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吴家吉诗歌的文化构成与创作特色_文化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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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图法分类号】I207.22

泰州遗民诗群中存诗量最大、诗作亦最具特色者当推吴嘉纪。清初至今,吴嘉纪是遗民诗人中被一致肯定的作家。

一、吴嘉纪的心路历程与诗文化熏染

吴嘉纪(1613—1684年),字宾贤,号野人,泰州东淘(今东台)人。他出身于封建知识分子家庭,自幼即受到良好的教育。诗人50岁时有《晒书日作》云:“弱龄多病嗜诗书,药裹书轶盈箧笥。散发养疴 万卷前,人生如此真得意。十年戎马斗中原,产破无聊归荜门。丈夫人困形容丑,手持经史换饔飧。”〔1〕另外,从哭 妻王氏》其四、《七歌》其四、《卖书祀母》、《新仆》等诗来看,明季东淘吴氏显系书香门第,且家拥薄田,而其家境败落之情状亦于诗中见之。道光《泰州志》卷二十六“隐逸”也说:嘉纪“幼负异资,成童时,习举子业”。据袁承业《王心斋弟子师承表》〔2〕及蔡观明《吴嘉纪年谱》〔3〕、嘉庆《东台县志》等可知,吴嘉纪20岁时曾从名儒刘国柱求学,明亡之前参加州试,获第一。明亡时,吴嘉纪27岁。对于明季社会动荡之情形,吴嘉纪诗中多有反映:“岁月踌躇过,中原正举烽。”(《初冬》)亦可见诗人之焦虑。尽管国变断送了诗人的功业梦想,但对此他仍有清醒的认识:“其时我年方弱冠,如航巨壑初得岸.业成慷慨出衡门,海内谁知遭丧乱。江山非旧各酸辛,浮云富贵让他人。”(《喜刘师移家至淘上》)在辛酸哀怨的心境中,富贵功名之念顿消。其《与仔靖弟》又写道:“田忽变为海,玉犹未出椟。泪眼看滔滔,泥涂就碌碌。”诗人只有将一切哀怨尽托之于诗,以诗来勾画那“碌碌”的人生轨迹。他曾发誓说:“男儿自有成名事,奚必青紫为。”(《中十场志》)袁承业也说,野人入国朝,尽弃举业,“曰:男儿自有成名事,何必区区学举业也!自是专工为诗,历三十年,绝口不谈仕进”〔4〕。

从顺治元年到顺治十八年的18年间,吴嘉纪一直隐居东淘,在贫穷的生活境况中,仍苦力为诗。正如汪楫《陋轩诗序》所言:“野人性严冷,穷饿自甘,不与得意人往还。所为诗古瘦苍峻,如其性情。”野人当时的心态,在他自己的两首诗中曾有过完整的展露。一方面国变之后他已视功名如浮云;但另一方面壮志未酬的怅惘之感仍不断浮上心头,尤其是系念故国的赤心时刻未能泯灭。作于顺治十三年的《丙申除夕》写道:

鬃发逢离乱,应随猿鹤群。此生徒有恨,明日尚无闻。疾愈酒还戒,邻贤泉更分。梅花一瓶外,何事不浮云!

遭逢乱离,功名心冷,唯求隐居以保持自身的高洁,但满膺的恨事却又让诗人徒叹无奈。顺治八年,野人有《岁首书怀》一诗,其中有云:“醉后弹霜刀,颠倒歌怀抱。座无击筑人,谁识歌中好。”34岁,正是人生最辉煌的时期,然而,正当壮年的诗人只有酒后吐壮心。在那恐怖的岁月里,以形隐而求生存的泰州遗民内心深处并未彻底遗忘世事,野人诗便是明证。不过,随着岁月的迁移、时事的变异,野人的这种酒后壮心逐渐被销蚀了,衣食之苦填满了诗人的心胸。

顺治十八年,对于吴嘉纪来说是其人生的转折点。这年冬天,44岁的野人被周亮工招至扬州,从此开始了他奔波往返的求食生涯。这种转折尽管改变了野人因孤处一隅而致使广陵人“绝不知有宾贤者”12〔5〕的境遇,但对野人而言,不仅没有减去其穷困之苦与孤独之感,反而承载了漂泊流离的痛苦以及与家人友朋离别的哀伤。他曾一再感叹:“岁晏无衣食,奔走悲中肠”(《渡扬子》)、“可怜皓首飘零客,来饮君家离别筵”(《客中七夕,时与汪长玉别》),而这种飘零的苦况在《晚发白沙》中表现得最充分:

黯黯云垂野,喧喧浪激沙。黄昏初放艇,白首正思家。江戌闻寒析,渔灯见宿鸦。飞蓬真似我,岁晚更天涯.

诗人将自己比作飞蓬,流转飘荡、孤苦无依的境况尽寓诗中。正是在这种漂泊生涯中,野人度过了自己最后的岁月。因此,诗人晚年之心境格外凄苦。诗人曾从不同方面宣泄这种谒客江湖的悲伤情愫。首先,诗人常常被一种强烈的孤独意识包围着,他时时感受到个体生存的寂寞与孤单。诗人曾自称为“孤客”,自喻为“孤雁”。他说:“可怜孤坐客,寥落对遥岑”(《雁尽》),又说:“孤影为我客,挥杯屡劝之。此意陶公后,寂寞无人知”(《独酌》)。人生尽管已从急风暴雨般的动荡岁月中解脱出来,但诗人在咀嚼人生苦涩况味的同时,仍悚然于世事的白云苍狗与人情的诡谲莫测,只有将落寞而惆怅的心房关闭起来。其次,醉、病、贫、老、别等人生体验共同构筑了野人的江湖谒客图。诗人因贫而奔波:“荡子贫不返,望望涕沾裳”(《送程翼士》);因贫而不断感受到别离之苦:“可怜朋友少,只是别离多”(《送缄子》);也正因贫困,老和病的感受又比一般人强烈:“老去病除酒,梦中身在家”(《五月初四夜》)、“病里又为客,登车闻曙鸡”(《重游邗上》)。诸如此类悲苦的吟唱在《陋轩诗》中不胜枚举。当然,在悲惨的境遇中最值得欣慰的是诗人尚能撑持苦节,《酒间口号,答句曲张鹿床》云:“醉向故交论出处,自怜牙脱发黄时。”境遇凄苦而志节尚存,这正是遗民人格的闪光点。

对于吴嘉纪来说,其独具的心路历程,其诗作独特风味的形成均与其所受诗文化的熏陶密不可分。

先从吴嘉纪的家世与师传来看,他深受王学左派思想的浸染。吴嘉纪的祖父吴凤仪,字守来,号海居,“泰州庠生,博贯群书,精研明理,与东厓同里,少东厓二十。年弱冠,从其游。老年授学里中,后进弟子,多所成就。生五子,俱能学,惟五子一辅为尤焉”。〔6〕吴一辅即吴嘉纪的父亲。“东厓”即王艮,他是泰州学派的开创者,主张“百姓日用即道”,具有浓厚的平民色彩。吴嘉纪的老师刘国柱又是吴凤仪的学生,曾主讲安丰社学十余年〔7〕。另外,吴嘉纪的妻子王睿,为泰兴王三重女,是王艮家族中的成员。而当时与吴嘉纪交往的王衷丹、季大来等多属泰州学派中人。生活在这样的家庭和文化环境中,吴嘉纪与左派王学的渊源是显而易见的。孙枝蔚在为吴嘉纪《陋轩诗》作序时已看出了王艮理学与野人诗作之间的关系,并说:“心斋能为严苦峭厉之行,而宾贤忧深思远,所为诗,多不自知其哀且怨者。”〔8〕陈璨《重订陋轩诗后序》也有类似的说法。可见,野人甘于穷苦的人生境界与平民作风,以及其诗作的内容与风格均打上了王学左派思想的印记。

再从明清之际泰州的社会环境与诗学氛围来看,盐民与盐商文化、泰州一带的结社风气对吴嘉纪也有一定程度的影响。从《陋轩诗》我们即可看出,东淘盐商中的文化氛围已相当浓厚。当时,东淘属两淮盐运使司淮北司九大盐场之一,盐业生产与经营已达相当规模。吴嘉纪生活在这种环境中,他所接触的人除盐民外便为盐商。这种特定的生活环境决定了野人诗的题材与内容。泰州盐商当时不仅是盐业经营者,而且已涉足于文化圈。泰州一地,其时诗学氛围甚浓,结社风气盛行。据袁承业《拟刻东淘十一子姓氏》我们可知东淘诗文之社的大致情况,其中仅张一侪所主即有曲江、贞一、江淮诸社。这种社风的感染与孕化,使野人诗呈现出泰州遗民诗群普遍具有的清冷诗风。这个问题在讨论野人诗风时还将涉及,此不赘述。

另外,吴嘉纪的遗民身分与泰州遗民的文化人格对其诗作也有影响。鼎革之际,泰州诸地抗清斗争异常激烈,吴嘉纪《经三里庙》诸诗已有隐约透露,再证之以《退庵笔记》、《泰州志》诸书,其情景大致可明。郑成功海师入长江,这里又是必经之地。泰州遗民活动频繁,与其独特的地理位置确有关系。尽管由于文祸的禁压,《陋轩诗》对此反映不多,但透过《陋轩诗》,我们仍可感受到一种遗民人格的强烈感召力。

正因为接受了独特的文化传统,受到了特定的诗文化熏陶,所以野人诗从题材内容到诗艺诗风均呈现出独具的面貌。

二、苦吟的野人与《陋轩诗》之苦味

屈大均《读吴野人东淘集》二首其一写道:

东淘诗太苦,总作断肠声。不是子鹃鸟,谁能知此情?哀猿相叫啸,落月未分明。夜夜同凄绝,教人白发生。〔9〕

读《陋轩诗》,人们的确常常处在那种无时不在、无处不在的苦涩人生况味的包围中,10余卷1400余首的《陋轩诗》竟凝聚着野人悲苦而凄凉的一生。

吴野人是中国诗史上继孟郊、贾岛之后最著名的苦吟诗人。野人的苦吟之状,周亮工在《吴野人陋轩诗序》中曾形容备至,他说:“宾贤居陋轩,环堵不蔽,自号野人。野人每晨起,翻书枯坐,少顷起立徐步,操不律疾书,已复细吟;或大声诵,诵已复书,或竟日苦思,数含毫不下。又善病咯血,血竭髯枯,体仅仅骨立,终亦不废,如是者终年岁。”12〔10〕另外,汪懋麟《陋轩诗序》、陈鼎《留溪外传》、方拱乾《山闻集序》等亦有类似记载。野人自己也说:“白发苦吟叟,天寒何处眠。”(《寄李小有》)苦吟诗人吴嘉纪正是在一种苦涩的人生境遇中抒发着自己、朋友以及老百姓共同的苦难。

1.言己之苦

国变之后,野人家境贫寒。汪懋麟《陋轩诗序》言其“家最贫,丰年常乏食”,殆非虚语。野人诗真实而全面地描绘了自己的生活状况。他曾在《吾庐》、《破屋诗》、《自题陋轩》诸诗中对自己的居住环境有多处描写,其中《自题陋轩》写道:“风雨不能蔽,谁能爱此庐。荒凉人罕到,俯仰我为居。”其简陋残破之状可以想见。住在这样的房子里,遇到自然灾害,自然狼狈不堪:“昨夜河涨太无赖,狂澜竟从衡门入。架木作巢茆屋中,一家人共鸡犬集。”野人不仅常因屋陋而烦忧,而且时时因衣不蔽体而苦恼。《新寒》云:“妻子同悬百结衣”,《郝羽吉寄宛陵绵布》又云:“淘上老人心凄凄,无衣岁暮娇儿啼。多年败絮踏已尽,满床骨肉贱如泥,”正因处于如此人生境遇中,野人常常为饥寒之苦所困扰。父母去世,他无力安葬,“一棺常寄他人田”(《七歌》);母亲祀日,他无力祭奠,只好卖书,且说:“母没悲今日,儿贫过昔时。”(《卖书祀母》)如此苦况,的确令人哀叹。

正因贫穷,为衣食奔波,自然免不了漂泊之苦,尤其当老境渐临,饥病缠身时,这种感受更为强烈。如《僻壤》写道:“僻壤无春至,安知春已残。海云千里黑,塞雁一声寒。老去谋生拙,时危作客难。直西是乡路,日日出门看。”以“作客”为谋生之计的老人,在海云千里、塞雁鸣寒的季节,有家而不能归,这的确是莫大的悲哀。而《舟中九日》更将这种悲苦的感受和盘托出,诗云:

过节凄然病裹身,强披敝褐对江津。初霜白雁随游舫,故国黄花怨主人。几度登临成老大,半生飘泊丧精神。干戈满地亲朋远,愁见茱萸刺眼新。

九日登高,思亲念友,本为常情,但老大飘泊,敝褐披肩,疾病裹身,凄苦悲酸油然而生;再以“初霜白雁”、“故国黄花”点缀其中,苦情苦况,几令人不忍卒读。

当然,野人之苦除贫病飘零之外,更有与家人、亲友的聚散别离之苦以及蕴藏在内心深处的故国亡逝的痛楚。野人曾在《挽歌为何去骄赋》一诗“小序”中谈到自己对亲交散失离别的感受:“自伤年已迟暮,道路日益奔走,亲交又稍稍散失,寒来内手,龙钟无依。”野人与妻子王睿为患难夫妻,《内人生日》正写这种“贫贱夫妻百事哀’”的情状。王氏去世后,野人有《哭妻王氏》12首悼之。而野人诗又有《哭妹》、《哭瑶儿》、《哭吴雨臣》、《哭吴周》诸题,均写得悲哀凄切、声泪俱下,一腔苦衷倾吐无余。另外,野人诗亦时时流露亡国之哀痛。如《泊船观音门十首》其一云:“清平他日梦,行旅夕阳愁。亡国恨无尽,滔滔江水流。”《过史公墓》、《扬州杂詠》、《遣兴》等诗也表达了同样的情感。野人每次至南京,登临名胜,总要凭吊亡明,如《过钟山作》、《登雨花台》、《登清凉台》等诗均透发出深沉而凄苦的亡国哀思,故国深情,老而弥烈。

野人言己之苦,无论形苦,亦或心苦,均能真率地予以表达。

2.抒友之苦,

野人一生,虽贫困异常,但“肝肠甚热,急人之饥,过己之饥;急人之溺,过已之溺”〔11〕因此,至友如云。《陋轩诗》中访友、怀友、送友、哭友及赠答之作约占十之六七,其中不乏友谊颂歌,但也有友朋苦况之抒写。他的朋友不少人与他一样为衣食不得不背景离乡,漂泊在外:“一从别家人,头发都不黑。悲哉壮士躯,用以求衣食”(《留别王黄眉》)其中吴介兹无钱养家:“旧宅遍秋草,寒蝉鸣落晖。闻君远归来,儿女啼无衣”(《寄吴介兹》);钱湘灵怀才不遇:“萧条万竿竹,念君羁此间。……高怀弃道傍,兰蕙同草菅”;王太丹孤独卧病,死不能葬:“朝寻斋外飞野鹜,人迹不到如穷谷。中有老友王太丹,经年卧对萧萧竹”(《王太丹死不能葬……》);孙豹人之穷客扬州:“眼暗我行路,头白君问津。同是衣食计,天涯成老人。”(《送孙豹人》其一)诸如此类,不胜枚举。对于友人系心故国的苦心,《一钱行,赠林茂之》一诗抒发得可谓淋漓尽致,诗云:

先生春秋八十五,芒鞋重踏扬州土。故交但有丘茔存,白杨摧尽留枯根。昔游倏过五十载,江山宛然人代更。满地干戈杜老贫,囊底徒余一钱在。桃花李花三月天,同君扶杖上渔船。杯深颜热城市远,却展空囊碧水前。酒人一见皆垂泪,乃是先朝万历钱。

年事已高,贫病漂泊,但一枚万历钱却随身携带,故国深情,于此亦略见一斑。

3.哀民之苦

野人不仅抒写自己和朋友的贫穷困顿、郁郁不欢,而且更为可贵的是他常常将笔触伸向贫民,表现他们的悲惨遭遇,哀叹他们的苦难。陆廷抡《陋轩诗序》曾称野人“以诗为史”,野人诗的确从各方面反映了江淮一带人民的悲苦命运,堪称史诗。

一为煮盐劳作之苦。野人身处盐民之中,对他们劳动的艰辛、生活的贫困深有了解,诗人曾以沉痛的心情、同情的笔调描写盐工在艰苦条件下的劳动与生活。如《望君来》写道:“小舍煎盐火焰举,卤水沸腾烟莽莽。斯人身体亦犹人,何异鸡鹜鬲中煮。”劳动如此艰辛,生活更为艰苦。《凄风行》向我们勾画了这样一幅灶户饥寒图:“孩提无襦,长随母眠;阿母眠醒,腹馁不得眠。壮者起望西郊,乞食尘市,不复来还。”如此情景,怎不令人心酸!因此,诗人曾一再向当地官吏诉说老百姓的痛苦。如《德政诗五首,为泰州分司汪公赋》其一云:“荒荒濒海岸,役役煎盐氓。终岁供国税,卤乡变人形。饥儿草中卧,蟋蟀共悲鸣。”正因有着几乎相同的生活体验,所以野人的描写才如泣如诉,真切感人。

二为水旱之苦。明清之际,泰洲一带水旱连年,百姓深受其苦。这里不仅有海潮、涝、旱的侵扰,而且有飓风、蝗虫的危害。诗人饱醮同情之笔,一一予以实录。飓风袭来,怒潮翻滚,“沿海人家数千里,鸡犬草木同时死”(《海潮叹》)、“茅屋飞翻风卷去,男妇哭泣无栖处”(《风潮行》);淫雨连绵,“贫家未夕关门卧,前日昨日三日饿,至今门外无人过”(《朝雨下》);旱情严重,“烈日六十日,是处泉源断”(《疾风》)。自然灾害中受难最多的是贫民百姓。

三为税役之苦。百姓生活在如此悲惨的境遇中,但官吏的盘剥、压榨却丝毫没有减轻。“终朝催赋骑骎骎,赋外诛求力岂任”(《王鸿宝七十初度赠诗》)、“趋役稍迟,场吏大怒;骑马入草,鞭出灶户”(《临场歌》)。加赋催役的官吏如虎狼般凶恶,对老百姓的掠夺残酷至极。即使遇到灾荒年月,赋税亦不稍减:“官长界田不见潮,握手不减今年租”(《堤上行》)。为免受皮肉之苦,只得忍受饥寒去完税,《税完》即云:“输尽甕中麦,税完不受责。肌肤保一朝,肠腹苦三夕。”为免遭鞭打摧残,被迫抛弃家园,流亡在外:“公家赋税苛,追呼才几日,村村无人家”(《怀王鸿宝》)。流亡在外,生活也很艰难,除如《流民船》所写“蔽体无完裙,蔽身无败絮”的幸存者外,大部分人则死于他乡,白骨露野。如《归东淘答汪三韩过访》所写:“陇无荷锄人,路有催租马。白骨委尘埃,尽是逋赋者。皮肉饲饥鸢,居室无败瓦。”江淮人民艰难的生存境遇在野人笔下得到了形象生动、深刻真实的反映。

四为兵祸之苦。明清之际,扬州诸地兵祸连绵,既有明朝军队的搔扰,又有清兵的屠杀,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南明江北四镇总兵首先是祸民的罪魁,《赠汪生伯先生》写道:“忆昔甲申岁,四镇拥兵卒。兴平称最强,争地民不恤。下令助军饷,威迫甚于贼。”战争使百姓丧生,家园破坏。此种惨状《陋轩诗》曾一再反映,如《我昔五首,效袁景文》其五云:“我昔兵过独还家,畦上髑髅多似瓜”,《伤哉行》其三云:“缅怀乙酉岁,里闾为战场”。更令诗人难忘的是清兵南下时惨无人道的屠戮、洗劫,野人曾言:“忆昔屠城惨不堪”(《题韩醉白行乐图》其二)。他又具体追忆那悲惨的一幕,《辛亥孟夏二十八日三兄嘉经归葬东淘》云:“哀笳忽四起,铁骑来万匹。野积战士尸,城流杀人血。”《忆昔行,赠门人吴》云:“忆昔北兵破芜城,几千万家流血水。”对此惨象,野人诗中还有更详细的记述。如《李家娘》云:“城中山白死人骨,城外水赤死人血。杀人一百四十万,新旧城内几人活。”这首诗的“小序”又说,清兵对虽被掳掠但宁死不受侮辱的李家娘“怒裂妇尸,剖取心肝示人,见者莫不惊悼”。这种惨不忍睹的景象至今仍令人发指,何况当日亲临其境的野人!顺治十六年,郑成功水师入长江抗清,清廷派兵镇压,野人诗中也有反映。《江边行》、《邻翁行》等写官兵对百姓的搔扰;《过兵行》又愤怒揭露清兵烧杀抢掠的暴行,反映人民流离失所的惨状,诗中有言:“扬州城外遗民哭,遗民一半无手足。贪延残息过十年,蔽寒始有数椽屋。大兵忽说征南去,万马驰来如疾雨。东邻踏死三岁儿,西邻掳去如花女。”诗人的泪始终为苦难的百姓而流洒。

陆廷抡《陋轩诗序》曾说:“数十年来,扬郡之大害有三:曰盐闺,曰军输,曰河患。读《陋轩集》,则淮、海之夫妇男女,辛苦垫隘,疲于奔命,不遑启处之状,虽百世而下,了然在目。甚矣吴子之以诗为史也!虽少陵赋《兵车》、次山泳《春陵》,何以过?”野人诗正因广泛而深刻地反映了百姓的苦难,才形成了自已鲜明的特色。

三、独具一格的风致与“野人体”的形成

野人诗向以“严冷”之风致为世人称道。就在野人同时或稍晚,不少人不仅体味出野人诗“冰冷”之风韵,而且肯定其自成一家、自为一体之成就。周亮工《吴野人陋轩诗序》曾引野人朋友吴晋的话说:“展宾贤诗竟卷,如入冰雪窖中,使人冷畏”〔12〕。郑方坤《国朝名家诗人小传·陋轩诗钞小传》、施峻《题陋轩诗后》、谭献《复堂日记》等或称其“工为危苦严冷之词”、“凄急幽奥”、“一卷冰雪文”,或称其“诗冷如从冰窖来”、“冰雪中如见其人”。近人邓之诚先生则说得更具体:“读野人诗,如沁寒泉,如沃冰雪,如饮甘露,如触幽香。”〔13〕诗风冰冷,这也是我们读野人诗的强烈感受。野人体,随便拈出一首,即可体会到其冰寒清冷的风调来,如“草屋纸窗破,冷风彻夜鸣”(《秋夜》)、“满屋风泠泠,孤灯虫凄凄”(《秋怀》)。诗人以凄清孤冷之景象来突出环境的萧条冷落,从而衬托出主人公内心的孤冷。“破”、“冷”、“泠泠”、“凄凄”等冷色词汇的嵌入,确使人“冷畏”。

野人诗之“严冷”在清初诗坛有过广泛的影响,当时不少诗人即确认其自成一体。王士肚《分甘余话》即云:“其诗孤冷,亦自成一家”〔14〕。吴周祚《陋轩诗序》亦云:“故其为诗,冰霜高洁,刻露清秀,不得指为何代何体,要自成其为野人之诗而已”。今人陈友琴先生则径称为“吴野人体”〔15〕。野人体的形成确为清初诗坛增色不少。

野人“严冷”诗风之成因是多方面的,但诗人所生存的冷酷的时代环境及凄苦的人生境遇无疑是首要因素。野人曾在《送贵客》一诗中说:“髭上生冰霜,歌声不得热”,颇能道出个中三昧。《堤决诗》“小序”写道:“庚申七月十四日。淘之西堤决,俄顷,门巷水深三尺,欲渡无船,欲徒室无居,家人二十三口,坐立波涛中五日夜;抱孙之暇,作《堤决诗》十首,诗成,对落日击水自歌,境迫声悲,不禁累累涕下。”其中“境迫声悲”四字,最能说明野人诗幽凄哀婉、悲咽断肠风调之成因。可以说,特定的生活环境与人生际遇决定了野人诗的题材与内容,同样决定了野人严冷危苦、凄急幽奥的诗风。其次,野人严冷的个性也影响了他的诗风。他的朋友汪楫在《陋轩诗序》中就说:“野人性严冷”。再次,泰州诗群普遍带有的冰冷诗风对野人有所感染。光绪《泰州志》曾言戴胜征诗风“清冷古淡”、吕潜诗风“凄苦”,吴野人《江健六过访,阅其近诗有赠》也以“一卷新诗冰雪冷”评论朋友诗。可见“冰雪冷”的诗风是泰州诗群的普遍现象。

野人诗风尽管以孤峭严冷为主调,但是又不仅仅局限于严冷。可以说,其诗风因题材、诗旨的不同而略有变化,呈多样性。其哀叹自己、朋友和百姓苦难的作品风调孤冷,而描摹自然山水之作则多淡雅、幽静、清新。就其诗学渊源而言,陶之恬淡、王孟之清幽、杜之遒劲均可于野人诗中体会到。夏荃《退庵笔记》卷八曾说:“野人先生诗,幽淡似陶,沉痛似杜,孤峭严冷似贾孟。其至处恐渔洋亦不能到。”〔16〕就野人诗的容载量与诗风的多样性而言,确非渔洋之“神韵”诗所能比肩。汪懋麟《陋轩诗序》则说得更具体:

大抵四五言古诗,原本陶潜、王粲、刘桢、阮籍、陈子昂、杜甫之间;七言古诗浑融少陵,出入王建、张籍;五七言近体,幽峭冷逸,有王、孟、钱、刘诸家之致,自脱拘束。至所为今乐府诸篇,即事写情,变化汉、魏,痛郁朴远,自为一家之言。

野人于陶渊明非常推崇,尤其对其隐逸人格充分肯定,《泳古十二首,赠郝羽吉》其八即写陶潜,《遣兴》其七又以陶潜自喻。野人诗幽淡如陶诗者也不少,如《雨后》云:“苍天施雨泽,赤地洗尘埃。鹅掌挐新水,蝉声咽湿槐。霑濡存晚稼,时节过黄梅。犹嘉黑云在,斜阳熏不开。”纯朴清新的语言、空灵淡雅的意境直逼陶诗。与学陶相一致,野人于王、孟诗亦取法较多。他曾于诗中多次称赞王、孟诗风,《泳古十二首,赠郝羽吉》其十一又对“风流孟夫子”大加赞赏。野人诗中具王、孟自然清新诗风者多为五律,如《元日》、《落叶》、《澹生为余鼓琴》、《野泊》、《城北泛舟》、《过孙园》等。其中《元日》写道:“物物渐亲类,村村皆向晨。东风今日至,老态一番新。眼底贫交在,樽中腊酒醇。携来梅树下,霁色正宜人。”自然清秀、朴实真切处,直是王、孟家法。

潘德舆曾说野人诗得“陶、杜之真衣钵”〔17〕。野人得陶诗之传,已如上述;至于野人学杜,不仅野人同时代的人已指出,而且今人也多有肯定者。如邓之诚先生曾言:“其诗学杜,得其神,遗其貌”〔18〕。袁行云先生亦云:“嘉纪诗学杜”〔19〕。野人描写民生苦难诸作与杜甫“三吏”、“三别”有着明显的血缘关系,野人学杜,既得杜诗的“诗史”精神,又得杜诗沉郁道劲之风格。野人《望君来》说:“不有杜诗,谁与说胸臆”,可见他正是以杜诗为榜样,以表达穷苦百姓的胸臆为己任。《赠陆悬圃》又说:“山泉流到涧,滋味还相同。李杜韩苏后,吾曹气颇雄。何心冀名世,哀怨写心胸。”诗人显然是以李白、杜甫、韩愈、苏轼等人的后继者与朋友共勉。而野人诗之平民化色彩,得力于元、白新乐府者亦复不少。元稹、白居易诸人以上层人的身分体验下层老百姓的生活,“为时”著文,“为事”作诗,终究隔了一层;而野人就生存在盐民中间,对他们的生活有切身的感受,因此,野人诗更见真情,更为纯朴。如《凄风行》、《粮船妇》、《邻翁行》、《难妇行》诸作,其价值或在元、白新乐府之上。另外,苦吟的野人其吟诗之状不仅类郊、岛,其诗风亦含郊寒岛瘦之韵。如其《九月二十二日,扬州城西泛舟,同诸子各赋一题,得荒寺》云:“衰草遍隋宫,禅房秋寂寞。日斜僧不归,落叶惊黄雀”,即露郊、岛诗之痕迹。

野人诗在艺术手法上最基本的特征是白描的运用。其古体诗如上文所引,大都以白描出之,句句明白如话,固不待言;其近体诗也以纯粹白描为主,质朴畅达,铅华洗尽。如《蟋蟀》写道:“疏林秋气入,蟋蟀一起鸣。举世应同醒,贫家那不惊!户庭难得曙,天地正无情。肺病衰年客,床头片月明。”诗写秋气渐浸、蟋蟀齐鸣时,贫病交加的诗人内心的凄苦感受。不见故实,不加藻饰,于简朴凝炼的叙说中,真情自见。正如沈德潜《清诗别裁集》所言:“陋轩诗以性情胜,不须典实,而胸无渣滓,故语语真朴,而越见空灵。”野人诗大量运用白描,与其反对华词丽句、雕琢藻饰的诗学趣味是一致的。他在《赠别李艾山》中说:“哀乐不能已,寄情诗与歌。时俗昧其本,纷纷竟华词。盛极诗乃亡,徒尔如鸣蛙。”野人不满“昧本”的时俗,其白描诗正以其纯朴自然的真性情校正着时俗之人的好尚。

野人诗不仅多用白描,而且善用白描。他的诗尽管没有用任何生僻的典故和繁缛的辞藻,也不追求意境的深厚朦胧、含蓄蕴籍,但却丝毫没有浅率粗俗、直露单薄之感,其主要原因即在苦吟诗人对诗字斟句酌而又不着痕迹的锤炼。如最为世人所称道的《绝句》诗:

白头灶户低草房、六月煎盐烈火旁。走出门前炎日里,偷闲一刻是乘凉。

以“偷闲”写煎盐的繁忙,以“乘凉”写盐工酷热难熬,从身心两方面曲尽灶户之苦状,确为白描传神之笔。由此不难看出,野人诗的白描不仅指语言的朴实简练,绝少典故,不事雕饰,而且包括意境的浅显自然,感情的直率畅达。

自成一家的野人诗在清初诗坛曾产生过深广的影响,有着崇高的地位。当时,孔尚任《题居易堂集屈翁山诗集序后》曾认为清初诗坛只有王渔洋、屈翁山、吴野人可以“主盟一代”,周亮工甚至推野人诗为“近代第一”。就遗民诗界而言,洪亮吉又将野人与宁人并列,其《道中无事,偶诗截句二十首》之一即云:“偶然落墨并天真,前有宁人后野人。金石气同姜桂气,始知天地两遗民”〔20〕。擅长用典的宁人诗与擅长白描的野人诗,各以其独具的特色,在清初诗坛占有突出的位置。

收稿日期:1997-04-20

注释:

〔1〕见杨积庆先生《吴嘉纪诗笺校》,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下引吴嘉纪诗均出此书,不再标注。

〔2〕〔4〕〔6〕〔7〕《王心斋先生弟子师承表》,东台袁氏排印本。

〔3〕1964年油印本。

〔5〕〔10〕〔12〕《吴野人陋轩诗序》,见《赖古堂集》卷十四,979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康熙刊本。

〔8〕《概堂集·吴宾贤陋轩集序》,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本。

〔9〕《翁山诗外》卷八,宣统二年因学扶轮社铅印本。

〔11〕〔13〕《吴野人陋轩诗序》,见《赖古堂集》卷十四,979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康熙刊本。

〔14〕《分甘余话》,见《王渔洋遗书》本。

〔15〕《长短集》,浙江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226页。

〔16〕《海陵丛刻》第一种,民国排印本。

〔17〕《养一斋诗话》卷四。

〔18〕《清诗纪事初编》卷一,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 新1版。

〔19〕《清人诗集叙录》卷五,文化艺术出版社1994年版。

〔20〕《洪北江先生全集·更生斋诗》卷二,光绪三年授经堂重刊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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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吴家吉诗歌的文化构成与创作特色_文化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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