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唐诗意象的心理特征_诗歌论文

论唐诗意象的心理特征_诗歌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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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国古代的韵文理论领域中,意象是备受古今中外诗人学者关注的一个问题。美国韦勒克与沃伦合著的《文学理论》第十五章说:“意象是一个既属于心理学、又属于文学研究的题目。”已有的意象研究论著,大都是从文艺学的角度进行阐述,本文拟从心理学的角度,结合唐诗在意象方面的创作成就,作一些探讨。

一 唐诗意象的知觉特征

在谈唐诗的意象以前,有必要解释物象与意象的联系与区别。意象是建立在物象的基础之上的。《金针诗格》说:“外意欲尽其象,象谓物象之象。”清代章学诚《文史通义》说:“人心营构之象,亦出天地自然之象。”意象包括物象,但不等于物象。如美国汉学家波顿·华生在《中国抒情诗歌》一书中,将唐诗的意象分为八类:山、水、天气、星象、树木、花、草、鸟。美国学者詹玛丽在《岑参的边塞诗》一文中,还统计了边塞诗中的时辰、地理、天气、动物、植物、乐器等物象(参见1982年2期《文学遗产》杂志与台北1977 年出版的《中国古典文学比较研究》一书)。我们不赞成把客观现实中的物象当作诗歌中的意象。《礼记·乐记》说:“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动,故形于声。”《文心雕龙·明诗》说:“人禀七情,应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钟嵘《诗品序》说:“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形诸舞咏。”这些话都说明,诗歌中的意象,是经过诗人的感物或物感而形成的,它不是纯客观的物象,而是包含了诗人的感知与情感在内。换言之,诗歌中的意象,是诗人主观的情意与客观的物象相结合而形成的艺术形象。清初叶燮在《原诗》中,批评那些学唐诗不学意象而只叠用物象的人说:“携《广舆记》一部,遂可吟咏遍九州”,“总之以月白风清鸟啼花落等字装上地头,一名目则一首诗成,可以活板印就也。”这就是说,单纯堆砌自然物象与地理名词,决不能成为好诗。

中国古代文论中的“意象”一词,最先出现于《文心雕龙·神思》:“独照之匠,窥意象而运斤。”这里的意象,是指诗人心中的象。这里的意,主要是指诗人心理过程中的认识过程。人的认识过程可分为感性、理性两个阶段或感性、知性、理性三个阶段。《文心雕龙》所说的“意象”,是属人的认识过程中的哪一个阶段呢?这也是一个值得探讨的问题。艾青在三十年AI写作的《诗论》,有一节论“意象”,他说:“意象是具体化了的感觉”,“意象是从感觉到感觉的一些蜕化。”他将意象划入感性阶段,把意象理解为感性形象,这是符合文艺特征的。但是,从心理学的科学观点来看,他下的这个定义还不十分确切。在现代心理学的科学体系中,感觉是指人对客观事物的个别特性(如颜色、声音、气味等)的反映;知觉则是指人对客观事物的表面现象或外部联系的整体反映。知觉是不同类感觉(视觉、听觉、味觉、嗅觉、肤觉等)相互联系和综合的结果,它比感觉更完整。《文心雕龙·神思》所说的“意象”,晚唐司空图《二十四诗品·缜密》所说的“意象欲出”,均以解释为诗人心中的知觉形象为宜。诗歌作品中的意象来源于诗人心中的两种知觉形象:那些即兴写成的诗作,其意象来源于诗人心中现有的知觉形象;那些忆往怀旧的诗作,其意象来源于记忆表象(过去的知觉形象)。美国韦勒克、沃伦著的《文学理论》第十五章说:“在心理学中,‘意象’一词表示有关过去的感受上、知觉上的经验在心中的重现或回忆。”该书将意象划入知觉的范畴,这是比较确切的。

诗歌创作的过程,可分感受和表现两个阶段。就感受阶段而言,意象是指的诗人心中的知觉形象;就表现阶段而言,意象是指的诗歌作品中的艺术形象。诗歌作品中的艺术形象,是诗人心中的知觉形象的物化形态。知觉的特点是具有整体性,它是人脑对客观景物或生活事物的整体反映。在知觉基础上诞生的诗歌艺术形象,也具有整体性。因此,诗歌作品中的意象,是指对客观景物或事物的全貌和外部联系作整体反映的艺术形象。意象应该是指一句诗、二句诗或几句诗所表现的艺术形象。明清两代诗话所说的意象,大都是指二句诗所描写的艺术形象。如明代李东阳《怀麓堂诗话》评晚唐温庭筠《商山早行》诗中的“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说这“二句”“意象俱足”。又如清代方东树《昭昧詹言》卷十六评崔颢《行经华阴》诗中的三四句“武帝祠前云欲散,仙人掌上雨初晴”,说“三四句写景,有兴象,故妙”。兴象即意象(详见下文)。这两位诗话作者,都是把意象理解为二句诗所表现的整体景物形象。

意象并不是唐诗才有,明代胡应麟《诗薮》内编评汉魏诗就已有意象。那么,唐诗的意象较之汉魏六朝诗的意象有什么特色呢?关于这个问题,清初叶燮《原诗》有所说明:“汉魏之诗,如画家之落墨于太虚中,初见形象,一幅绢素,度其长短阔狭,先定规模;而远近浓淡,层次脱卸,俱未分明。六朝之诗,始知烘染设色,微分浓淡;而远近层次,尚在形似意想间,犹未显然分明也。盛唐之诗,浓淡远近层次,方一一分明,能事大备。”叶燮认为,在意象的描画方面,汉魏之诗,是“初见形象”,但“未分明”;六朝之诗,做到了“形似”,但“未显然分明”;而盛唐之诗,则“一一分明”。这段话,极有分寸地评价了唐诗形象描写上的进步。

六朝之诗,在形象描写上已做到“形似”。《文心雕龙·物色》说:“自近代以来,文贵形似,窥情风景之上,钻貌草木之中。”钟嵘《诗品》卷上说张协“巧构形似之言”,谢灵运“故尚巧似”,卷中又说鲍照“贵尚巧似”,巧似就是形似的意思。唐诗的意象,继续保持了六朝诗的“形似”的传统。相传为王昌龄所作的《诗格》中就有“了然境象,故得形似”的话。日本弘法大师所著《文镜秘府论》谈到诗有“十体”,其中第一体叫“形似”体,该书解释说:“形似体者,谓貌其形而得其似。”这些话说明,唐诗的意象特点,首先就在于对物象描写的形似。

根据叶燮《原诗》的观点,唐诗的“形似”较之六朝诗的“形似”有很大的进步,这主要体现在“远近层次”上。从心理学的角度来看,“远近层次”均属人的空间知觉。空间知觉是人认识外界物体空间特性(大小、远近、深度、方向等)的知觉。这也就是说,唐诗形象描写的进步表现之一,在于它具体细致地表现了诗人的空间知觉。清代方东树在《昭昧詹言》卷八中说杜甫诗“意象大小远近皆令逼真”,该书卷十六又说王维《送方尊师归嵩山》“中四分写嵩山远、近、大、小景,奇景入妙。”这些话都说明了杜甫诗与王维诗中的意象体现了鲜明的空间知觉。清初王夫之《唐诗评选》卷三说:“工部之工,在即物深致,无细不章。右丞之妙,在广摄四旁,圜中自显。”这段话还说明了杜甫诗与王维诗在空间知觉方面的不同特点,前者善于微观,后者善于宏观。当然,我们不能把这段话绝对化,杜甫诗也有壮阔的宏观,王维诗也有细致的微观。《杜诗镜铨》引陶开虞《说杜》说:“子美以诗为画,如:群木水光下,万家云气中,画雨。林疏黄叶坠,野静白鸥来,画朝。归云拥树失山村,画夕。落月动沙虚,画宵。……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林花著雨胭脂湿,水荇牵风翠带长,画春光之韶丽也。万壑树声满,千崖秋气高;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画秋景之悲壮也。……举天地所有之情状,无不曲肖于诗中,此真化工,非画工也。”这段话说明,杜甫的那些诗中有画的诗,不只与万象“形似”,还生动地表现了时间知觉,从而表现了万象在朝、夕、春、秋的不同时间季节里呈现出的千变万化的形态。

唐诗中那些“形似”的意象,反映了客观事物的常形,表现了诗人的正常知觉;唐诗中还有一些意象,反映了客观事物的变形,表现了诗人不正常知觉,即幻觉。北宋范温《潜溪诗眼》曾提出“形似”与“激昂”“两体”:“余游武侯(诸葛亮)庙,然后知《古柏》诗所谓‘柯如青铜根如石’,信然,决不可改。此乃形似之语。‘霜皮溜雨四十围,黛色参天二千尺。云来气接巫峡长,月出寒通雪山白。’此激昂之语,不如此则不见柏之大也。文章固多端,警策往往在此两体耳。”这里说的“激昂之语”,就是《文心雕龙》说的“夸饰”,也就是我们今天说的夸张。唐诗中的夸张意象,除上述杜甫《古柏行》中的名句外,还有李白《北风行》中的“燕山雪花大如席”、《秋浦歌》中的“白发三千丈”等,均脍炙人口。这些夸张意象,表现的是客观事物的变形。它产生的原因,从心理学的角度来看,主要是由于诗人情感激昂时,有限的感性形式容纳不下无限的激情,这样便使诗人产生幻觉,出现了感性形式的变形。这种用夸张言辞表现的变形意象,虽然不符合生活真实,但又具有艺术真实,如同《文心雕龙·夸饰》所说,“壮辞可得喻其真”。

二 唐诗意象的想象特征

如果我们把唐诗中的意象,仅仅理解为诗人现有知觉形象或记忆表象的再现,那是不全面的,唐诗中的意象,也是诗人的想象的产物。《文心雕龙·神思》中说:“神用象通。”神指神思,即想象,意象与想象的关系是十分密切的。宋代诗僧惠洪在《冷斋夜话》说:“诗者,妙观逸想之所寓也。”妙观,指巧妙的观察,观察是一种持久的知觉;逸想,指奔放的想象。这就是说,诗歌的意象,既是诗人的知觉形象的再现,也是诗人的想象表象的再现。

文学作品中的想象,是创造想象。唐诗中的想象,大体上可分为两种。一种是现实性的想象,也就是《文心雕龙·神思》所说的“形在江海之上,心存魏阙之下”的想象。例如,白居易的《邯郸冬至夜思家》:“邯郸驿里逢冬至,抱膝灯前影伴身。想得家中夜深坐,还应说着远行人。”又如李商隐的《夜雨寄北》诗:“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清人姚培谦《李义山诗集笺》评论这两首诗说:“(白居易)‘料得家中深夜坐,还应说着远行人’,是魂飞到家里去,此诗则又预飞到归家后也,奇绝。”白居易、李商隐写这两首诗的时候,一在邯郸,一在巴蜀,二人均不在家中,所以这两首诗末二句所表现的“魂飞到家”与“预飞到归家后”的意象,均出于想象。这两首诗的末二句均创造了实际生活中并未出现过的新形象,所以它们是创造想象。这种创造想象有两个特点:第一点,组成这两个新形象的材料,如家人共坐,谈论远行亲人,夫妻同窗,剪烛夜话,都是来自诗人过去的知觉经验,所以它们是诗人根据已积累的知觉材料而创造的新形象。第二点,它们虽然不是实际生活中已经存在过的事物,但它们是现实生活中可能发生可能出现的事物,因此它们具有现实性。

唐诗中另一种创造想象,是超越现实的幻想。南宋严羽《沧浪诗话》说:“人言‘太白仙才,长吉鬼才’。不然,太白天仙之词,长吉鬼仙之词耳。”这里说的仙与鬼,都包含了超越现实的意思。唐代杜牧在《李长吉歌诗叙》中说:“鲸呿鳌掷,牛鬼蛇神,不足为其虚荒诞幻也。”这段话指出了李贺诗歌的意象具有荒诞的特点。在李贺诗集中,这类意象不少。如《梦天》:“遥望齐州九点烟,一泓海水杯中泻”;《天上谣》:“东指羲和能走马,海尘新生石山下”;《秦王饮酒》:“酒酣喝月使倒行”;《紫石砚》:“蹋天磨刀割紫云”。这些荒诞意象也有两点值得我们注意:第一点,这些意象都是现实世界不可能存在、不可能发生的景象,它们都是一些不能在现实中实现的幻想。第二点,虽然这些幻想意象整体形象与现实不符合,但是组成意象的材料却是来自现实。南宋陆游说:“贺词如百家锦衲”〔1〕。这就是说, 李贺诗中的幻想意象,其整个外衣光怪陆离,但其裁片配件,都是来自普通的百家。例如,上文提到遥望齐州、杯中泻水、走马、磨刀,都是诗人过去积累的知觉经验。不过,诗人在幻想时,将这些平常的知觉材料作了不平常的组装。所以,李贺诗中的瑰诡怪幻意象,也是知觉与想象的混合物。

唐诗中的意象,既体现了诗人的想象,又为读者的想象留下了余地。北宋欧阳修《六一诗话》引梅圣俞的话说:“作者得于心,览者会以意。”清代叶燮《原诗》说:“必有不可言之理,不可述之事,遇之于默会意象之表,而理与事无不灿然于前者也。”清代曹雪芹所著小说《红楼梦》四十八回描写香菱学诗,宝玉称赞她有“会心”。这些著作讲的会意、默会、会心,都是指的读者在欣赏诗歌时产生的想象活动。这个问题牵涉到了诗歌的意境问题,这里有必要谈谈意象与意境的联系与区别。

在中国古代诗论中,意象说出现在前,如前所述,六朝《文心雕龙》就已提到它。意境说出现在后,它到唐代才产生。意境或境界,原是佛教用语,唐代佛书《法苑珠林》就已提到“意境界”。佛教认为,“心之所游履攀缘者,故称为境”〔2〕。后来, 中唐诗僧皎然与诗人刘禹锡等人将这一佛学用语引入诗论中。《文镜秘府论·论文意》引皎然的话说:“境象不一,虚实难明。”刘禹锡在《童氏武陵集记》中说:“境生于象外,故精而寡和”。综合皎然与刘禹锡二人的言论可以看出,意象与意境是有区别的,主要有以下两点:(一)内外之别。象在诗内,境在象外,亦即境在诗外。(二)虚实之别。象比较具体,境比较抽象。霍松林先生在为王昌猷先生所著《意境·风格·流派》一书写的序言中说:“意境”是“欣赏者在审美过程中发挥想象和联想从而获得的一种美感境界”,这种解释是符合皎然、刘禹锡二人的诗论的。但是,意象与意境二者又是有联系的,意境是在意象的基础上产生的,先有象然后才有境,意象为意境的产生提供了充分条件,意象为意境规定了想象的方向与范围。从这方面来看,唐诗的意象还有如下三个特点:

首先是虚实相间。明代谢榛《四溟诗话》卷一一再指出:“景多则堆垛”,“写景述事,宜实而不泥乎实,有实用而害于诗者,有虚用而无害于诗者,此诗之权衡也。”唐诗意象避免将景物塞满,其常用的手法是适当运用虚字。谢榛《四溟诗话》曾引中唐韦应物《淮上喜会梁州故人》诗:“江汉曾为客,相逢每醉还。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欢笑情如旧,萧疏鬓已斑。何因不归去,淮上有秋山。”他评论此诗说:“此篇多用虚字,辞达有味。”明代李东阳《怀麓堂诗话》又说:“盛唐人善用虚,其开合呼唤,悠扬委曲,皆在于此。”诗中适当运用虚字,给读者留下想象的空间和回味的余地,并能产生悠扬委曲的艺术效果。

其次是空灵含蓄。南宋严羽《沧浪诗话》评论盛唐诗说:“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后来,明代后七子之一的王廷相,在《与郭价夫学士论诗书》中进一步发挥了这个论点,他说:“夫诗贵意象透莹,不喜事实粘著,古谓水中之月,镜中之影,可以目睹,难以实求是也。”“嗟乎,言征实则寡余味,情直致而难动物也。故示以意象,使人思而咀之,感而契之,邈哉深矣,此诗之大致也。”严羽和王廷相的这两段话,总结了盛唐诗歌意象创作的一条艺术经验,即不要太踏实,不要太露骨,要空灵一点、含蓄一点。如王维的《鹿柴》诗:“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清代李锳《诗法易简录》说:“人语响是有声也,返景照是有色也。写空山不从无声无色处写,偏从有声有色处写,而愈见其空。严沧浪所谓‘玲珑剔透者’,应推此种。沈归愚谓其‘佳处不可语言’,然诗之神韵意象,虽超于字句之外,实不能不寓于字句之间。”我们认为这首诗中的“寓于字句之间”的景象,是这首诗的意象;至于读者“超于字句之外”所得的神韵,则是这首诗的意境。

再次是象外之象。晚唐司空图在《与极浦谈诗书》中提出“象外之象、景外之景”的问题。近几年,学术界对这个问题有两种不同的解释:第一种解释,认为前一个“象”,是指诗人心中的表象或客观存在的自然景物与生活事物;后一个“象”,则是指诗人笔下的艺术形象,亦即意象〔3〕。第二种解释,认为“象外之象”, 是指的文学作品中的多层艺术形象,前一个“象”,是实象,或第一层艺术形象;后一个“象”,是虚象,或第二层艺术形象。〔4〕

我们认为第一种解释与司空图学说的原意不相符合;我们基本上同意第二说,但拟作点补充。我们认为,“象外之象”的前一个“象”,是诗中的实象,亦即诗中的意象;后一个“象”,是诗中的虚象,亦即意象之外的意境。例如王维的《送元二使安西》诗:“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阳关在今甘肃敦煌县境。安西,在今新疆库车县境。沈德潜《唐诗别裁》评此诗说:“阳关在中国(指中原)外,安西更在阳关外。言阳关已无故人矣,况安西乎?此意须微参。”这首诗描写的意象,是阳关以内的景象。清代何焯《三体唐诗评》:“首句藏行尘,次句藏折柳,两面皆画出,妙不露骨。”前二句含蓄地写出了送别情景,这是实象。但是,这首诗还有象外之象,即阳关以外的景象,这是虚象。阳关以外,举目无亲,那种境界并未明言,只可意会。明代李东阳《怀麓堂诗话》说:“王摩诘‘阳关无故人’之句,盛唐以前所未道,此辞一出,一时传诵不足,至为三叠歌之。”明代胡应麟《诗薮》也说此诗具有“盛唐三昧”,令人“一唱三叹”。我们认为,所谓“一唱”,是就诗中实象而言,所谓“三叹”,则是就诗中虚象而发。

三 唐诗意象的情感意识特征

唐诗的意象,不仅表现了诗人的知觉与想象,还表现了诗人的思想感情。这种诗情诗意,古人常用一个“兴”字来加以概括。

唐代殷璠《河岳英灵集序》中批评南朝的诗说:“理则不足,言常有余,都无兴象,但贵轻艳。”南宋严羽《沧浪诗话》据此进一步阐述了唐诗的特点:“诗有词理意兴。南朝人尚词而病于理,本朝人尚理而病于意兴,唐人尚意兴而理在其中。”严羽的这段话显然是秉承殷璠所说的“但贵轻艳”;严羽所说的“意兴”, 显然就是殷璠所说的“兴象”。所以,尚意兴或尚兴象,这也是唐诗的特点之一。

殷璠和严羽所说的“兴”是什么意思呢?古人对兴的解释颇多。六朝以前,主要有二说:(一)兴指感发。《论语·阳货》孔子曰:“诗,可以兴。”这里的兴是指诗歌感发志气的功能。(二)兴指兴起。《周礼·春宫》先郑(郑众)注:“兴者,托事于物”,这里的兴指诗歌的托物起兴的手法。以上二说,用来解释殷璠与严羽所说的兴,显然不尽符合。六朝至唐代,对兴的解释还有以下几种:《文心雕龙·比兴》说:“起情故兴体以立”。钟嵘《诗品序》说:“文已尽而意有余,兴也。”《文镜秘府论·六义》引皎然的话说:“兴者,立象于前,后以人事谕之。”综合以上诸说,可知,六朝至唐代,人们所说的兴,已不只是指诗的功能或手法,还包含了情、意、象三因素。据此,我们认为:殷璠所说的“兴象”或严羽所说的“意兴”,就是指诗歌作品中的意象,也就是指的诗歌作品中包含了作者审美感情与审美意识的艺术形象。

唐诗中的兴象或意象,是情与象相结合、意与象相结合的产物,下面分别作一些阐述。

唐代以前,诗歌用以表达感情的主要手法是赋、比、兴。《毛诗正义》说:“赋、比、兴是《诗》之所用。”这就是说,赋、比、兴是《诗经》的三种主要表现方法,并为后代诗歌所沿用。前人对赋、比、兴有过许多种解释。其中特别值得我们注意的是宋代李仲蒙的说法:“叙物以言情谓之赋,情尽物者也;索物以托情谓之比、情附物者也;触物以起情谓之兴,物动情者也。”〔5〕李仲蒙的这段话, 精辟地阐述了情与物的三种联系,即情尽物、情附物、物动情三种关系。从李仲蒙的解释还可以看出,在赋、比、兴中,情与物两者均是处于对应关系。

唐诗中的意象,对传统的赋、比、兴三种手法是有所继承的。换句话说,唐诗常运用赋、比、兴三种手法来塑造艺术形象。北宋范温《潜溪诗眼》说:“形似之语,盖出于诗人之赋”,“激昂之语,盖出于诗人之兴。”这也就是说,在描写物象的常形方面,唐诗吸收了赋的手法;在以夸张手法描写物象的变形方面,唐诗吸收了兴的手法。唐代皎然《诗式》说:“取象曰比”,用比喻手法来塑造艺术形象,这在唐诗中更为常见。

但是,意象不等于赋、比、兴,它是一种新的表现手法。《文镜秘府论·论文意》说:“诗有平(凭)意兴来作者。……盖无比兴,一时之能也。”这说明唐人已经意识到(意兴、意象)与比兴不是一回事。意象与比兴的区别在哪里呢?主要在于:在比兴中,情与物有彼此之分。朱熹在《诗集传·螽斯》中说:“比者,以彼物比此物也。”《文心雕龙·比兴》谈到彼物与此物的距离,有时相当于“胡越”,即一在地北一在天南。朱熹在《诗集传·关睢》中又说:“兴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词也。”他在《诗传纲要》中又说:“兴者,托物兴辞,初不取义。”有些诗歌的兴辞,与下文的思想内容,并无关系。但是,在唐诗的意象中,彼物与此物已合二而一,兴辞与情意已溶合成为兴象。

清代方东树《昭昧詹言》卷八,将杜甫诗“意象逼真”解释为“情真景真”。可见在清人心目中,唐诗一部分意象,主要由情与景两部分组成。

清初王夫之在《姜斋诗话》卷一中,更精辟地分析了情与景溶合成为意象的规律。他以杜甫诗为例说:“情景虽有在心在物之分,而景生情,情生景,哀乐之触,荣悴之迎,互藏其宅。”在《姜斋诗话》卷二中,他又以李白诗为例说:“情景名为二,而实不可离。神于诗者,妙合无垠。”这就是说,在李白杜甫一些优秀诗歌的意象中,心与物、情与景已“互藏其宅”“妙合无垠”。

王夫之在《唐诗评选》中,还总结了唐诗景与情溶合成为意象的方式。他在该书卷四岑参《首春渭西郊行呈蓝田张二主簿》的评语中说:“景中生情,情中含景,故曰,景者情之景,情者景之情也。”这里就指出了景中生情、情中含景的两种意象组合方式。鉴于现有的唐诗研究论著对情景的论述较多,这里就不再举例赘述。

唐诗中的意象,不仅是情与景相结合的产物,同时也是意与象相结合的产物。

在谈意与象的组合之前,我们先要谈谈什么是意?古人讲“诗言志”,志指思想,这是不存在疑义的。现在有些研究论著将“意”也解释为思想,这就把“意”与“志”混为一谈了。我们认为,意,应当是指人的意识。人的意识包括人的感性认识与理性认识。思想,是指人的理性认识。所以,意包括思想,但不等于思想,它的范围较广,还包括感性认识(感觉、知觉、表象)。

唐诗中意与象的结合,和情与景的结合异曲同工,大都采用以下两种方式:一是象中有意,二是意中有象。

象中有意,就是在客观景物或事物的形象中,寓托人的意识。王夫之《姜斋诗话》卷二评李白杜甫诗歌说:“烟云泉石,花鸟苔林,金铺锦帐,寓意则灵。”他在《唐诗评选》卷三评王维诗说:“景亦意,事亦意。”这种意象构成法,也就是人们平常说的拟人法。清代沈德潜《说诗晬语》说:“杜诗‘江山如有待,花柳自无私’,‘水深鱼极乐,林茂鸟知归’,‘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俱入理趣。”杜甫《秋野》诗写鱼与鸟都具有人的知觉与情感,如《四溟诗话》卷四所说:“适会物情,殊有天趣”。《杜诗镜铨》在解释杜甫《江亭》诗的“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时说:“野水争流而予心自静,不欲与之俱竞;闲云徐度而予心欲动,不觉与之俱迟。”这样写,客观的物象中就包含了诗人的主观意识。《杜诗镜铨》还将杜甫《后游》诗“江山如有待,花柳自无私”与《江亭》诗“寂寂春将晚,欣欣物自私”进行比较说:“物自私与花柳更无私实一意”,“一妙在无私,一正妙在有私,可以意会”。所谓有私无私,都是作者赋予万象之意。李白《劳劳亭》后二句:“春风知别苦,不遣柳条青。”清代李锳《诗法易简录》说:“其妙在‘知’‘不遣’字,奇警无伦。”这首诗的意象的奇警处,就在于赋予春风以人的知觉和思想。

意中有象,就是将诗人心中的意与客观的象结合成为意象。明代谢榛《四溟诗话》卷一说:“宋人必先命意,涉于理路,殊无思致。”一部分宋诗作者,注意了命意,但是以议论为诗,而不注意将意与象加以结合,因此显得枯燥无味。唐人诗歌也有意,如同《四溟诗话》卷一所说:“诗有辞前意,辞后意,唐人兼之,婉而有味,浑而无迹。”唐人诗歌中的“意”,为什么会有味呢?我们认为,其奥妙处,就是将人的思想与客观的物象结合时,把思想知觉化,即把抽象的思想还原为直观的知觉,把理性认识还原为感性认识。如刘禹锡《石头城》诗前二句:“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明代王鏊《震泽长语》说:“‘潮打空城寂寞回’,不言兴亡,而兴亡之感溢于言外。”这二句表现了兴亡思想,但这种思想不是用抽象的概念直接说出来的,而是通过对“山”“城”的视觉、“潮打”的听觉,以及综合这些感觉而产生的“寂寞”的知觉表达出来的。又如李商隐《乐游原》末二句:“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如同清人管世铭《读雪山房唐诗凡例》所说:“消息甚大”。这二句诗包含哪些消息呢?一说是“唐祚将沦”〔6〕; 一说是“身世迟暮之感”〔7〕。纪昀则说:“百感茫茫,一时交集, 谓之悲身世可,谓之忧时事亦可。”〔8〕上面说的个人衰老的迟暮思想与预感唐朝沦亡的忧患意识,诗中均未直接说明,它只是通过夕阳景象与黄昏的时间知觉来体现。清代吴乔《答万季野诗问》说:“唐人死话亦活。”所谓死话,就是指那些死板的思想教条;所谓活,就是指生动活泼的感知。由于唐人善于用生动活泼的感知去表现思想,因此诗中的命意不是枯燥无味,而是婉而有味。

综上所述,唐诗中的意象,是诗人的主观意识(意识包括感觉、知觉、表象、想象、思想、情感)与客观的物象相结合而形成的艺术形象。这些抒情诗中的艺术形象,与叙事体文学作品所塑造的艺术形象有所不同,后者主要是再现客观现实生活中的人物的个性,而前者主要是表现诗人心中的知觉形象,并结合表现诗人的情志。如果说后来的小说《水浒传》《红楼梦》对后一种艺术形象的塑造取得了登峰造极的成就的话,那么,唐诗对于前一种艺术形象的塑造,早已取得了登峰造极的成就。

今天我们探讨唐诗意象的心理特征,不仅有助于理解唐诗的艺术成就,而且对于当前的旧体诗与新诗的创作也有借鉴意义。如同上文所引清大叶燮的说法,采用活板印刷的方法去排列组合物象,决不能创造出好诗、真诗。1995年3月6日的上海《报刊文摘》,载有《西北奇才》一文,介绍一位奇才发明《万变诗集扑克》:“随手抽出4张牌, 任意排列顺序,都可使同一位置的诗词组合成诗。根据公式计算,整副牌推出的四行诗是唐诗的1200余倍”,“一副牌能变化出5000万首诗”(摘自1995年2月18日《解放军报》)。这个报道本身是无可非议的。 从技术的角度来看,从游戏的角度来看,这种万变诗集扑克,可算是一种发明,可算是一种奇活。但是,从文学的角度来看,从诗歌的角度来看,这种用扑克牌游戏变化出来的诗,是没有艺术价值的。这些玩意儿虽然排列组合了一些词语,词语也可能体现了物象,但是它没有经过诗人的心理历程、这些物象缺乏心理特征,因而不能构成意象,也就没有真诗、好诗所应具有的魅力。

注释:

〔1〕转引自《李长吉歌诗汇解·首卷》。

〔2〕《俱合诵疏》。

〔3〕参见《古代文学理论研究》第二辑第224页。

〔4〕参见《古代文学理论研究》第十三辑第48页。

〔5〕转引自胡寅《斐然集·与李叔易书》。

〔6〕《李义山诗集辑评》引何焯语。

〔7〕《诗法易简录》。

〔8〕《李义山诗集辑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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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唐诗意象的心理特征_诗歌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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