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马克思主义人论的本质主义与反本质主义的内在冲突(一)_费尔巴哈论文

论马克思主义人论的本质主义与反本质主义的内在冲突(一)_费尔巴哈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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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图分类号]A71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7071(2004)01-0050-06

引论

从思维方式角度来反思马克思关于人的理论,这在过去的研究中做得很少。为了说明这个角度的新颖性和必要性,这里先对有关用语作一说明。

首先需要说明的是思维方式和理论的区别。如果拿电脑软件打比方的话,那么,思维方式相当于基本的操作系统,理论则相当于由这些操作系统做出的文件。尽管思维方式作为操作系统最初也是编制出来的,而理论也可以作为应用程序安装在操作系统上用来编制新的文件,然而,相比之下,二者仍有层次之别。人论无疑是一种具体的理论,编制这种理论的操作系统便是思维方式。当然,要在思维方式和理论之间作出一种十分明晰的划界,是做不到的。好在本文不以这种明晰的划界为探讨的前提。本文所要做的工作仅仅是:对用以编制出马克思人论的思维方式的某些易于识别的部分作一些探究。也就是说,至少对马克思人论的研究而言,不管这种理论和它的思维方式的整个分界线如何划定,只要我能够确认我实际所考察的某一部分不属于理论本身而属于编制理论的思维方式,并且该部分的问题跟理论中的某些问题直接有关,那么,这一课题就可以成立了。

其次需要说明的是思维方式的内部状况的复杂性。如今,我们已经可以在思维操作的意义上设想:任何理论都是由某种思维操作系统编制出来的。但是,我们尚不清楚的是:编制理论的操作系统究竟有哪些种类?各是什么样子的?比如,我们知道计算机的操作系统的情况,因为它们是由人编写好后安装到电脑里面的。可是,用来编制人文社会理论的操作系统却不是作为某种人工软件事先设计出来井安装到理论家头脑中的,它的形成过程、具体内容和运作情况都极其复杂。所以,要在探讨思维方式之前给思维方式一个确切的界定是不可能的。虽然如此,我们也可以做一些尝试性的工作。对本文来说,只要能够有限地确认作为马克思人论的操作系统的一部分程序内容,有关的研究就可以进行了。

还需要说明的是关于本质主义的问题。大家知道,本质主义和反本质主义之争是当代哲学思潮中一个引人注目的话题。可是,说到究竟什么是本质主义,本质主义究竟要维护什么,反本质主义究竟要反对什么,却是见仁见智,其间的差异是非常大的。本文虽然也用本质主义这个词,但所意指的东西跟各种现成的说法都不完全一致。在这种情况下,本文的策略是,暂时搁置本质主义的概念清理问题,而直接在本文所意指的含义上探讨本文所确定的课题。本文所谓本质主义是指这样一种思维方式,即在对象的众多属性中选取某个或某些属性作为其本质,并将该本质看做对对象的存在和运动具有决定性意义的因素,然后由此出发去构造一套关于对象的解释体系和有关的实践操作方案。

最后需要说明的是马克思人论的本质主义问题。马克思人论是马克思主义理论整体中的一个部分。马克思主义作为一种理论肯定是通过运作某种或某些思维方式而得到的结果,但这种或这些思维方式究竟是什么,目前并不完全清楚。就本文而言,有一点是比较有把握的,这就是:至少马克思关于人的理论跟上面所界定的那种本质主义思维方式具有某种确定的关联。本文的目的就在于揭示这种关联。总的情况是:当马克思反叛黑格尔时,他是具有明显的反本质主义倾向的,但是,当他建构自己关于人的理论体系时,他又回到了本质主义的路上。所以,在马克思人论的思维方式中,包含着反叛本质主义和复归本质主义的内在冲突。下面是对这一论题的具体探讨。

一、个别事物和它的众多属性的关系问题:本质主义思维方式的关键问题

为了使后面对马克思人论的思维方式的分析更加清楚,这里有必要先厘定本质主义思维方式的关键问题。这就是个别事物和它的众多属性的关系问题。

在哲学史上,柏拉图曾在《巴曼尼得斯篇》中深刻地探究过“极端相反者能否在个别事物中相互结合”的问题。在这篇对话中,少年苏格拉底说:“凡分有类似的变为类似……凡分有不类似的,不类似;凡分有类似和不类似两个的,既类似复不类似。如若一切事物分有这两个,但这两个是相反的,一切事物自身间即因为分有这两个而类似复不类似:这何足惊异?……如若有人指出,一切事物因为分有一,是一,又因为分有多,这些同一事物也是多。但若有人指明那个是一者自己是多,再者多是一,这个我即将惊骇。”[1](P38)这里的意思是:个别事物具有相反的性质是一种可以承认的现象,但要说两种相反的性质本身直接就是对方却令人无法理解。这一难题蕴涵深厚,它至少表明:一方面,当人以概念思维的方式理解事物时,必须接受逻辑同一性的约束,否则,一旦发生自相矛盾,理解即告失败;另一方面,个别事物身上总是混杂着无数属性,甚至许多相反的属性,这是人的感觉所不能逃避的现象;既如此,人的不能自相矛盾的概念思维如何去理解这种包含着无数矛盾属性的个别事物呢?柏拉图设想过不少解决问题的办法,但最终还是牢固地站到了理念的一方,即在保持理念世界的逻辑统一性的前提下尽量“辩证地”化解现象领域的冲突。

对上述问题,柏拉图的思考主要在深度上开掘,但阐述最细致、最系统的却是亚里士多德。在《范畴篇》中,亚里士多德将个别事物称为“实体”或“第一实体”,这样的实体可以用其他表示属性的词语来表述,这些属性可以很多,甚至相反。他说:“实体独有的特征似乎是在数目上保持单一,在性质上可以有相反的性质。除实体外,其他事物并不具有这种特点:在数目上保持同一,又可容受相反的性质。如‘颜色’,虽然在数目上保持同一,但同一种颜色不可能既白又黑,某一行为自身,在数目上是单一的,但不可能同时既是善的又是恶的。除实体以外的一切事物都是这样。实体不仅能在数目上保持单一,而且能够容受相反的性质,如某个人,在数目上始终是同一个人,但他有时白,有时黑,有时发热,有时发冷,有时行善,有时行恶。”[2](P11)如果有必要,我们还可以将亚里士多德所提到的诸如此类的属性继续开列下去,并很难设想会有尽头。这就告诉我们,像“某个人”这样的实体在量上是单一的,但属性难以计数。那么,这一实体和他所具有的难以计数的属性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呢?

对这个问题,亚里士多德的解决办法是将属性区分为定义、特性、种(genos)和偶性,或者直接区分为本质和非本质。他说:“所有命题和所有问题所表示的或是某个属,或是一特性,或是一偶性;因为种差具有类的属性,应与属处于相同序列。但是,既然在事物的特性中,有的表现本质,有的并不表现本质,那么,就可以把特性区分为上述的两个部分,把表现本质的那个部分称为定义,把剩下的部分按通常所用的术语叫做特性。根据上述,因此很明显,按现在的区分,一共出现有四个要素,即特性、定义、属和偶性。”[2](P356)那么,这种区分如何操作呢?亚里士多德又说:“我们必须区分范畴的种类,以便从中发现上述的四种述语。它们的数目是十个,即本质、数量、性质、关系、何地、何时、所处、所有、动作、承受。事物的偶性、种、特性和定义总是这些范畴之一,因为通过这些谓项所形成的任何命题都或者表示事物的本质,或者表示它的性质、数量或其他某一个范畴。从这些显而易见:揭示事物本质的人有时表示实体,有时表示性质,有时则表示其他的某一范畴。因为当有人在他面前,而他又断言在他面前的东西是一个人或一个动物时,那么,他就是说出了本质并且指明了那是实体;当在他面前的是一种白的颜色,而他又声称在他面前的是白或某种颜色时,那么,他也就说出了本质并且指明了那是性质。同样,如果在他面前的是肘的量度,而他又断言在他面前的是肘的量度,那么,他也是说出了本质并且指明了那是数量。其他情形也是如此。因为如若既断言了这些谓项的每一个自身,又指出了它所归之的属,那就是表明了本质。但是,当断言的东西归属于另一谓项时,那就没有表明本质,而是指的数量、性质或其他某一范畴。”[2](P362)在这里,亚里士多德以一种极其简明的手法向后人传授了一套在个别事物的众多属性中寻找本质的思维方式。

无论柏拉图所树立的思维方式还是亚里士多德所树立的思维方式,都是本质主义的。亚里士多德的本质主义以在属性中区分本质和非本质为特点,形式逻辑是其直接的基础,可以称为形式逻辑的本质主义。柏拉图的本质主义以区分个别事物及其理念为特点,对人类思维的辩证本性开掘颇深,可以称为辩证法的本质主义。前者的程序特长是对本质与非本质的划分清晰明了,后者的程序特长是能将思维对复杂属性的逻辑包容性扩张到极致。两者的共性都是抓事物的根本,同时又避免程序设计上的自相矛盾——即使以矛盾思维见长的辩证法也要努力保持辩证思维的一贯性。

这样两种本质主义思维方式到了黑格尔那里通过融合达到了最为完善的程度。仅就个别事物与其众多属性的关系问题而论,黑格尔的处理是这样的:他把人对个别事物之为“这一个”的认识、把人对“这一个”个别事物身上所具有的杂多属性的认识、把人在这些杂多属性中区分出本质和非本质的认识,仅仅看成精神从感性确定性开始直到绝对知识的漫长、曲折的辩证演进过程的最初几个环节。如果说黑格尔的本质主义有什么特色的话,除了他试图将柏拉图的本质主义和亚里士多德的本质主义作为环节包容于自身,最大的特点就是他把本质和非本质的区分放到了一个辩证发展的历史过程之中——本质和非本质的区分不是对某种静止结构的外在解析,而是精神作为实体兼主体的自我运动过程,过程的开端是纯粹的非本质,过程的结尾是纯粹的本质。至于个别事物与其众多属性的关系问题,在黑格尔体系中,实际上变成了一个如何扬弃个别事物及其杂多属性而逐渐达到作为最高本质的绝对普遍性的问题。也就是说,在黑格尔眼里,本文提出的这个问题只是一个在精神的起步阶段才发生的问题,亦即一个十分肤浅的问题。不过,既然如此,也就表明,笔者与黑格尔本质主义的分歧是开始于过程的起点,从历史上看就是开始于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

黑格尔有一个饶有趣味的例子能够让我们明白有关分歧之所在。在《精神现象学》第二章,黑格尔举例说:“盐是一个单纯的这里,并且同时又是多方面的;它是白的并且又是咸的,又有立方的形状,又有一定的重量等等。所有这些众多的特质都存在于这一个简单的这里,它们并且在这里互相贯穿起来;没有一种特质具有异于另一种特质的另一个这里,而每一种特质随便在何处都同别的特质一样存在于同一这里之中;并且同时它们并没有由于不同的这里把它们分离开,在这种贯穿在一起的情况下,它们又彼此互不相影响;盐的白色不影响或改变盐的方形,盐的白色和立方形两者又不影响或改变盐的咸味,既然由于每一种特质本身都是简单的自我关联,它们互不干扰对方,它们彼此间只是通过那漫无差别的又联系起来。因此这个又就是那纯粹共相自身,或者是那把它们那样互不相干地联在一起的媒介——事物一般。”[3](P76)据此,黑格尔将事物称为“又的集合体”[3](P81)。这跟柏拉图关于事物是相的集合体的思想可谓异曲同工[1](P405)。这个例子确认了一个不容否认的现象:任何一个个别事物都包含着许多往往互不相干的属性。接下来的问题是:如何理解这些属性之间的关系和这些属性跟该个别事物之间的关系?

黑格尔的办法很巧妙。他从盐所具有的互不相干的属性中不是看到属性之间的纯粹差异性,而是看到那个将这些差异属性结合在一起的“又”的纯粹普遍性,并且正是靠了这一步,便将盐从感性的个别事物辩证地扬弃成了“事物一般”。黑格尔的这种手法本来没有什么可怪之处,因为他的哲学就是要找普遍性,即使不以这种特定方式,他也会采取别的方式的。不用说,这样做有着十分明显的思维效益,但其代价也是巨大的。这种代价就是对个别事物身上所包含的众多属性之间的纯粹差异性的遮蔽。也就是说,表面上看,黑格尔用一个“又”字将盐的白、咸、立方形状、一定重量以至盐本身都扬弃掉了,引导我们在通向普遍性的道路上又迈出了一步,似乎解决了本文提出的问题。但实际上,黑格尔的扬弃只是过河拆桥,他达到“又”后,盐的白、咸、立方形状、一定重量等就全不管了,对于这些属性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它们跟盐之间又是什么关系,他并没有认真加以对待。也就是说,黑格尔哲学在其开端处就告别了本文所提出的问题,或者说,正因为告别了这个问题,黑格尔哲学才成了它自己的样子,即成了一种彻底的本质主义哲学。这种哲学一开始用“又”去扬弃盐及其白、咸、立方形状和一定重量,到最后用绝对精神去扬弃整个世界,虽不缺乏思想的深度,但同时注定失去了把握从盐到整个世界的绝对差异性的可能。

这里所要追究的就是黑格尔所遗落的问题。盐,严格说来是这一粒盐,是一个个别事物,是一个完整的整体。它同时具有难以尽数的属性,除了黑格尔所说的白、咸、立方形状、一定重量之外,还有更加复杂的物理属性、化学属性,如果它是人的产品的话,甚至还有经济属性等。这些属性之间并不如黑格尔所言全是互不相干的。比如,它的重量作为一种属性和它的分子结构作为另一种属性之间就存在必然联系,它的化学成分作为一种属性跟它对人体的益处作为另一种属性之间也存在必然联系。但是,黑格尔所正确地注意到的现象是:不管我们在这一粒盐的属性之间能够找到多少类似的联系,总有一些属性之间是互不相干的,如他所列举的白、咸、立方形状和一定重量等。这种情况对这一粒盐来说是如此,对那一粒盐来说也是如此,对所有的个别事物来说都是如此,对由个别事物所组成的整个世界来说也是如此。这种属性之间的互不相干,就是前面提到的绝对的差异性。这种绝对差异性不是指那种内容上的全然不同,而是指存在于同一事物身上却没有必然联系,甚至也不相互影响。对于这种互不相干的共在关系,人的理智很难理解。我们既不能说盐的白跟盐的咸之所以密不可分地存在于一粒盐身上是因为二者之间存在某种因果联系,也不能说是因为二者之间存在某种目的联系。总之,想用一种逻辑化的思维方式解释清楚这种联系,是不可能的。对于诸如盐的白和盐的咸之间的关系,我称之为逻辑异质性。这就是说,并非盐的白和盐的咸之间没有任何关系,而是它们之间的关系不是一种在逻辑上可以从一方推导出另一方的关系,或者说不是那种可以由人的逻辑化的思维方式加以把握的关系。由此还可以直接得到这样一个结论:如果谁试图在一套逻辑化的解释系统中对这一粒盐的白、咸、立方形状和一定重量之间的关系加以一以贯之的说明,是绝对做不到的;也就是说,如果要逻辑地说明这一粒盐的属性,至少得有四套互不相干的逻辑化的解释系统用以分别说明它的白、它的咸、它的立方形状和它的一定重量,并且,即便做到了这一点,这四者间的关系仍然尚未得到说明。小小一粒盐尚且如此,更何况整个世界了。

按亚里士多德式的本质主义,能不能逻辑地说明这一粒盐的白、咸、立方形状、一定重量等之间的关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正确把握这一粒盐的本质。比如咸,只要我们抓住咸这一本质,盐就算得到了说明。对包括盐在内的整个世界的处理办法可如此类推。比如,谁也不可能在一套理论体系中逻辑地说明整个世界的全部属性,但这并不重要,只要我们抓住世界的根本,比如说物质性,世界就算说清楚了。柏拉图式的本质主义则可能追究这样的问题:这一粒盐肯定是因为分有了盐的理念才成为盐的,同时它还分有了白的理念、咸的理念、立方形状的理念、一定重量的理念等,这些理念被这一粒盐分有却互不相干,是否意味着理念之间是相互孤立的?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们就连说“这一粒盐是盐”也不行了,因为在“盐是”[1](P165)这样的表述中就无可逃避地承诺了“盐”作为理念和“是”作为理念之间的联系性。反过来,如果它们之间不是孤立的,那么如何解释这一粒盐所分有的理念之间的互不相干呢?看来,要走出这种困境,只能采取二元论的处理办法:理念的世界是有条理的,现象的世界是混乱不清的;重要的不是要弄清这一粒盐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而是要弄清盐的理念是什么。对于这一粒盐是这样,对于整个世界也是这样。比如,重要的不是要弄清国家的杂乱不堪的现象,而是要把握国家的理念,比如说,国家的理念就是正义。黑格尔式的本质主义集前两者之大成。这种本质主义既承认这一粒盐的属性间互不相干,也承认区分本质和非本质的意义以及为这一粒盐寻找理念的意义,但其所强调的是:所有这些做法都只是精神的自我认识的环节,而不是最终的东西。最终的东西是精神经过历史的发展而达到的最后结果,是万世不移的真知,比如日尔曼的社会形态和国家制度、绝对精神的哲学体系等。不管上述哪种类型的本质主义,所做的工作归根结底都是想方设法消除从个别事物到整个世界的逻辑异质性,用一套逻辑化的理论体系说明一切,甚至支配一切。

本质主义思维方式的最大的好处是思维的经济性。事物身上的逻辑异质的属性是难以穷尽的,而本质主义思维方式将事物身上的某种或某些属性认作本质而将其余属性打入另册,确实异常省事。特别是这样的认识成果可以举一反三,还可用来预测事物的未来,更是费省效宏。在某种意义上,本质主义思维方式是人的思维乐于采用的方式,有时还是不得不采用的方式,甚至是人的思维的宿命。不过,它的副作用也是明显的。首先,当这种思维方式用于解释事物时,注定要遮蔽那些所谓的非本质的异质性属性及其相互联系,使得我们的思维只能认识到事物的片面,有时甚至会导致我们将片面误作全面来看待和坚持。其次,当这种思维方式用于价值决定时,注定要压制甚至牺牲那些所谓的非本质的异质性价值欲求。最后,当这种思维方式用于实践操作时,那些在理论上被逻辑地遗漏或忽视的所谓本质的异质性因素在实践中必然要暴露出来,致使实践活动注定要不断遭遇到层出不穷的例外因素或问题属性的干扰,其结果不是实践背离自己的初衷,就是实践因初衷不改而失败。由此可见,本质主义的问题不在于它一无是处,而在于它利弊互见,且弊端不易被意识到。

以上是本文为分析马克思人论中的本质主义问题而做的一个学理上的阐释性铺垫。马克思的理论,包括其关于人的理论,直接地就是反叛黑格尔哲学的结果,其中也深深触动了黑格尔所集其大成的本质主义思维方式的问题。但与此同时,马克思又不得不依赖黑格尔的思维方式,其中包括本质主义的思维方式。也可以这样讲,当马克思批判旧哲学,特别是黑格尔哲学时,他更像一个反本质主义者,或者说至少彰显了一种反本质主义的理论可能性;而当马克思建构自己的理论学说时,他所采用的思维方式应当说主要还是本质主义的。换一个角度看,青年马克思具有更多的反本质主义倾向,而成年马克思则具有更多的本质主义倾向。

二、马克思人论对本质主义思维方式的反叛

马克思的人论是当时对黑格尔体系的反叛运动的一个理论结果,其中表现出了明显的反本质主义倾向。

对全部黑格尔哲学来说,绝对精神就是整个感性世界的本质,世界的运动在本质上就是绝对精神的自我运动,人对绝对精神的认识不是人作为认识主体而把绝对精神作为认识客体的那种认识,而是绝对精神通过人而达到的自我认识。作为本质的东西同时又成了主体,抽象的东西成了人的统治者,这就是黑格尔体系的关键,也是反叛黑格尔的整个运动所针对的焦点。

在反叛黑格尔的运动中,用人取代绝对精神的主体地位是一个重要的主题。费尔巴哈是这一主题的确定者,他的主要工作就是将宗教的本质还原为人的本质,将人看作自己的神[4](P422)。费尔巴哈虽也直接批判黑格尔哲学,但主要批判的是宗教,特别是批判二者的共同本质,因为绝对精神不过是“教授眼中的神”[5](P281)而已。在费尔巴哈看来,“宗教认为是第一性的东西——上帝——,我们已经证明,实际上原本是第二性的,因为,他只不过是人之自己成为自己对象的本质;因而,宗教认为是第二性的东西——人——,就应当被设定和表明为第一性的。对人的爱,决不会是派生的爱;它必须成为起源的爱。只有这样,爱才成为一种真正的、神圣的、可靠的威力。如果人的本质就是人所认为的至高本质,那么,在实践上,最高的和首要的基则,也必须是人对人的爱。”[4](P315)费尔巴哈用人代替了神,同时也就代替了绝对精神。由于神和绝对精神都是从逻辑异质的现象中提纯出来的,都是本质主义思维方式的产物,相比之下,人无论如何比神和绝对精神来得具体,至少蕴涵了显示出某种异质性状况的可能性,因而从神和绝对精神走向人确实具有反本质主义的向度。不过,费尔巴哈的人只是种属意义上的人,这个概念不仅没有预设任何异质性属性在里面,相反还明确规定了它的本质属性,即爱。在这个意义上,费尔巴哈关于人的理论仍然是本质主义的。

对费尔巴哈的上述观点,施蒂纳曾坚决加以反对。他针对费尔巴哈“人的本质是人的最高本质”的说法反驳道:“最高本质无疑是人的本质,但恰恰是因为最高本质是他的本质而不是他自己,这样我们究竟是在他之外看到它并看作‘神’或者在他之中发现它并称之为‘人的本质’或称之为‘人’,就完全是一样的了。我既非神亦非人,既非最高本质亦非我的本质,这样我是否在我之中或我之外思考本质,就主要方面而言,就是一回事了。”[6](P34-35)过去,我们对施蒂纳的观点不甚理解。在有了福柯作参照之后,他的思想的深刻性就呈现出来了。施蒂纳既反对把神看做“我”(即每一个以第一人称出现的个人)的本质,也反对把“人”(即某种普遍的人类属性)看做“我”的本质,在这里,尼采的“神之死”的命题[7](P406-423)和福柯的“人之死”的命题实际上都已经凸显出来了。按照施蒂纳的意思,“我”即是个别事物,是“唯一者”,是其众多属性的所有者,其中任何一种属性都不能成为“我”的本质,不能反过来统治“我”,让“我”为它而活。“我不是作为人而发展人,而是我作为我自己发展自己。”[16](P402)施蒂纳的主观意图在于表达一种彻底利己主义的价值诉求,不过这种诉求即使作为利己主义也是一种不切实际的幻想,因为它抽掉了人的所有现实规定性。对这方面,马克思的批判是到位的。但是,施蒂纳的思想中还有一层重要的意思,这就是在思考个别的人和他的众多属性的关系时的反本质主义主张。实际存在的人都是一个一个的个体,每一个人类个体身上都有无数的属性,有先天的,有后天的,有自然的,有社会的,有内在的,有外在的,有不变的,有可变的,等等。面对这样的状况,“没有概念表达出我自己,人们作为我的本质所作出的说明根本没有对我作出充分的论述”[6](P408)。在这里,施蒂纳看到了用概念思维规定人的本质对于把握每个人的完整属性来说所必然具有的局限性,亦即看到了用本质主义思维方式理解人的缺陷。

费尔巴哈和施蒂纳都是反叛黑格尔的,但费尔巴哈没有反叛黑格尔的本质主义思维方式,而施蒂纳则明确地走出了这一步。费尔巴哈和施蒂纳之间的争论也表明了两个人在这个问题上的分歧所在。施蒂纳批评费尔巴哈只是废掉了上帝这个主词,却“小心翼翼地存留了上帝的各个宾词”。费尔巴哈很委屈地反问:“如果废掉了上帝的各个宾词,那么,还留下什么呢?”[4](P420)所以,对费尔巴哈来说,重要的不是将上帝这个主词及其宾词一概废除,而是将上帝的宾词转化为人的宾词。这就是说,过去人们讲“上帝是光,是生命,是力量,是美,是本质,是智慧,是意识,是爱”[4](P420),如今应讲“人是光,是生命,是力量,是美,是本质,是智慧,是意识,是爱”。这些宾词是一套逻辑统一的价值系统,以之赋予神,表明这套价值是外在的,以之赋予人,表明它是内在的。不管是外在的还是内在的,只要确认这套价值系统的合理性,就意味着人身上、社会生活中所有与之不符的属性都是错误的,也就意味着所有与此异质的价值观念和体系都必须被清除。如果采取本质主义思维方式,事情就只能这样操作。施蒂纳要反对的就是这种做法,他要将个人从一切本质规定中解放出来,避免任何一种本质对人所拥有的其他属性的打压,让每一个“我”都把“我的事业放在我自己,唯一者身上”,也就是“放在它的易逝的、难免一死的创造者身上”[6](P408)。施蒂纳的问题在于:他没有弄清楚,个人事实上杂有众多异质性属性跟个人应该成为这些属性的主宰并不是一回事。个人事实上杂有众多异质性属性是事实判断,个人应该成为他的属性的主宰是价值判断。当施蒂纳对个人与其属性的关系进行事实判断时,他确实击中了本质主义思维方式的要害,但当他主张个人只应成为自己属性的主宰时,他又陷入了本质主义思维方式的泥潭。施蒂纳不知道,无论个人的价值诉求还是社会的价值观念无论如何都是处在逻辑异质的状态中的,要求天下所有的“我”都变成“唯一者”,岂不等于把“唯一者”作为唯一的本质重新加到每一个个人的头上?那样的话,施蒂纳跟他所反对的对象之间的区别只不过就是:基督教是以神为本的本质主义,黑格尔是以绝对精神为本的本质主义,费尔巴哈是以人为本的本质主义,而他自己则是以我为本的本质主义。

上述所有的本质主义都是马克思所遭遇到的劲敌。那么,马克思对它们的批判又是什么样子的呢?在进入具体分析之前,需要事先说明的是:马克思对论敌的批判并非直接冲着本质主义思维方式去的,而是另有所指。本文没有要将马克思解释成一个反本质主义者的意图。接下来的分析只不过想表明,马克思的批判的炮火在轰炸论敌的营垒的时候,也重创了其本质主义的根基,并炸出了一片重建思维方式的可能性场域。

[收稿日期]2003-1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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