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兰朝鲜诗歌与明清中国女性文学--以徐源诗歌创作为中心_诗歌论文

朝鲜许兰雪轩诗与明清中国女性文学——以徐媛诗歌创作为中心,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朝鲜论文,明清论文,中国论文,女性论文,诗歌创作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I1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260X(2015)03-0006-10

      万历四十一年(公元1613年),朝鲜诗人许筠托人带自己的文集给曾出使朝鲜的中国学者朱之蕃,请朱之蕃邀约海内大家为文集写序。朱之蕃找到自己的老师李廷机,他向李廷机推荐许筠道:“其文纡余婉亮,似弇州(王世贞)晚境”,“其诗鬯达赡丽,有华泉(边贡)雅致”,“此集虽置在七子间,瑕不厕宗、梁之列。”[1]朱之蕃说许筠的文章似晚年的王世贞,诗歌有边贡的雅致,文集成就可列于明“后七子”的宗臣和梁有誉之间,可见朱之蕃是将许筠文学和文集与明代前、后七子加以比较和定位的。朝鲜诗评家在讨论本国诗人时,也自觉地将朝鲜诗人放在汉文学的框架中加以排列和定位。如南龙翼曾广泛地讨论朝鲜朝诗人,他将这些诗人按宗唐或宗宋排队。他说:“我朝诗诸名家各有所尚:四佳(徐居正)、挹翠(朴訚)、容斋(李荇)、佔毕(金宗直)、湖阴(郑士龙)、苏斋(卢守慎)、芝川(黄廷彧)、简易(崔岦)、泽堂(李植)尚宋;忘轩(李胄)、冲庵(金净)、企斋(申光汉)、思庵(朴淳)、李纯仁、鹅溪(李山海)、荷谷(许葑)、兰雪(许兰雪轩)、孤竹(崔庆昌)、玉峰(白光勋)、荪谷(李达)、芝峰(李晬光)尚唐;石川(林忆龄)、霁峰(高敬命)、白湖(林悌)、石洲(权鞸)、东岳(李安讷)、五峰(李好闵)、月沙(李廷龟)、体素(李春英)、五山(车天辂)、东溟(金世濂)合取唐宋;象村(申钦)、白洲(李明汉)、观海(李敏求),合取唐明。”[2]支撑这一批评倾向的,一方面是“汉文化圈”和“文艺共和国”整体观念,一方面是朝鲜诗歌作为相对独立的文学的存在以及与中国文学的千丝万缕的关系[3]。过去研究多关注朝鲜受中国文化的影响或朝鲜对中国文化的接受,这确实是中朝文化交流的主要方向,但在中朝文化交流史中,也有反向和多向的流动。近来张伯伟先生提出“书籍环流”的概念,葛兆光先生提出:“‘亚洲’被当作历史研究的一个空间单位,这很有意义。但问题是,当‘亚洲’成为一个‘历史’的时候,它会不会在强化和凸现这一空间的连带性和同一性的时候,有意无意淡化中国、日本和朝鲜的差异性呢?”[4]本文将以朝鲜女诗人许兰雪轩和中国女诗人徐媛为研究重点,探究许兰雪轩诗的传入和徐媛的诗名崛起的时间一致性,讨论许、徐创作如何顺应明文学的发展走向,如何异地同声而又有所交集,如何形成自身的文学特色,讨论明清文学家如何将许兰雪轩纳入女性文学史的建构中,借此展现“汉文化圈”、“文艺共和国”内部的复杂的互动和交融。

      一、1598-1606:许兰雪轩诗的传入与徐媛的诗名崛起

      朝鲜女诗人许楚姬(1563-1589),字景樊,号兰雪轩(下简称兰雪)。兰雪出生名门,其家族自高丽朝起,即代有文章和名人,至兰雪时,许氏文学不论是在其家族史还是与同时代其他文献之家相比都堪称最盛[5](P81)。在明清时代的中国,兰雪是最广为人知的朝鲜诗人,也被认为是成就最高的朝鲜诗人①。兰雪现存诗约200篇,万历二十六年(1598)七月由吴明济带入中国,据说当时京师缙绅先生“皆喜而称善”[6](P58)。万历三十(1602)至三十四年(1606)间,中国女诗人沈无非刊刻了《景樊集》。至1606年,中国人,特别是江浙文士似乎人人都想拥有一套兰雪集[7]。

      值得注意的是,这一时段,也是明朝最有名的女诗人徐媛(1560-1619)诗名崛起的年代。我曾研究明代女性文献,得出“明清女性大量创作在万历十八年(1590)以后”的结论[8],而徐媛、陆卿子是当时引领潮流的女诗人,钱谦益《列朝诗集》描述两位女诗人当时的影响力:“吴中士大夫望风附景,交口而誉之,流传海内,称吴门二大家。”[9](P751)当时女诗人读两大家的作品更是至于韦编三绝的程度②。有趣的是,尽管当时不少人认为徐媛诗才不如陆卿子,比如姚旅说:“(徐媛)诗文与陆卿齐名,然徐以绮丽胜,才情稍逊于陆。”[10]《列朝诗集》也认为徐媛诗歌整体成就不如陆卿子:“小淑之诗,视卿子尤为猥杂。”[9](P751)但当时和后世对徐媛的关注都要多于陆卿子③,我想原因应该是徐媛以拟古、拟李贺的方式创作出了更高辨识度的诗歌。

      徐媛丈夫范允临(1558-1641)透露,徐媛开始喜欢诗,是在两人结婚以后,时当1575年稍后,当时徐媛父亲任职京师,两夫妇随宦。范允临爱诗,此时还与一帮好友组成“鹿草诗社”,过着“把臂论心”、“卮酒谈艺”的生活,徐媛“从旁观焉,心窃好之”[11]。徐媛开始尝试写诗,是在丈夫1595年中进士以后。范允临及第后,官授南京兵部主事④,徐媛父之前已辞职回吴,因双亲在堂,徐媛没有随夫赴任,她留在吴中,将更多的时间和心情倾注在诗歌学习上,范允临说她:“闲居寥寂,无所事事,漫取唐人韵语读之,时一仿效,咿唔短章,遂能成咏……余归而碎锦满奚囊矣。”⑤因为还处在诗艺不够成熟之时,徐媛只能摹写一些小诗。徐媛《络纬吟》中一些显得稚弱的五言绝句,应是这一时期的作品。如《拟陈思王七步诗》:“苦菜生寒泥,根冷枝易落。造化不异施,风霜偏压弱。”[12](P357)此诗在集中置于五绝下,但并不完全合律,因为所拟为古诗后四句,我们可以不考虑其平仄,但就其诗意来说,苦菜为多年生草本植物,有根、茎、叶、花,似无枝;曹植《七步诗》涉及到豆类植物的“萁”(茎)和“豆”(果实),所以“本是同根生”句就非常贴切,因燃“萁”“煮豆”,两者构成了迫害/被迫害并最终同归于尽的关系,故下句“相煎何太急”就质疑得十分精警有力。徐媛拟诗中“根”和“枝”处境相似,一“冷”一“易落”,造化也相同,则下句“风霜偏压弱”中何者为强,何者为弱呢?或者勉强解释说根藏于土中,而枝暴露在外,易受风霜欺凌,根为“强”,枝为“弱”,但若这样解释,则恰好说明“根”、“枝”造化不同。无论如何,拟诗诗意都是不圆满的⑥。

      虽然徐媛所作小诗并不圆满,但她得到父母和丈夫的支持和鼓励,父母“见而怜之,辄称善”,丈夫鼓励她“遂成之”。之后徐媛诗歌阅读范围更加开阔,范允临说她“从此泛滥诗书,上采汉魏六朝,下及唐之初盛,已而直溯根源,遂逮楚之骚赋”。范允临还透露了徐媛通过读诗、中断阅读、思索而最终顿悟作诗的过程:“然又不能竟读,不数行,头为岑岑,执卷就卧,思之移时,似有所醒;于书不能记忆,亦不求甚解,而多所悟入,如禅宗不以渐以顿也。”[12](P298)徐媛与陆卿子同乡,相识颇早,陆卿子《别范夫人》说“与君二十即知名”。陆卿子《考槃集》刻于1600年,收有20首赠徐媛诗,其中能考知的最早一首是《春日范夫人侍徐太夫人董见过山池,因赠范夫人》,应写于1597年7月之前⑦,但今本《络纬吟》中未见徐媛相应和诗,这或许也表明徐媛此时创作尚未进入十分自如的状态。

      我们现在能够确定的徐媛最早的诗是写于1598年秋冬的《赠满妹》和《悼亲辞》⑧。《赠满妹》是一首五古:

      我妹才弱冠,茕茕失所怙。孝思永不蘐,哀号彻朝暮。睠彼松柏枝,冰暑不易故。痛此衰年亲,忽焉委朝露。繁忧摧肝脾,悱恻伤心愫。零落芙蓉珠,碎滴梨花雨。帐额怯春眠,带眼宽秋素。落叶舞空庭,凄风起遥路。魂随楚水招,梦逐吴云度。聊共北堂萱,忘忧保岁暮。嗟哉幼女贤,曹娥能俪步。岂独希令仪,令德世所慕。[12](P319)

      全诗除“零落芙蓉珠,碎滴梨花雨”、“帐额怯春眠”以词曲语入五古略显不类外,余皆感情痛切,用语朴苍,有汉魏之风。《悼亲词》因为歌行体而置于《络纬吟》卷三“七古”下,但全诗共四歌,只是每歌最后两句为七言,其他均为五言。如其第三歌曰:

      野霾烁晞阳,寸草易销灭。循环追往素,回肠已成缬。悲我二亡亲,繐帏风揭揭。梦中相与语,觉后翻愁绝。生承朝暮颜,岂料中路诀。一朝变寒暑,荆棘生瓜瓞。皇皇姊弟孤,茕茕门户折。忆昔英女贤,芳名纪贞碣。予质本柔懦,深惭葵智拙。不能保头颅,何以慰先哲。叫号摩穹苍,哀痛心脾彻。呜呼三歌兮歌声啜,人生罹此中肠裂。[12](P339)

      可以看出,诗人是以五古笔法来写这首歌行的。诗人抚今追昔忧将来,不但悲悼二亲,也感念姊弟,忧患自己能否支撑门户,全诗感情悲怆,叙事沉着,整体浑厚而不失婉丽。经过20年的读诗,悟诗,在遭遇1597、1598年母亡父丧等人生巨大变故之后,徐媛诗确已真正悟入。自1598年秋冬,徐媛随宦南京、芜湖共六年⑨,徐媛诗歌创作出现井喷之势,其诗名崛起就是在这一时期。

      金陵、芜湖时期的徐媛,以五古最为人所称颂。沈德符在《万历野获编》中说:“今范长白水部徐夫人在芜关,诸五言古诗,沉秀深厚,可追古人。”[13]此点还可从陆卿子赠答诗中得到印证。受徐媛五古诗成就的感发,陆卿子也不禁用五古赠徐媛。如《寄范夫人芜湖》:

      飘风从东来,吹我云中树。丹萼曜奇葩,花滋湛清露。馨香绕户生,感物起长慕。婉娈彼姝子,玉颜皎如素。逸思凌层宵,幽情挈吾寤。贮我方寸心,恒愁梦中路。一望千里途,形影遥相附。[14]

      诗以云中树起兴,然后咏及彼姝子,赞扬彼姝子貌美而思逸,表达自己寤寐思之的感情。诗中意象、诗句多来自魏晋古诗,这在陆卿子诗中是相当少见的,但因太形似古人,故遭到汪端淑等人的批评⑩。

      二、殊途同归和中途相遇:许兰雪轩、徐媛走向李贺的道路

      模拟写作是学诗者的必经阶段,就学习过程来说,是合理的,但将模拟写作视为创作,既违背“诗言志”、“诗缘情”文学情志来源理论,又与作家的文学个性和作品的戛戛独创性追求背道而驰,则必然遭遇批评。但明代自刘基起到前、后“七子”,模拟创作甚多,流风所及,朝鲜诗坛、女性诗坛亦模拟成风,兰雪、徐媛、陆卿子都有模拟之作。就上文所论五言古诗而言,兰雪更多模拟初唐陈子昂、张九龄一系,徐媛模拟汉魏,陆卿子模拟魏晋兼及李白古风,然而兰雪和徐媛最有辨识度的诗歌是对李贺的模拟之作。董斯张在《徐姊范夫人诗序》中说徐媛“独规摹于长吉王孙贺”,潘之恒读兰雪诗,第一反应是:“读之骇曰:何其声调之似李长吉也?”许筠给其姊《望仙谣》的批语是:“长吉之后,仅得二篇。”[15]李贺属中晚唐诗人,在前、后七子处似无资格作为模拟对象,那么兰雪、徐媛何以选择李贺?两者到达李贺的道路是殊途同归还是有所交集?两者如何通过李贺达成了自己的文学特色呢?

      兰雪弟许筠在《鹤山樵谈》中从两个角度谈到其姊何以走向李贺。第一是中朝共有的诗学盛唐的潮流和兰雪对唐诗的看重。许筠引其姊赞美朝鲜两位学唐诗人的诗:“近者崔(崔庆昌,1539-1589)白(白光勋,1537-1582)辈,攻诗轨盛唐。寥寥大雅音,得此复铿锵。”[16]盛唐诗方为大雅之音。第二,李贺虽为中唐人,但兰雪在才性上视李贺与李白为同类,兰雪也具天仙才性,其诗语有天然的清冷和崛奇,“非烟火食之人可到”,所以诗文也“大都太白、长吉之遗音也”[16]。可见兰雪是顺应中朝主流诗学走向,基于性相近、才相通的作家个性而走向了李贺,李贺也成全了兰雪,帮她建立并凸显了自身的文学特色。

      范允临说徐媛不喜欢杜甫而“私心向往长吉”,理由是:“子美号称大家,乃中多俚俗语,初学效之,不免入学究一路,长吉虽鬼才,然怪怪奇奇,语多自创,深求之,上不失汉魏六朝,而浅摹之,下亦不落中晚,岂至庸鄙!”[12](P298)联系下文“入学究一路”,徐媛所说的杜甫诗“多俚俗语”之意应接近于黄庭坚所说的“无一字无来历”,只不过黄庭坚持赞美态度,向往杜甫读书既多又有熔铸功夫,可以点铁成金,而徐媛对此持警惕和反对态度。徐媛推崇李贺是因为李贺诗语多自创,初学者学到这样的独创精神,如果走得远,可使自己的诗不失汉魏六朝诗境界,即使是浅层次的模仿,也不会落到中晚唐以下。所以在骨子里,徐媛以汉魏六朝诗为最高,以唐诗次之,但将杜甫的创作方式归入宋诗行列。有意思的是,她看重李贺的独创精神,但也不反对浅层次的模拟。然而徐媛只是偶然性地或孤明先发地将李贺与杜甫并列并选择李贺吗?问题也许远非如此单纯,徐媛的诗歌理论和实践集中反映了她所处时代的公安派与前、后七子诗歌思想和创造方法的交锋以及徐媛在其中的折中。

      李贺在明代中晚被看重与“公安派”文学健将袁宏道、江盈科的揄扬有很大的关系。徐渭是袁宏道发掘出来的批判前、后七子的现代武器,李贺是袁宏道从徐渭那儿获得的思想资源,有意思的是,袁宏道最终被建构成了明代的李贺。徐渭在批评明人学诗眼界狭窄时较早提到李贺,他说李贺开阔了他的诗歌视野。在《与季友》书中,徐渭说:“韩愈、孟郊、卢仝、李贺诗,近颇阅之。乃知李杜之外,复有如此奇种,眼界始稍宽阔。不知近日学王孟人,何故伎俩如此狭小?在他面前说李杜不得,何况此四家耶?殊可怪叹。菽粟虽常嗜,不信有却龙肝凤髓都不理耶?”[17]1597年,袁宏道在越地发现了徐渭文集,也欣喜地找到了批判前、后七子的武器,稍后,袁宏道在与吴敦之书中说:“所可喜者,过越,于乱文集中识出徐渭,殆是我朝第一诗人,王李为之短气。”[18](P506)他又向座师冯琦解释徐渭的自出手眼的创作是他成为明代第一诗人的原因。在表彰徐渭的文学高度时,袁宏道将徐渭与杜甫、李贺、苏轼联系在一起。他说:“其诗尽翻窠臼,自出手眼,有长吉之奇而畅其语,夺工部之骨而脱其肤,挟子瞻之辨而逸其气,无论七子,即何李当在下风。”[18](P769)袁宏道文学主张的重要支持者江盈科系统地阐发了李贺之奇。在论述了杜甫的“正”,李白的“奇”之后,江盈科说:“至于长吉,事不必宇宙有,语不必世人解,信口矢音,突兀怪特,如海天蜃市,琼楼玉宇,人物飞走之状,若有若无,若灭若没,此夫不名为正,不名为奇,直奇之奇者乎!盖有唐三百年,一人而已。”[19](P402)假如我们承认,从逻辑上讲,“奇之奇”应是“奇”的最典型的代表,那么在公安派的诗学话语中,李白、杜甫并提的“奇”“正”就可置换成李贺、杜甫并提。江盈科赞美李贺在李杜后的开拓更是为了肯定袁宏道在前、后七子后的开拓。江盈科对前、后七子的文学主张的功过作了精到的分析,其功在倡导复古,其过在创作上的拟古不化。他说:“本朝论诗,若李崆峒、李于鳞,世谓其有复古之力,然二公者固有复古之力,亦有泥古之病。”[19](P797)而李贺和袁中郎的自出手眼恰可治泥古之弊,所以江盈科在为袁宏道吴地所作的《解脱集》作“引”时说:“中郎为诗,最耻临摹,其于长吉,非必有心学之,第余观其突兀怪特之处,不可谓非今之长吉,盖亦明二百余年所仅见。”[18](P402-403)我想这就是徐媛自然地将杜甫与李贺并列并选择李贺的诗学语境,这也是徐媛一方面看重李贺的独创精神,一方面接受浅层次模拟的诗学语境(11)。

      虽然徐媛与兰雪走向李贺的理由和情境有所不同,徐媛也完全不必通过兰雪为中介走向李贺,但从两家现存作品看,徐媛应该受到了兰雪诗的启发。首先,徐媛诗题与兰雪诗题相似处颇多。李贺对乐府歌诗情有独钟,所以他临终前交给杜牧的平生之作是“凡二百三十三首”的“歌诗”四编[20](P11),李贺诗集中乐府诗题有拟汉、拟六朝、拟唐乐府旧题和自创四种,明人受复古思潮影响,前、后七子集中多拟汉乐府旧题之作,但兰雪、徐媛集中此类拟题极少,她们偏好李贺与神仙有关的乐府诗,现将三者主要的相同或相似诗题列表如下:

      

      如前所说,兰雪五古拟唐陈子昂、张九龄一路,不作拟汉旧题比较好理解,徐媛五古有汉魏风,何以反不作汉乐府旧题呢?拟兰雪所拟或者可以提供一种解释。

      我还可以提供另一个例证。兰雪诗曾广学众体,其诗歌标题所示,有“效李义山体”、“效沈亚之体”、“效崔辅国体”,但其本性上与李贺天仙气质最近,比如兰雪效法李商隐《燕台诗四首》,实际看中的是李商隐对长吉体的演绎,本质上还是喜爱李贺诗的奇绝(13),兰雪仿《燕台诗四首》,但将诗题改成了“四时歌”,每首诗前分题“春”、“夏”、“秋”、“冬”歌,又变化每首诗的句数(14)。其实兰雪的这一变化易引起混淆的,因为“四时歌”另有传统,甚至有三种形式,一是“子夜四时歌”系列,系五言四句;一是“四时白纻歌”或“白纻四时歌”系列,七言八句;一是“地名”后缀四时歌者,七言四句。因为各种四时歌音乐、诗歌传统不同,所以李商隐不将《燕台诗》称为四时歌或“燕台四时歌”,之后的拟作也不这样命题(15)。徐媛将拟《燕台诗四首》称为《四时歌》或与兰雪诗有关。如果细致分析,徐媛这四首诗的内容、句数、押韵规律(16)等都与兰雪近而与李商隐远,此举“冬”诗为例。李商隐、中国人编《朝鲜诗选》兰雪诗和朝鲜人编《兰雪轩集》兰雪诗、徐媛诗如下:

      燕台诗四首

      天东日出天西下,雌凤孤飞女龙寡。青溪白石不相望,堂中远甚苍梧野。冻壁霜华交隐起,芳根中断香心死。浪乘画舸忆蟾蜍,月娥未必婵娟子。楚管蛮弦愁一概,空城罢舞腰支在。当时欢向掌中销,桃叶桃根双姊妹。破鬟矮堕凌朝寒,白玉燕钗黄金蝉。风车雨马不持去,蜡烛啼红怨天曙。右冬[21](P633)

      铜壶一夜闻寒枕,纱窗月落鸳鸯锦。乌鸦惊飞辘轳长,楼前倏忽生曙光。侍婢金瓶泻鸣玉,晓帘水涩脂粉香。春山欲描描不得,栏杆伫立寒霜白。去年照镜看花柳,琥珀光深倾夜酒。罗帐重重围凤笙,玉容今为相思瘦。青骢一别春复春,金戈铁马翰海滨。惊沙吹雪冷黑貂,香闺良夜何迢迢。[6](P101-102)

      铜壶滴漏寒宵永,月照纱帏锦衾冷。宫鸦惊散辘轳声,晓色侵楼窗有影。帘前侍婢泻金瓶,玉盆手涩胭脂香。春山描就手屡呵,鹦鹉金笼嫌晓霜。南邻女伴笑相语,玉容半为相思瘦。金炉兽炭暖凤笙,帐底羔儿荐春酒。凭栏忽忆塞北人,铁马金戈翰海滨。惊沙吹雪黑貂弊,应念香闺泪满巾。[5](P110-111)

      琼砧夜听西风影,铜筹报更归画省。月落鸳鸯净瓦霜,轻扬瑶霰胭脂岭。凝寒轻透椒兰殿,步帐层层九微焰。塞外将军暗黑貂,筵前舞袖歌尘乱。宫主殿前夜色凄,玉皇春殿辟寒犀。凤凰琴冷花如雪,明月枝残乌倦栖。胡风千里催花剪,金闺费尽春蚕茧。怅望遥遥碎叶城,别来几度看苔藓。传闻宣使发天津,言道干戈瀚海滨。愿得歌钟写奇绩,莫教戎马背娇春。[12](P332)

      “子夜四时”、“四时白纻”为闺情之作,冬歌也是欢快的,李商隐《燕台诗》“冬”诗却极其悲伤绝望,虽然全诗“以篇求之,终不了然”,然而“以句求之,十得八九”[21](P639),李商隐用李贺诗的典型意象铺排了各类失去伴侣的女性:雌凤(孤),女龙(寡),清溪小姑(得不到白石郎),娥皇、女英(失去舜),草(芳心已死),嫦娥(独处广寒),赵飞燕姊妹(失去成帝)等等(17)。兰雪、徐媛诗则是思妇怀人类型,许诗用“铜壶”,徐诗有“铜筹”;两者都写“月落”,都写干戈翰海,都吟及塞外征人用旧了的黑貂等等。虽拟李商隐诗,但两人都用李贺诗歌的典型意象,兰雪诗的“水涩”“粉香”、“惊沙吹雪”,徐诗的“西风影”、“凝寒”、“剪”、“苔藓”等。两者都化用李贺诗句,如兰雪诗“罗帐重重围凤笙”(或“金炉兽炭暖凤笙,帐底羔儿荐春酒”),令人想象起李贺《秦宫诗》“楼头曲宴仙人语,帐底吹笙香雾浓”[20](P122);徐媛“别来几度看苔藓”,令人想起李贺“垂帘几度青春老”(《三月过行宫》)[20](P97)、“云根苔藓山上石”(《南山田中行》)[20](P80)。有意思的是,两者同时化用了苏轼白纻《四时词》“冬”词中的诗句,兰雪“春山欲描描不得”(或“春山描就手屡呵”),出自东坡诗的“起来呵手画双鸦”,徐诗“玉皇春殿辟寒犀”,出自东坡诗“夜风摇动镇帏犀”(18)。虽然兰雪、徐媛共享李贺、李商隐、苏轼所有这些文学资源,但在一首诗中如此集中呈现,无论如何让人怀疑两者的交集。

      我可以列举一连串徐媛第一时间得到兰雪诗的条件:比如1598年7月带回兰雪诗歌的吴明济随兵部主事徐中素从朝鲜回国时,范允临也任职兵部,虽然是南京兵部;徐中素不久回南,而范允临不久入京考绩:比如第一时间得到兰雪诗并刊刻兰雪集的沈无非即是上引赞美徐媛五言古诗的沈德符的姐姐:对兰雪诗感兴趣的朱之蕃、梁有年、陶望龄、丘坦、潘之恒等都在范允临、徐媛的文人圈之中。冯梦祯《快雪堂日记》1598年下半年的日记片段可为我们想象徐媛相遇兰雪诗提供时空和氛围:“(七月)二十二(南京)……臧晋叔(臧懋循,此时任职南京)来,坐谈移时……下午答范长倩书(范允临或因徐媛母、父丧告假在吴)……(八月初六),朱兰隅太师(朱之蕃)至……遇广东庶吉士梁有年……范长倩遣使相迎,兼慰劳恳恳。答沈超宗(凤翔)、范长倩书……遣人之寒山视徐、范……遣骥儿(冯梦祯子)吊徐太仆夫妇(徐媛父母),并拜文江、纳言父子(徐媛叔父、堂兄弟)……索观珍玩,新得旧倭器数事(赏玩域外物品),甚佳……又过赵凡夫(陆卿子丈夫)新营徐氏废墓十余……婆娑范长倩斋中……长倩开筵相款,游榆绣园中……朱勔所遗花石纲石三枚为最奇。一大者铭‘瑞云’,修二丈,广丈许,尤奇之奇者,其时,堕湖中不能出,本朝陈祭酒(南京国子监祭酒陈敬)、董宗伯(董其昌)与太仆公(徐媛父)俱得之而不能竖,当有待也。沈虎臣(沈德符)辞归。”[22]行文至此,我觉得在16世纪末17世纪初、在这样的文人圈中、正井喷式地创作、又关注女性书写(17)的徐媛如果没注意到兰雪诗似乎反而是不自然的了,当然历史的偶然性也永远存在。

      三、自我圆成:许兰雪轩、徐媛的长吉体特色

      尽管徐媛学李贺或许多少得益于兰雪诗的启发,但这丝毫不妨碍徐媛以自己的节奏和方式学习李贺,成就自己的诗歌独特性。兰雪通过李贺发现了一个神仙世界,又创造了自己的神仙世界,兰雪的世界集中体现在上文提到的一些乐府诗和大量的《游仙词》、《步虚词》中。兰雪的神仙世界在九点秋烟的天外,在蛟跳龙吟的水府,在昆仑,在蓬莱,这与李贺诗相似,那儿蕉花红湿,红鸾露湿,蛮娘戛玉,素娥鼓瑟,宴客芙蓉,吹笛玉峰,耕烟拾笤.这也与李贺诗相似,但兰雪的神仙世界,更有瑞风五云,龙不瘦,蛟不死,兔不老,神不流血,芙蓉或许泣露,但香兰绝不会诡异地笑,从这一意义上说,兰雪的神仙世界是真正的神仙世界,她汰除了李贺的鬼气,陈子龙说“许氏学李氏而合作,有盛唐之风”[23],或即部分建立在这一意义之上。

      徐媛长吉体诗,上文所列一些篇章因模拟乐府旧题,诗中很少诗人个人信息,故难以确定创作时间,但有一部分诗、诗题、诗序涉及时地,可以大致系年,可以借以讨论徐媛长吉体诗特征和发展过程。南京、芜湖时期的徐媛已经在进行五古、七古长吉体的创作,她根据所吟内容化用长吉诗句,有关吊古类诗歌,她会充分地运用李贺诗的怪思奇想,化用李贺诗各种惊悚鬼魅意象,使全诗充满鬼气。如《秣陵吊故宫》描写残破、废弃的宫殿一段:

      铜柱消土脉,罘罳结杞径……遗香碎象口,守宫冷血痕。花房平乌足,桂寝湿萤生。瓦砾抉鼠母,空桑捕蛇孙。乾石卧魑魅,笑声起碧燐。古水黑如漆,老蛟齿列银。跳汰截嚵涎,暴皆竖锦鳞。[12](P321)

      “铜柱消土脉,罘罳结杞径”,写宫殿铜柱已被灰尘完全覆盖,只看到一道道土垢的纹理,殿门后防鸟雀飞入的罘罳网已缠上了树径,这些景象,令人想起李贺“三十六宫土花碧”(《金铜仙人辞汉歌》)[20](P66)、“阴藤束朱键”(《昌谷诗五月二十七日作》)[20](P131)等诗。“遗香碎象口,守宫冷血痕”,是对李贺《宫娃歌》的回应,《宫娃歌》说:“蜡光高悬照纱空,花房夜捣红守宫。象口吹香毾(登毛)暖,七星挂城闻漏板。寒入罘罳殿影昏,彩鸾帘额著霜痕。”[20](P83)《宫娃歌》所写是现在,是繁华,徐媛所写是繁华后的骤然寂灭。李贺诗中的干血、血痕,如“杜鹃口血老夫泪”(《老夫采玉歌》)[20](P77)、“暗洒苌弘冷血痕”(《杨生青花石砚歌》)[20](P124)等等,也被徐媛用上了。“花房平乌足”,被乌足踏平的花房,令人想起李贺被风吹平的山(“南风吹山作平地”,《浩歌》)[20](P54)、被风吹平的古今(“劫灰飞尽古今平”,《秦王饮酒》)[20](P56)。“桂寝湿萤生”,更是李贺常写的,如“湿萤满殿梁”(《还自会稽歌》)[20](P37),和萤火一起飞的还有鬼火(“碧燐”),如李贺的“鬼灯如漆照松花”(《南山田中行》)[20](P80);鬼、鬼哭、鬼笑常在李贺诗中出现,如“龙帐著魈魅”(《昌谷诗五月二十七日作》)[20](P131)、“嗷嗷鬼母秋郊哭”(《秋坊正字剑子歌》)[20](P44)、“青狸哭血寒狐死”、“百年老鴞成木魅,笑声碧火巢中起”(《神弦曲》)[20](P151),所以徐媛说“乾石卧魑魅,笑声起碧燐”。此外,鼠、龙孙、暴怒跳波吐沫的龙也都可从李贺诗中见到。在这数句诗中,徐媛似乎要用尽李贺诗中书写荒寒、破败的意象,层累叠加于此,“怪思奇想,层出多姿,”读来让人“如闻阴夜鬼语,惕然竦恻”[24](P375)。又如七古《吊蜀孙夫人》诗,徐媛在诗序说:“予旅卧芜阴,萧萧长日,酸风射眸。”“酸风射眸”来自李贺《金铜仙人辞汉歌》“东关酸风射眸子”[20](P66)。诗人写孙夫人祠的荒凉:“繐帐灰飘带上花,石窗鬼九封泥射。千年老狐啸空巢,百足蛇孙鎪断壁。饿鸱窥筵窃余供,山魅漆灯起土隙。疆梟啄食狞牙张,羁魂泣影青珠滴。”与上引五古多有可以对应之处。徐媛想象孙夫人灵魂的不甘和凄楚:“结恨颦含陇阪烟,啼声竞与江声湱。”石矶和江上的云烟是孙夫人眼角眉梢中的愁恨之色,还是因为孙夫人的愁恨化成了石矶和江上的云烟?夫人的哭声就是江涛吗?或者更加大了江涛的咆哮,这样的奇想和通感的运用也是李贺之所长。

      徐媛也从李贺诗中汲取清奇的意象和修澹的生活趣味。徐媛《适外出所题署中积雪感怀诗,知其胸次之郁郁,予书此以赠,少足解颐,署中有小园,故藉此以充一剧》作于南京,此诗因丈夫《署中望钟山积雪》诗引发。范允临在诗中说南京是个好地方,他在此有“花明玉树梁王苑,月吐寒辉庾亮楼”的生活(18),但他又有所抱怨:“岂是阴山春未到,非关葱岭气常秋。悬知冷落沧江外,应共孤臣早白头。”[25]并不是天下没有春色,而是自己被春色冷落而已。范允临此诗作于1599年冬,他在工部主事任上,因至京铨选未能补郎,颇为“郁郁”(19)。徐媛以五古诗答丈夫之七律,为丈夫“少足解颐”,此诗集中使用了李贺诗中相对清奇的意象。全诗如下:

      拔土出泉白,编篱插野茸。草梢笼晚翠,竹栅锁苔紅。古石平郊聚,横塘帖水篊。栢花开小绿,细柳发寒墉。沙色吹浮媚,烟光涩影空。幽城微角弄,小寺远來钟。瓦甑烧松叶,山杯截碧筒。作吏三年整,离家千里中。诣缨观上国,索米向天宫。茂苑悲秋客,短笈贮书翁。醉來还自笑,遣兴步墙东。蕙带飄香素,囊琴束小桐。倚栏追旅思,危坐挹微风。缘知今夜里,月色故园同。[12](P320-321)

      用“白”描景李贺用得很多,即使关于水白,也有“入苑白泱泱”(《同沈驸马赋得御沟水》)[20](P38)、“蓟门白于水”(《塞下曲》)[20](P160)、“河上无梁空白波”(《有所思》)[20](P181)等句。色彩和情绪碰撞是李贺诗歌的常用手法,如《春归昌谷》“细绿及團红,当路杂啼笑”[20](P127),红绿撞色,哭笑是两极情绪冲撞。徐媛“竹栅锁苔紅”亦属此类。“古石”四句描写的景物和用字似来自李贺《王濬墓下作》、《恼公》的“古书平黑石”、“江图画水篊”、“河浦聚紫茸”、“栀子发金墉”[20](P110、90)。“沙色吹浮媚”出自李贺《昌谷诗五月二十七日作》“光洁无秋丝,凉旷吹浮媚”[20](P129),“烟光涩影空”,与李贺《王濬墓下作》“松柏愁香涩”俱属通感。“小寺远來钟”令人想起李贺《南园一十三首》之十三“古刹疏钟度,遥岚破月悬”[20](P64)。“瓦甑烧松叶,山杯截碧筒”是对李贺《始为奉礼忆昌谷山居》“土甑封茶叶,山杯锁竹根”[20](P39)和《南园一十三首》之十三“沙头敲石火,烧竹照渔船”的化用。“茂苑悲秋客”化用《金铜仙人辞汉歌》“茂陵刘郎秋风客”[20](P66),“短笈贮书翁”化用《送沈亚之歌》“白藤交穿织书笈,短策齐裁如梵夹”[20](P41)句。读此诗,犹如穿梭在李贺诗的迷宫中,玩着李贺诗的拼图,喝着李贺诗酿成的高浓度的酒,这就是徐媛的一种书写方式。

      我想用兰雪、徐媛一首《游仙诗》直观地呈现两者学长吉而各自圆成的道路和特色:

      花冠蕊帔九霞裙,一曲笙歌响碧云。龙影马嘶沧海月,十洲闲访上阳君。(许)(22)

      六云华盖紫绡裳,凤帔星冠白玉床。自摘一枝红芍药,笑移花下倩人妆。(徐)[12](P367)

      同样写游仙,兰雪始终飞翔在天空,徐媛始终行走在人间。兰雪诗所乘是神仙的座骑:龙影马嘶,有仙气;徐诗为六云华盖,如帝王,是富贵。兰雪游仙者所着衣冠为花蕊云霞所制,是缥缈的;徐诗近于道士、道姑服,是厚重的。兰雪诗内容是仙游,徐诗为闺中妆梳,《名媛诗归》评徐媛:“游仙诗却带情艳,幽而婉,气度自殊。"[24](P385)两者确实非常不同。

      四、文学史意义:许兰雪轩参与的诗史和女性诗史的建构

      兰雪诗传入中国,即取得极大的声誉,潘之恒甚至说:“毋论朝鲜君臣,即域中都人士女,孰得与之抗衡哉”![26]即使之后明清易代,文风大变,兰雪的光彩犹能不为时空距离所掩,现仅就明清诸家以兰雪建构诗学理论和女性诗史方面略作说明。

      首先,作为16世纪末、17世纪初的女性文学大家,兰雪常常与徐媛、陆卿子被并列提及。潘之恒在《吴门范赵两大家集叙》中将徐媛、陆卿子作为与兰雪相称的人物提出,他说:“许景樊,夷女,尚擅誉朝鲜,夸于华夏,而况我明文章辞翰炳耀于前者乎?”[27]从某种意义上讲,兰雪是激发中国女性作家创作的动力之一。清才女苏畹兰集许兰雪轩、徐媛、陆卿子诗为《游仙集才女句》一首(20),象征性地将许兰雪轩与范、赵二夫人并列。

      其次,作为最富盛名的文学家族的女性,兰雪远与谢道韞、近与商景兰并提。班昭《女诫》说:“但教男而不教女,不亦蔽于彼此之数乎?”[28]《世说新语·文学》篇用郑玄家来展示何谓读书人家,那就是连奴婢也知书,婢女情急之下都能恰当地引《诗》,所以作为最富声名的文学家族,只有男家庭成员有文化建树是万万不够的,所以谢安家必有谢道韞,也必须为苏轼家建构出一个苏小妹来才称得上兰蕙齐芳。在论及家族文学时,兰雪也常被提起。在历时语境中,她与谢道蕴并提。如陆次云《绎史纪余》云兰雪才名与谢家道韞、苏家小妹鼎足,恽珠评此语“非虚誉也”[29]。在共时语境中,兰雪许家与商景兰一家并提。陈维崧《妇人集》引黄运泰、毛奇龄《越郡诗选》一书凡例说:“闺秀则梅市一门,甲于海内:忠敏(指祁彪佳,引者注)擅太傅之声,夫人(商景兰)孕京陵之德。闺中顾妇,博学高才;庭下谢家,寻章摘句。楚纕(张德惠,祁奕庆妇)赵璧(朱德蓉,祁奕喜妇),援妇诫以著书;卞容(商景兰女)湘君(商景兰女),乐诸兄之同砚。”接着又引山阴徐緘诗曰:“箕子国中许小妹,锦官城内王夫人。风流旷代不相接,笔阵一门惊有神。”[30]从历史、地理时空上讲,兰雪虽与商景兰有隔,然而在“笔阵一门惊有神”上则遥相呼应。

      第三,兰雪创作的理论意义。明末清初的王端淑将兰雪诗与男性诗人诗比较,讨论了女性作家不落俗套的创作以及文学成就。王端淑指出作者职业身份可能影响作家写作,所谓“官家有冠冕气,仙家有瓢笠气,僧家有蔬笋气,女士家有脂粉气,俱未脱凡性。”[31](卷三)相反,作者超脱身份习气,则可能写出不凡的作品,在这一意义上,她认为兰雪的《游仙诗》呈现出胸襟的开阔。王端淑说:“此等声口,出自景纯、太白辈嫌其有瓢笠气,出自女子口中襟期便已浩渺。”又论其《少年行》:“女郎胸中那有此一肚皮悲愤豪壮,安得以铅粉视之。”而《四时歌》中的《夏歌》:“直使义山、飞卿焚砚骚坛。”[31](卷二十八)

      第四,兰雪在女性诗史中的位置。清代最有雄心的女诗人可能要数汪端了,她有意重写明代诗史和建构女性文学史,所以她的翁舅陈文述称赞她“开辟班曹新艺苑,扫除何李旧诗坛”[32]。她曾与另一位女诗人高篃讨论女性诗史,作《谕宫闱诗十三首和高湘筠女史》,以十七位女诗人为代表勾勒出一部不但有才更要品格典雅的自汉至明的女性诗史,兰雪是十七位女诗人之一。汪端诗曰:“穆陵秋色接浮云,晓角哀笳不忍闻。东国声诗推女士,广寒曾草上梁文。”(21)汪端引用兰雪七律“西北浮云接塞多”、“穆陵秋色雁初过”[5](P118)等诗句,意在肯定兰雪诗悲壮沉雄的特质。汪端对兰雪诗的看法与其翁舅陈文述一致,陈文述《题朝鲜女士许兰雪景樊诗集》五首其三写道:“銕峡龙归霸业荒,攀髯人去海云涼。穆陵秋老斜阳暮,独上高台吊国殤。”“銕峡龙归霸业荒”出自兰雪“铁峡霸图龙已去”,两者都摘取兰雪诗中沉雄之句,以此文学品格奠定兰雪在汉文学史中的位置。除此之外,汪端和陈文述还特别推崇许兰雪轩的天仙气质(汪端“广寒曾草上梁文”)和游仙诗。陈文述《题朝鲜女士许兰雪景樊诗集》五首的第一、二、五首都涉及到这一点,如“王母侍儿都绝世,步虛只有许飞琼”(其一)、“应与春狐为眷属”(其二)、“仙骨珊珊称五铢”(其五)[33]等。兰雪以其天仙之才和创作实绩在汉文学史中占据了位置。后代不乏景兰之作(22),兰雪在创作方面之于后世的影响,将另文探讨。

      ①如潘之恒曰:“丘长孺充史朝鮮,见其君臣日耽游咏,按节凄迷,多亡国之音,而不及许诗。以斯国而有斯女,不啻汉之班昭,即史笔赖焉,彼国君臣敢措一辞以相加?固宜引却而逊之矣。”

      ②如潘之恒《吴门范赵两大家集叙》云明代宣城王玉汝妻贾氏披阅徐媛、陆卿子文集,“至韦绝笈敝,且多蝇头虫书标于铅椠间。”(黄宗羲.明文海.(卷三百二十六).北京:中华书局,1987.3361.)

      ③如题竟陵钟伯敬编次《名媛诗归》(万历刊本)选徐媛诗87首,陆卿子诗65首;题闵中郑文昂编辑《名媛汇诗》(泰昌元年刊本)选徐诗31首,陆诗30首;赵世杰辑《古今女史》(崇祯问奇阁刻本)收徐诗41首,陆诗32首。今日徐媛研究论著也明显多于陆卿子。

      ④汪琬受范允临之子委托撰《前明福建布政使司右参议范公墓碑》,碑文中说范允临“历万历二十三年进士,授南京兵部主事,改工部,历员外郎、郎中,俱在南京,出为云南按察司佥事、提督学政,迁福建布政使司右参议,未至任而归。”(汪琬.尧峰文钞.(卷十),四部从刊初编本(集部355).北京:商务印书馆,1936.140.)

      ⑤钱希言《络纬吟序》:“长倩先大夫时弃宾客,家渐落,与羁齿矣。夫人劳苦夜绩,脱奁中妆以供长倩读,不令太仆公知。”(徐媛.络纬吟.四库未收书辑刊.(集部7辑16册),北京:北京出版社,2000.298.)据范允临《明太仆寺少卿舆浦徐公暨元配董宜人行状》(《输寥馆集》卷五),范允临父母在范允临14、15岁相继去世,之后他依靠徐媛父徐泰时生活。徐家经徐朴(徐媛高祖)、徐燿(雪井公,曾祖)两世经商,已成巨富,徐媛祖父徐履祥嘉靖辛丑(1541)成进士,父徐泰时、叔徐申分别于万历五年(1580)、万历八年(1577)中进士,徐泰时官至太仆少卿,苏州留园主人,徐申官至南京通政使。据范允临《为清之上凌圣功书》(《输寥馆集》卷八),万历乙酉(1585)年左右,徐家一次性买入太仓凌元超家的数百亩洼地。徐家财力雄厚,徐媛脱奁中妆供丈夫读或为真,但云其“劳苦夜绩”以供则更多应被看作是古代夸赞妇女的套语。

      ⑥徐媛可以确定作于1598年以后的五绝,虽多浅显之诗,但或真切,或有思致,并不稚弱。如《梦中闻亡亲栽莲感大士作五首》其一:“梦觉缘知梦,身存复见身。莲花生净土,度我百年亲。”(《络纬吟》卷七,358)《早春对雪忆弟七首》其二:“驿畔无梅信,天边有雁斜。因声相寄远,不敢问年华。”(《络纬吟》卷七,357)

      ⑦据范允临《明太仆寺少卿舆浦徐公暨元配董宜人行状》(《输寥馆集》卷五),徐媛母董夫人1597年7月初十去世,因其害疽,算是暴病而亡,此诗最晚作于1597年春。

      ⑧通过研读范允临《输寥馆集》、袁宏道(曾任吴县县令)《袁中郎全集》、江盈科(曾任长洲县令)《江盈科集》、曹学佺(范允临同年)《石仓诗稿》、于若瀛(范允临同僚)《弗告堂集》、沈德符(范允临朋友)《清权堂集》和《万历野获编》、董斯张(徐媛姑母子)《静啸斋存草》和《静啸斋遗文》、冯梦祯《快雪堂日记》等,可较为清晰地复现徐媛、范允临的生活轨迹,从而对徐媛诗文进行系年。据范允临《明太仆寺少卿舆浦徐公暨元配董宜人行状》,徐媛父1598年3月3日逝,徐媛父因晚年无子,多娶妾姬,观徐媛集中《勗弟并呈诸母》书可知,此书作于1608年,此时徐父已去世十年。徐媛诸母可考知姓氏的,有产四弟徐溶(字清之)的童氏(参范允临《明太仆寺少卿舆浦徐公暨元配董宜人行状》),又有王氏(参徐媛《祭庶母文》)。满妹应为庶出,《赠满妹》诗有“聊共北堂萱,忘忧保岁暮”之语,可知此时满妹母尚健在。徐媛《悼亲词》“序”曰:“予或获责于上帝,割去二亲,幽忧婴疾,形枯神悴,勉随夫子就道,旅邸荒萧,思亲遥集,悲来绵绵,不能自遣,聊抒四词,少记哀悼。”(《络纬吟》卷三,338)知此诗作于1598年秋冬旅次中。

      ⑨曹学佺《石仓诗稿》卷一《金陵初稿》收录曹学佺”己亥”(1599)“庚子”(1600)任职南京时的诗作,其中有两首赠范允临诗,前一首为《端阳莫愁湖送范长倩北上》,后一首为《送范长倩之芜关》。前首是范允临兵部考满北上时诗,时当1599年:后者为工部主事任上派往芜关水衡之作,时为1600年。范允临同僚于若瀛有《送范长白工部考满北上》(《弗告堂集》卷十一)诗,于若瀛《弗告堂集》卷十一所收诗皆作于辛丑(1601)、壬寅(1602)年,此诗在辛丑冬之后,而诗中有“入洛秋云”句,则此诗当为壬寅(1602)秋作。范允临在北上考绩前曾给同乡先达杨继礼写信(《与杨石闾》),书信从自己两年前至京铨补说起,当时补郎之愿落空,希望这次能“博郎”,因为自己在同样的官阶上已“滞七年之名”。据上引汪琬碑文、范允临《答杨德润》、徐媛《悼冢孙文》等,知范允临1602年北上确博得一郎,升南京工部员外郎(从五品),“以仲冬(1602年仲冬)抵任”,范允临接奉使闽中之命,故徐媛自南京返吴,期间至浙为儿子提亲,儿妇出浙江檇李屠氏,这门亲事,早在1589年已由董其昌作伐讲定(参范允临《贞孝妇屠氏小传》,《输寥馆集》卷四),范允临告假回吴为儿子完婚,范允临转为工部营膳清吏司郎中(徐媛云“有正郎之擢“,范允临云“有缮司之转”),不入闽,复至南京任职,举家再至南京,时当1603年夏秋。1604年秋,范允临擢云南按察司佥事、提调学政,因媳妇屠氏将产子,全家回吴,二十天后冢孙出生,范允临暂缓入滇,等孙子过百日,因屠氏归宁,婴儿得疾而夭,1604年仲冬,范允临率妻、子、媳入滇,1605年3月至滇。

      ⑩王端淑《名媛诗纬》卷七王端淑评“陆卿子”曰:“卿子殴使晋魏,挥斥青莲,经史在其胸中,才华应于腕下,自视非大家作手乎?然所得多属糟粕,无乃形似古人也。”

      (11)徐媛在吴地开始创作实践时,恰是公安派在吴地活跃的时期,袁宏道为吴县令,后居无锡,游越等,江盈科为长洲令,徐媛随夫任金陵、芜湖时,袁宏道与范允临也多有交往。今袁宏道集中有《芜湖舟中同范长白、念公看月》(卷二十六,867)诗。

      (12)此首为朝鲜诗人崔庆昌作,中国人编《朝鲜诗选》误属许兰雪轩,参拙稿《明末中国典籍误题兰雪轩诗及其原因考论》中的相关考述。

      (13)何焯云:“四首实奇绝之作,何减昌谷。”《义门读书记》第五十八卷,“李义山诗集”下“燕台四首”下,中华书局,1987年,第1270页。

      (14)李商隐为“春”七言20句,“夏”16句,“秋”20句,“冬”16句,许兰雪轩此四诗有中国人吴明济、蓝芳威编《朝鲜诗选》本和朝鲜人编《兰雪轩集》两种版本,四诗数量依次是12、14、12、16和16、16、16、16句,徐媛四诗分别为16、16、16、20句,李商隐冬诗句数少,兰雪、徐媛冬诗句数多。

      (15)如女诗人骆绮兰拟诗题作《拟玉溪生燕台四首》,诗下作“右春”、“右夏”等。骆绮兰.听秋轩诗集,胡晓明.江南女性别集(二编),上册,2010.599.

      (16)李商隐冬歌的押韵规律是四句一韵、四句一韵、四句一韵,二句一韵,二句一韵;《朝鲜诗选》冬歌是二句一韵、四句一韵、二句一韵、四句一韵、二句一韵、二句一韵;《兰雪轩集》、徐媛冬歌四句一换韵。

      (17)徐媛对女性书写的关注,其《续春思赋序》可见一斑。在序中,她谈到王勃《春思赋》后有很多男性续写,感叹“然至于绣阁双鬟,幽怀万绪,经春溅泪,理非一端,得无有留欲吐之章,俟后来之秀者乎?”(《络纬吟》卷一,314)

      (18)范允临后来多次回忆在白下的快乐时光,如在给臧懋循儿子的书信中说:“忆昔白门承乏,与尊公结駟联镳,鸣珂里巷,或卮酒论文,或篝灯夜话,连床风雨,达旦鸡鸣,逸兴翩翩,致可乐也。”(范允临.答臧广思书.范允临.输寥馆集.卷八,377)

      (19)徐媛此诗有“作吏三年整”、“诣缨观上国,索米向天宫”语,结合上考,可知作于范允临以南兵部主事考绩、为工部主事后,因未得升迁,故颇为郁郁。

      (20)苏兰畹诗:“翡翠为裙芍药裾,日中吹笛宴麻姑。飞琼姓氏垂丹箓,肯教霓裳一曲无。”四句分别出自陆卿子、许兰雪轩、徐媛、罗爱爱。此诗引自恽珠《国朝闺秀正始集》卷十。

      (21)其诗开篇云:“汉代谁开典雅风?”最后有“与君细检然脂集,慧业非难立品难”句。诗见汪端.自然好学斋诗钞.382-383页。高篃有《绣箧小草》一卷,附于其夫朱绶《遗砚楼小集》后,有嘉庆二十二年刊本(参胡文楷编著,张宏生增订本.历代妇女著作考.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501),其论宫闺诗十三首附见汪端.自然好学斋诗钞.383-384页。

      (22)比如朝鲜译人许莼与明女跨国婚姻所生之女,读兰雪集而慕之,竟追和全什,留下《景兰集》。又清诗人苏畹兰、朱兰诗中亦可见兰雪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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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兰朝鲜诗歌与明清中国女性文学--以徐源诗歌创作为中心_诗歌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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