色的现代主义精神品格。在《赞美》一诗中写道:

一个农夫,他粗糙的身躯移动在田野中,

他是一个女人的孩子,许多孩子的父亲,

多少朝代在他的身边升起又降落了

而把希望和失望压在他身上,

而他永远无言地跟在犁后面旋转,

翻起同样的泥土溶解过他的祖先的,

是同样的受难的形象凝固在路旁。

在一代又一代的历史变迁中,老中国儿女们受难者的形象从没改变。虽然,“这样的路是无限的悠长”,然而“他没有流泪,因为一个民族已经起来。”在深广的忧患里埋藏着一个期待已久的火爆的呐喊,诗人以最虔诚的情感,欢呼着民族觉醒的到来。诗人深深懂得,只有民族的觉醒,才会有个体生命的新生,他在《五月》里唱出了这样的歌声:

对着漆黑的枪口,你就会看见

从历史的扭转的弹道里,

我是得到了二次的诞生。

诗人把自我归于历史,期待的是“我”与“历史”、与民族一起获得涅槃式的更生。

穆旦的诗歌既溶入了浪漫主义的历史情怀,又交织着现实主义的精神品格,既保留了抒写个人心绪波澜的自由,又表现了鲜明的时代生活气息,具有一种现代主义诗歌的开放性特征,特别是为现代主义与现实主义精神的结合作了有益的探索。

穆旦的诗从不掩饰其现实性品格。在四十年代的中国这块炮火连天的土地上,他不可能成为尼采式的超人,也不可能有相同于艾略特的“荒原”意识。如果说西方现代主义诗人探寻的主要是生命本体的虚妄与荒谬,那么穆旦关心的主要则是历史传统与现实社会对自由生命的扭曲和损害。因此,他的诗歌具有浓厚的文化传统的反思意味。他对历史文化传统的反思,一方面紧密联系着生命存在的意义的探讨,另一方面又联系着对民族命运的忧思。《裂纹》一诗可作代表:

扭转又扭转,这一颗烙印

终于带着伤打上他全身,

有翅膀的飞翔,有阳光的

滋长,他追求而跌进黑暗,

四壁是传统,是有力的

白天,扶持一切它胜利的习惯。

新生的希望被压制,被扭转,

等粉碎了他才能安全;

年轻的学得聪明,年老的

因此也继续他们的愚蠢,

谁顾惜未来?没有人心痛:

那改变明天的已为今天所改变。

无形的传统成了历史长河中的凝固形象,个体的生命与民族的生命被它幽灵般的有力纠缠着,在历史的循环道上半死不活的挣扎。“那改变明天的已为今天所改变”,可以说是穆旦诗歌中反思历史文化传统的一个总命题。在这个命题下,他留下了不少的诗篇:

学会了被统治才可以统治。

前人的榜样,忍耐和爬行,

长期的茫然后他得到奖章。

——《线上》

“我们的父亲、祖父、曾祖”,“虽然现在他们是死了,/虽然他们从没有活过,/却已留下了不死的记忆”。(《鼠穴》)在对传统的反省中,又蕴含着改造民族传统,强健民族精神的一种内在激情。唐湜说:“在穆旦,没有虚妄的伤感,只有更深的坚忍。”他“有着诗人顽强的生命力的表现:愈能燃起坚实的生命”,他用他的全人格,血肉与思想的浑合,表现了他的全人格、新时代的精神风格、虔诚的智者的风度与深沉的思想者的力量。④穆旦的诗在对生命的透视与历史现实的思考的结合中,达到了诗化哲学的艺术高境,在这一方面,中国现代诗人中少有人企及。

下篇 知性抒情:扩展诗情的张力

九叶诗人袁可嘉曾肯定地指出:穆旦的诗歌“在抒情方式和语言艺术的‘现代化’的问题上,他比谁都做得彻底。”⑤唐湜评价说:穆旦的“诗里很少中国人习惯的感性抒情与翩然风姿,因而不容易叫人喜欢,可陌生与生涩一经深深探索,又给人一种莫大的惊异,乃至惊羡。”⑥中国传统诗歌的致思倾向与审美理想集中表现为神与物游,思与境谐,情以景生,诗人的主观情感藏匿于“天人合一”的物象呈现之中,一般排斥理性化的主观色彩,主张让心灵世界在外在自然物象的制约、调谐中达到中和之美的境界。穆旦的诗歌在抒情方式上鲜明表现出与传统诗歌的质的差异。他通过理性的介入达到情感的节制,主张理智向感觉凝聚而生发诗情,在感性与理性、感觉与抽象两极既对立又联系的艺术空间扩展诗情的张力。让我们解读下面这首诗:

一个圆,多少年的人工,

我们的绝望将使它完整。

毁坏它,朋友!让我们自己

就是它的残缺,比平庸要坏:

闪电和雨,新的气温和希望

才会来灌注,推倒一切的尊敬!

因为我们已是被围的一群,

我们翻转,才有新的土地觉醒。

——《被围者》

诗人由生活的感性出发,由一个完整的工人的圆触发诗的感性,他所要生发的是对生活或生命的理性思考。全诗呈现出鲜明的心理体验色彩:这平庸的圆满使我们空虚,我们是这圆中的一群被围者。残缺意味着破坏、危险甚至牺牲,但它使我们充实,它会带来新生的希望。在由圆整到残缺的心理体验中升华出的是一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以及绝望中生出希望的生命哲理,这是一首生命力突进的赞美诗。这种诗情的表现,完全不同于我们多所见到的那种寓情于景、情与物谐的诗歌,甚至与象征派诗人李金发、戴望舒借意象暗示的抒情手法也有很大差异,它是一种以心灵体验为手段的一种知性抒情,是诗情的知性化。其中也有象征,但它不是具象化的象征抒情,是一种由感性向理性转化中的抽象化的隐喻式抒情。它不象一般象征诗中意象个体的暗示性那样常常可单独表达情思,这种抽象化的隐喻式抒情,必须与知性体验结成为一个整体,内心体验是它抒情不可缺少的基本手段。上面诗中的“一个圆”这单个意象是诗歌的感觉形象,是感性的触媒,它不单独构成诗情,而圆的残缺则是由感觉形象所引发的情绪化意象,是在体验过程中创造的。二者在感觉与抽象、感性与理性的相对关联中构成诗情网络,形成一种诗情的张力,相伴着心理体验过程达到知性与感性的融合。

自由一如无迹的歌声,博大

占领万物,是欢乐之欢乐,

表现了一切而又归于无有,

我们却残留在微末的具形中。

——《海恋》

诗歌描绘的“自由”形象中,含有浓厚的内心体验色彩,在内心体验中表达出抒情主体对自由的无限倾慕。最后的理性化的自白,表达了对与自由相对的卑微现实人生的厌弃。这是从生活的经验出发(不是一种对物象的官能感觉)所引发的诗兴,是一种理性的智慧向心理感受的内化而生发的诗情。

穆旦诗歌中的知性化抒情,往往大量采用内心直白与抽象而直接的理智化叙述。他的内心直白不是浪漫主义的情感渲泄式的内心坦露,而是对外在世界的内心思考、内心探索的诗情的直接表达,这种表达经过心理体验过程而显得格外沉静。我们以他的代表作《诗八章》为例作些探讨。《诗八章》是一首哲理意味极浓的爱情诗,全诗又是通过爱情的体验进而思索人生真谛,探索生命的奥秘的。全诗在抒情方式上,主要采取的是一种内心分析,情感体验的直白:

你底眼睛看见这一场火灾,

你看不见我,虽然我为你点燃,

唉,那烧着的不过是成熟的年代,

你底,我底。我们相隔如重山!

从这自然底蜕变程序里,

我却爱了一个暂时的你。

即使我哭泣,变灰,变灰又新生,

姑娘,那只是上帝玩弄他自己。

《诗八章》和穆旦的许多诗一样,“自我”在诗中是一个矛盾的分裂的自我:一是自然的生理的自我,它是一种强健的自然生命力的象征;二是作为意识或理性支配下的心理的自我,一个“永远不能完成”的“我自己”,是一种对自然生命的压迫的力量。这种“生理的自我”与“心理的自我”互相抗争,灵与肉矛盾相搏。诗人渴望以自然主义精神统一自我,达到灵肉的浑然一致,让生命回归到浑朴的自然状态,让生命的生长乃至历史的发展皆还原为自然。然而这种生命与历史的愿望在现实的运行中留给诗人的是种种痛苦的体验:炽烈的青春的情炎不过是暂时的成熟年代的生命燃烧,“我们相隔如重山”才是“自然底蜕变程序里”的最终生命的真实。情炎的燃烧是生命的本能,而自然底蜕变却是生命生存的法则,前者是有限的、短暂的,后者是无限的、永恒的。无论怎样企望“变灰又新生”,永恒的自然法则终归无法改变。“在无数的可能里一个变形的生命/永远不能完成他自己。”“水流山石间沉淀下你我”,彼此的相爱不过是永恒时间之流中的一个偶然的短暂的相遇。在由爱极而生的悲凉的生命体验中自然包含了对爱之永恒的渴求。诗歌在对自我的分析中又包含了对自我情感的折磨与理性追求的刻骨冷讽。

第三、四首在对爱的回忆中表达了一种由爱的温馨变而为爱的痛苦的情绪体验:

你底年龄里的小小野兽,

它和青草一样地呼吸,

它带来你底颜色,芳香丰满,

它要你疯狂在温暖的黑暗里。

我越过你大理石的理智底殿堂,

而为它埋藏的生命珍惜;

你我底手底接触是一片草场,

那里有它的固执,我底惊喜。

初恋如一头“小小的野兽”,新奇、鲜嫩、奔突、激动、单纯而带着粗野,越过“大理石的理智的殿堂”,带给你我的是心灵撞击的惊喜,灵肉相融的快慰。这是生命在蜕掉了虚伪的理性外壳后的自然本性的舒展,是肉体对思想征服的胜利。在穆旦看来,自然的生命必须以肉体为基础。他在另一首诗中写道:“我歌颂肉体,因为它是岩石,在我们的不肯定中肯定的岛屿。”(《我歌颂肉体》)他认为,自由而丰富的是那肉体,那压制它的敌人是思想,“我歌颂肉体,因为光明要从黑暗里出来,你沉默而丰富的刹那,美的真实,我的上帝。”(同上)他表现灵与肉的矛盾搏击时,肯定的是自然生命欲望,并把它看作是生命的“美的真实”的闪现,这是穆旦诗化的生命哲学观的一种突出表现。

一方面是自然生命奔突的惊喜,一方面又有那“窒息着我们的‘未生即死的言语’”如“幽灵笼罩着,使我们游离”,心理的自我无时不在压迫着生理的自我,并要扼杀那“爱的自由和美丽”。诗在爱的回顾中表现出来的是浓厚的爱情悲剧体验,也实际上是人类生命本质的悲剧体验。诗人在一种理性化的叙述中滤尽了爱情诗常有的浪漫与热烈情绪,在一种冷静的心灵体验的直接陈述中表达了对人类自我的刻骨冷讽。“相同和相同溶为怠倦,在差别间又凝固着陌生”,爱的结合与相知是偶然的、短暂的,爱的怠倦与陌生是必然的、永恒的。自我的不断寻求,获得的只能是“求得了又必须背离”的痛苦,不可能在永续的时间里“让我在你底怀里得到安憩”,因为,“在你底不能自主的心上”,“我看见你孤独的爱情/笔立着,和我底平行着生长!”

在穆旦诗中,“你”与“我”具有哲学意义上的泛指性。“我”的出现是诗人主体在抒情诗中强化内心体验常用的一种表现视角。在诗中与“我”对话的“你”,也有浓厚的为“我”所感受的主观情绪色彩。《诗八章》的抒情是在一种智性化的心理体验分析中完成的,而这种体验基本上是靠主体的矛盾情感的自白呈现的。由于这种自白具有浓厚的知性色彩,因此情绪的内涵就显得复杂、婉曲、幽深。这种体验性知性抒情,呈现为一种无规则的发散型思维,读他的诗,既要依靠艺术想象在空间形式上组合、嫁接诗的形象,同时又必须作潜心的理性思考与逻辑环节的补充,在时间结构的形态上,作纵向的深入开掘,探寻诗歌所沉淀的理性蕴含。这样,穆旦的诗就在主体与客体,感性与理性的抒情空间,从横向的广度与纵向的深度结合上大大扩展了抒情诗的张力,使现代抒情诗具有了表现现代生活与现代人情绪的丰富而深邃的艺术内涵。

穆旦的诗歌在感性与理性的交融中,总体上更看重的是一种理性体验,感情的外部形象有时只是他用作借题发挥的抒情触媒,诗歌意象自身较少单独构成象征性意味。这一点与卞之琳、废名的智性化诗歌有较明显区别。穆旦诗歌厚重的知性色彩淡化了诗歌的感性意味,也在一定程度上冲淡了诗歌的艺术感染力。

穆旦的诗歌是深奥难解的,但他的诗歌语言却是极口语化的。他诗的难解主要表现为诗的深潜的哲理内涵,这一点又是类似于卞之琳与废名的。例如穆旦诗歌中的这些诗句:“从幻想底航线卸下的乘客,永远走上了错误的一站”;“稍一沉思,听见失去的生命/落在时间的激流里,向他呼救”;“比现实更真的梦,比水更湿润的思想,在这里枯萎”等。他的诗最无那种玲珑剔透的诗句,更少那种流光溢彩的词藻,因此,在语言形式上有人称道他的诗歌最无旧诗词的味道。⑦中国传统诗词,注重诗歌语言的感性特征,注重用具体形象抒情,十分忌讳抽象意义的词藻,这在五四以来的现代诗中(包括中国现代主义诗歌)仍然变化不大。而穆旦的诗不仅用语通俗,而且还大量运用意义抽象的词语,大部分诗中都有一定数量的关联词语。如:

虽然现在他们是死了,

虽然他们从没有活过,

却已留下了不死的记忆,

当我们乞求自己的生活,

在形成我们的一把灰尘里。

——《鼠穴》

连词、介词的运用,虽然缺乏了语词形象的模糊与朦胧之美,但它结成了诗歌严密的逻辑关系,扩充了诗歌知性内涵,使诗人主体意识可以不受文字束缚得到更自由的舒展。以传统语言形式而言,是一种“陌生化”的艺术更新。穆旦诗歌语言的口语化,在一定程度上可以看到与戴望舒、艾青等人诗歌散文美诗学原则的联系,但诗歌语言的抽象化艺术,却是他对中国现代诗歌艺术的一个独到贡献。

【收稿日期:1994-05-05】

注释:

①《九叶在闪光》,《新文学史料》1989年第4期。

②④唐湜《搏求者穆旦》,《新意度集》,生活、新知、读书三联书店。

③《诗人与矛盾》。

⑤《诗人穆旦的位置》。

⑥《忆诗人穆旦》。

⑦王佐良《穆旦:由来与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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