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王开云诗歌的模仿_王闿运论文

论王开云诗歌的模仿_王闿运论文

论王闿运诗的摹拟,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论王闿运诗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提要 王闿运的拟古,只是学习汉魏至南朝诗的诗法,纯为艺术形式的摹拟,与内容无关。柳亚子、胡适、林庚白斥责他摹仿古人的情感与意境,完全不符合事实。他摹拟汉魏诗法的“以词掩意,托物寄兴”和南朝诗法的“婉而多思”;他的诗作就是对这些诗法的实践。

晚清诗坛出现过一个汉魏诗派,其领袖人物是王闿运。这一诗派历来被加以“仿古”的恶谥,王闿运诗尤其被骂为“假古董”。实际情况决非如此简单。以下我先评述王氏的诗论,再具体论析他的诗作,也许会得出一个新结论。

一、王闿运的诗论

无论中国还是西欧,古代的文学都有“摹拟”的现象。中国散文的摹拟起于扬雄,诗歌摹拟起于陆机。西欧如十八世纪的法国,“古典时代的谈吐与诗句所引起的钦佩,使人不再观察活的人物,而只研究描写那些人物的悲剧。用作模型的不是人而是作家了。“(丹纳《艺术哲学》第一章《艺术品的本质》)

在中国诗歌史上,陆机,再加上陶潜、江淹等,尽管拟古者代不乏人,但都是偶一为之,形成流派的只有明前后七子。经过公安、竟陵,特别是钱谦益等人的诟詈,清代诗人,不论属于哪一派,或不入任何派,无不知摹拟之非,何以王闿运又来制造假古董?要解开这个谜,必须认真分析一下他的诗论。

首先,他认为摹拟的出现,是诗歌艺术合规律的发展。他说:“诗法既穷,无可生新,物极必返,始兴明派,专事摹拟。”①这里要注意的是“诗法”,他所理解的明派摹拟,只是诗法,亦即形式方面的摹拟,与内容无关。也就是说,完全可以从格调上去摹拟古人,同样能够表现自己的思想感情。所以他主张:“不失古格而出新意。”他认为:“乐必依声,诗必法古,自然之理也。”他的理论是:“欲己有作,必先有蓄,名篇佳制,手披口吟,非沉浸于中,必不能炳著于外。……古人之诗,尽善尽美矣,典型不远,又何加焉?”②他这里谈的都是诗法摹拟问题,所以拿“乐必依声”为喻,“依声”即照谱唱,至于唱的内容,则不拘限。

其次,他认为明七子的失误,在于只学盛唐,而没有上拟汉魏。他一面指出:“自明后论诗,率戒模仿”,一面却引同派诗人邓绎(号辛眉)的意见:“七子格调雅正,由急于得名,未极思耳。自学唐而进之,至于魏晋,风骨既树,文彩弥彰,及后大成,遂令当世不敢以拟古为病。”③这自然也代表了他的看法。章太炎曾指出:“湘绮虽不明言依附七子,其路径实与七子相同,其所为诗,宛然七子作也。”(《章太炎先生国学讲演录·文学略说》)

第三,他知道“文不取裁于古则亡(无)法,文而毕摹乎古则亡(无)意。”④因而他主张拟议变化。文是这样,诗也不例外。具体例子,如“严受庵幼有颖慧,……十七岁至京师,相遇论文。予云:‘君诗未入格。’因论古法。又问予所不及者,言五言必期似汉人,今且不能似子建。欲学子建,且先似士衡。君幡然遂归。逾年访予长沙,出示新作,沉博绝丽,有士衡之意。予惊喜倾倒,私独畏之。”又如“陈怀庭诗,初兼唐宋,年四十,始相见长沙。既见予诗,体格忽异。予问其故,曰:‘吾妻以为君诗胜我,不能为城北徐公也。’已而风骨遒秀,五言在阮(籍)、陆(机)间。自是论文,针芥无间。”⑤所谓“格”、“法”、“体格”,都指艺术形式。但他并不主张亦步亦趋地从形式上去摹拟前人,所以他说:“文有时代而无家数;诗则有家数,易模拟,其难亦在于变化。”怎样变化呢?他说:“于全篇模拟中,能自运一两句,久之可一两联,又久之可一两行,则自成家数矣”。⑥这种由“模拟”而“自运”终于“成家数”的方法,并非王闿运首创,清初李光地教人学诗,即用此法,不过学的是唐诗而已。而王闿运还有超越这一层次的理解,就是由“模拟”到“自运”以至“成家数”的过程,并非写字临帖那样描头画角就可以达到目的,而是要首先分清古诗和今诗的区别。他所说的“古之诗”,是指《诗》、《骚》等先秦诗歌;而所说的“今之诗”,是指汉以后的诗歌。这两种诗歌的区别何在?他说:“古之诗以正得失,今之诗以养性情。虽仍诗名,其用异矣。”“古以教谏为本,专为人作;今以托兴为本,乃为己作。史迁论诗,以为贤人君子不得志之所为,即汉后诗矣。”以下他就畅论今之诗。既然今之诗以托兴为本,亦即以养性情为目的,那么,“主性情必有格律,不容驰骋放肆,雕饰更无论矣。情动于中而形于言,无所感则无诗;有所感而不能微妙则不成诗。”怎样才能把自己的“所感”用“微妙”的形式表现出来呢?他说:“生今之世,习今之俗,自非学道有得,超然尘埃,焉能发而中,感而神哉?就其近似观之,观吾人所以入微,吾心之所契合,优游涵泳,积久有会,则诗乃可言也。”什么叫“学道有得,超然尘埃”?⑦他在另一处说明了这个问题:“诗者,持也,持其所得而谨其易失,其功无可懈者,虽七十从心,仍如十五志学,故为治心之要。自齐梁以来,鲜能知此,其为诗不过欲得名耳。杜子美诗圣,乃其宗旨在以死惊人,岂诗义哉!”⑧原来他的所谓“得道”,就是摆脱“好名”之心。这样一来,要从诗法上摹拟古人,就得先像古人那样以诗“养性情”。这就和明七子仅仅从形式上摹拟古人完全不同了。难怪他说:“李何复古已优孟”,⑨甚至破口大骂:“看明七子诗,殊不成语,大似驴鸣犬吠。胆大如此,比清人尤可笑也。”⑩也就难怪他一方面说:“今人诗莫工于予”,因为“予则尽法古人之美,一一而仿之,熔铸而出之”;一方面又说:“予诗尤不可观,以不观古人之诗,但观予诗,徒得其杂凑模拟,中愈无主也。”(11)

第四,明白以上的道理,也就明白他为什么要摹拟汉魏六朝之诗了。原来他认为汉魏诗法最好。所谓汉魏诗法,就是“以词掩意,托物寄兴”。汪国垣说王闿运的诗论与同光派异趋,即指其“诗贵以词掩意,使吾志曲隐而自达,非可快意骋词,供人喜怒也。”(12)这是“养性情”与不“好名”的另一说法。王氏不但主张摹拟汉魏诗法,还欣赏南朝诗法。他说:“宋、齐游宴,藻绘山川;齐、梁巧思,寓言闺闼:皆言情之作。情不可放,言不可肆。婉而多思,寓情于文,虽理不充,犹可讽诵。近代儒生,深讳绮靡,故风雅之道息焉。”(13)这是说南朝的山水诗和宫体诗,也是“养性情”的,它们的“婉而多思”的诗法,和汉魏诗的“使吾志曲隐而自达”的诗法一样,都值得后人摹拟。所谓“近代儒生”,就是指宋诗运动和同光体的诗人,他们和两宋诗人一样,是不把爱情写到诗歌中的,而不知道南朝的抒情诗只是寓言,正如《关雌》是“乐得淑女以配君子,不淫其色,哀窈窕”(据黄焯《诗疏平议》对毛诗注的解释);而《鹿鸣》是“燕(宴)群臣嘉宾,……然后忠臣嘉宾得尽其心矣。”

以上四点,是王闿运诗论的主要内容。其所以有此诗论,始则由于欲追踪汉魏,以振大汉之天声,故薄宋诗以及中晚唐诗;继则由于身为肃(顺)党,为避网罗,需要托古以讽今。

后人不察其详,纷纷加以訾议,有代表性的如柳亚子说:“古色斓斑真意少,吾先无取是王翁。”(14)(这是摹拟朱彝尊题王又旦《过岭诗集》的“吾先无取黄涪翁”。)胡适竟直斥为“假古董”,说:“王闿运为一代诗人,生当这个时代(指太平天国时代),他的《湘绮楼诗集》卷一至卷六,正当太平天国大乱的时代(1849-1864);我们从头读到尾,只看见无数拟鲍明远、拟傅休弈、拟王元长、拟曹子建……一类的假古董;偶而发现一两首‘岁月犹多难,干戈罢远游’一类不痛不痒的诗,但竟寻不出一些真正可以纪念这个惨痛时代的诗。这是什么缘故呢?我想这都是因为这些诗人大都只会做模仿诗的,他们住的世界还是鲍明远、曹子建的世界,并不是洪秀全、杨秀清的世界;况且鲍明远、曹子建的诗体,若不经一番大解放,决不能用来描写洪秀全、杨秀清时代的惨劫。”(15)林庚白既在《今诗选自序》说:“王闿运则高言汉魏六朝,不知时世去古日以远,举文物典章以迄士大夫齐民日常之生活,皆前乎此者所未有,于此而仅求似于古人,则观其诗无以知其时与世,章句虽工,末矣。”又在《丽白楼诗话》上编说:“后人喜为汉魏六朝之诗,有辞无意,触目皆是。此以古人之情感与意境为情感、意境。……王闿运五言律学杜陵,古体诗学魏晋六朝,亦坐此病。”

胡适的“他们住的世界还是鲍明远、曹子建的世界”,也就是林庚白的“此以古人之情感与意境为情感、意境”,结论自然就是柳亚子的“古色斓斑真意少”。他们都不曾注意王闿运的摹拟只是诗法,而不是情感与意境。尤其是胡适的话,可以看出:他根本没有认真地逐首读完全部王诗,也没有真正研究过汉魏六朝诗,因而他不能真正了解王诗的造诣。

相对来说,同光体诗人陈衍和夏敬观倒还讲得平实。陈衍一方面指出:“湘绮五言古沉酣于汉魏六朝者至深,杂之古人集中直莫能辨”;一方面又说:“然其所作于时事有关系者甚多。”(16)夏敬观亟称王氏“沉潜汉魏,……造诣卓绝,神理绵邈,非若明七子、清乾嘉诸人所为也。”(17)另外,李澄宇指出:“盛言湘绮仿古中无我在,读此(指所录拟古诗)应自哂其妄。”(18)今人钱仲联也说:“然湘绮拟古,内容亦关涉时事。”(19)可以看出,这四人不仅通读了王氏的诗集,而且由于他们诗学与诗功并深,所以能正确评价王诗。

二、王闿运的诗

这部分论述两个问题:(1)王的拟古诗能反映时代,有“我”在;(2)王诗摹拟的艺术特色。

现在先谈第一个问题,试看《生理篇拟曹子建体》:

生理各如寄,况我适异邦?宵寐且容席,朝坐亦对窗。风雨相荡迫,端居日匆匆。想望章赣波,浩浩自成江。精魂不可逾,怨彼往路穷。

往路何,岧递,故乡郁霾氛。蛮越构祸端,矜戟乱边屯。永衡绝通轨,连岩上参云。征驹尚玄黄,揽辔惮悲辛。

悲辛复奚辞,我友在远方。远方何所恨,丧乱焉有常?婴世惧歧途,独愿恣徜佯。穷鱼失故渊,离兽走连冈。鸱鸮鸣庭树,腐鼠惊雏凰。举瞩无旧物,卻曲悲楚狂。

楚狂犹能歌,鸣凤久已歇。商飚起中夏,庭树坠黄叶。殊音匪我亲,言发自眩惵。行行至穷巷,经日见鹑结。败垣塞曦阳,隙溜滴残阙。所遇增感哀,还归坐悲慑。

还归当语谁?新知近相从。惓惓握手欢,颇欲诉微衷。世俗匿深情,酬好变诚忠。居者复几人?行者犹转蓬。况此曀阴时,咫尺怨不逢。怅怅畴晋怀,仿佛呈音容。良会不可期,泻水徒西东。

西东会有时,人生信轻离。出门别亲旧,车马如云驰。白日照黄土,班马鸣回飔高丘一登望,策辔临堂垂。平生自努力,慷慨有余思。谋身尚难工,宁暇及人为?感兹悟身世,已矣勿复疑。

无疑犹有忧,栖栖更何求?百年如转丸,独为智者愁。巧拙互穰穰,天命更相仇。彭殇本妄喻,何者谓蜉蝣。澄心念静理,岂不慕蛩周?投笔起旁皇,知我庶勿尤。

此诗作于咸丰三年癸丑(1853),王氏时年二十二岁,写的是自己前两年(咸丰元年辛亥)由江西乐平两次返湖南长沙的经历与感受。《湘绮楼说诗》(以下简称《说诗》)卷三:“壬子,李伯元邀余至乐平馆。……其年八月,长沙被(太平军)围,余间行缒城入觐(吾母)。”王氏在其长诗《独行谣》中云:“余时自乐平(自注:济源李伯元知乐平,余居县斋三月),千里一肩舆。平行至城根,不见官贼徒。夜投鱼船宿,烹菘肥似膏。明晨告府主,帖下架鹿卢(自注:城下无店舍,宿湘水洲旁渔舟。以书告长沙知府钟音鸿,无回信,迹不遣诘所往。明日,城上呼余入者,毛丈运如也)。”包围长沙的太平军撤退后,李伯元“复遗书问讯,祖妣仍命府君(指王闿运)往乐平”(《湘绮府君年谱》卷一咸丰二年壬子)。《说诗》卷三云:“癸丑(咸丰三年)夏,寇围南昌,先孺人使至乐平召余归。十日而鄱阳陷,李伯元及沈槐卿同战死,余在道未知也。”

了解本事后,再看《生理篇》,第一章写自己在乐平县署居住。“宵寐且容席,朝坐亦对窗”,即《说诗》卷三所谓“壬子,李伯元邀余至乐平,馆其帐房旁室,前接二堂”。第二章写自己第一次返湖南。“胡乡郁霾氛”,即指长沙被围。“蛮越构祸端,矜戟乱边屯”,即《独行谣》所谓“荆澧连大浸,桂象亦无禾(自注:道光二十九年,湖广水旱民饥)……楚危若振萚,越亡如烂鱼。洪(秀全)杨(秀清)有名号,倡和连浔梧”。“永衡绝通轨”,指永州和衡州的路都不通了。第三章怀念其挚友邓辅纶。第四章写自己第二次由乐平返湘。时为癸丑夏,故本章云:“商飚起中夏,庭树附黄叶。”“殊音”云云,写在江西境内一路见闻,与其另一诗《临川西湖》所说:“村虚寂萧条,败屋稍成栅。饥禽争落梧,瘦犬卧寒石。污泥压死稻,究妇拾残粒。搰掘终日间,难谋一杯食”,正可对看。第五章写自己归故乡汀潭后,旧交多散走他乡。第六章写自己出门准备从军。第七章想象知己好友对自己的投笔从戎一定赞成。

至于所谓“拟曹子建体”,是指摹仿曹植《赠白马王彪七章》的形式,亦即诗法。曹诗为逐章蝉联的辘轳体。虽分七章,实为一篇,所以用这种首尾相衔的句式,使全篇一气连贯,表现一种回环往复的音调美。王氏《生理篇》亦分七章,完全采用曹诗的形式。这不仅仅是形式上的摹仿,而完全是内容上的需要。大凡采用这种诗体,才便于叙事、抒情、写景、议论。这一形式,曹诗也非首创,而是摹仿诗经《大雅》的《文王》和《既醉》(见陆侃如、冯沅君《中国诗史》第310页)。曹植此诗流传后,南朝刘宋的谢灵运两效其体,且有变化(一为《酬从弟惠连》,一为《登临海峤,初发强中作,与从弟惠连,见羊、何共和之》)。胡适等人既不从内空人分析,也不考虑这种形式与内空的关系,只是一见到“拟××体”就说“竟寻不出一些真正可以纪念这个惨痛时代”的内容,或“观其诗无以知其时与世”,未免厚诬王氏了。

现在再谈第二个问题:王诗摹拟的艺术特色。

学术界认为王闿运的诗以拟古为其特色,主要是指他的五古在诗法上摹拟八代(汉、魏、晋、宋、齐、梁、陈、隋)。其所以如此,和八代诗人喜欢拟古分不开。王氏诗主要学潘岳、陆机、鲍照、谢灵运。除潘岳外,陆机不但是第一个拟古的,而且数量很多;鲍照存诗约二百首,而其拟古乐府五十六首,拟古诗十八首;谢灵运也有《拟魏太子邺中集诗》八首。这自然会给五氏以深刻影响。

王氏是怎样写作五古的呢?无论标明拟古的,抑或未标明拟古的,他的用字遣词都是《文选》式的,基本上是非八代以前的不用。下列三首山水诗即可见其一斑。

从大孤入彭蠡,望庐山作

轻舟纵巨壑,独载神风高。孤行无四邻,窅然丧尘劳。晴日光皎皎,庐山不可招。扬帆挂浮云,拥楫玩波涛。昔人观九江,千里望神皋。浩荡开荆物,潀淙听来潮。圣游岂能从,阳岛尚嶕峣。波灵翳桂旗,仙客閟金膏。委怀空明际,傲然歌且谣。

青石洞望巫山作

神山夙所经,未至已超夷。况兹澄波棹,翼彼祥风吹。真灵无定形,九面异圆亏。晴云穴内蒸,积石露嵚奇,江潮汨无声,浩荡复逶迤。呼风凌紫烟,漱玉吸琼脂。赏心不期游,谁识道层絫。若有人世情,暂来祓尘羁。

泰山诗孟冬朔日登山作

崇高极富贵,岩壑见朝廷。盘道屯千乘,列柏栖万灵。伊来圣皇游,非余德敢升。良月蠲吉日,攀天谒明庭。时雨应灵风,开烟出丘陵。仙华润春丹,交树盖秋青。肃肃洗神志,坦坦跻玄肩。既知中天峻,不待超八纮。翼如两嶂趋,纬彼四岳亭。将睹三光正,端居心载宁。

这类字、词的运用,使王闿运的五古显示出一种浑朴高古的色调,表现为“古色烂斑”。

除字、词这一特色外,他的五古在摹拟古人时,首先强调“学古变化”。

《泰山诗孟冬朔日登山作》是他极为得意之作。他曾说:“其‘秋青‘二句亦仍学谢,观此可悟学古变化法。”(20)“仙华润春丹,交树盖秋青”两句,是写他在登泰山的路途中所见花朵与树叶,这时是旧历十月初一,山径仍可见到鲜润的红花,碧绿的树叶。他说这两句学谢,是指学谢灵运的《相逢行》:“阳华与春渥,阴柯长秋槁”,《登石门最高顶》:“心契九秋干,目玩三春荑。”两处都以“春”“秋”对举,而字面和句式并不相同。

其次一个特色,是严格辨清题义。对登泰山诗他有一个说明:余廿年与龙大、邓二登祝融,相角为诗。弥之每出益奇,余心懑焉。其警句今了不记,但记‘土石为天色’,可谓一字千金矣!又卅年独游东岱,心未尝不肢弥之才笔,竭思凝神,忽得‘升’韵,喜曰:‘吾压倒白香亭矣!’即升仙门踞石,写寄夸之。盖此乃登岳诗,非游岳,更非游山也,从容包举,双焉用石破天惊为哉?”(21)

此诗分三部分。前六句为第一部分,写自己登山时所感;中间八句为第二部分,写自己登山时所见”;最后六句为第三部分,写自己登上山顶时的感想,与第一部分相呼应。全诗确是写“登岳”,“非游岳,更非游山”。全诗具有一种结构完整、词句庄重的美,而不是有句无篇。但是这一艺术特色,竟连他的畏友邓辅纶(字弥之)也不能理解。他晚年还慨叹:“邓弥之,余所师也,自知才力不逮,恒以为歉。及登泰山,得一篇,喜曰:‘压倒弥之矣!’即石上写稿寄之,以为必蒙奖赏,其回信乃漠然若未见也。嗟乎!知音之难如此。”(22)

这就牵涉到他的诗论核心:“以词掩意,托物寄兴”。“伊来圣皇游,非余德敢升”,孤立起来看,是谈不上“惊心动魄,一字千金”的;但结合第一部分整个六句来看,再联系到他的政治哲学,就知道他的“词”下面所隐藏的“意”,是想象“圣皇”——汉武帝当年登封泰山的伟大场面,从而慨叹当时的孱主——光绪帝,受制母后,毫无作为;而自己以一介匹夫,却来登山,自然不能不兴“明王不作”之叹了。然而登到极顶,真有“小天下”之概,他的“帝王师”的抱负,使他在内心庄严宣告:“将睹三光正,端居心载宁。”日为君象,月为后德,五星则象征辅弼诸臣。三光各正其位,自然天下太平。而“三光”和泰山最高峰——日观峰有何关系呢?他违背了自己作五古不用唐以后事的原则,而用了唐人丁春泽《日观赋》:“方今一德无为,三光有象。”——这样“托物寄兴”,实在晦味,难怪邓辅纶都漠然置之,而王氏自己也说“诗隐而难知”了。

第三个摹拟特色,是认为诗可以入考据,也可以入议论,但这种考据和议论,仍然必须“以词掩意”。

在谈论《从大孤入彭蠡望庐山作》一诗时,他说:“俗人论诗,以为不可入经义训诂,此语发自梁简文、刘彦和。又云不可入议论,则明七子惩韩、苏、黄、陆之敝而有此说。是歧经史文词而裂之也。或不遵其言,又腐冗叫嚣而不成章。余幼时守格律甚严,矩步绳趋,尺寸不敢失。及后贯彻,乃能屈刀为镜,点铁成金。如此篇皋、潮二韵,是考据也。自秦以来,说九江者多误。断以《史记》庐山观九江,而《禹贡》大明。‘江汉朝宗’之语,毛诗传谬说,而郑康成因之。宋儒好驳古人,独奉此为不刊之解,欲以戒强侯,惩荆蛮,迂诞甚矣!舜、禹至圣,岂欲荆人奉朝贡而预忧其不宗耶?且不颁为科条,而为隐语于报销册中,尤为可笑。故因以潮潀解之。江、汉盛涨,吴、越水乡,滔滔千里,海潮逆上,至到浔阳。言‘孔殷’、‘朝宗’者,告成功而防涌溃也。‘阳鸟攸居’,亦不足记,圣帝圣相,何取于鸿雁之知时?此又儒生浅陋之见,故又释为阳岛。岛者,水中之山;阳者,水北之称。言江、汉安流,而江北山陵不复怀襄也。廿字中考证辩驳,从容有余,若不自注,谁知其迹?熔经铸史,此之谓也。”(23)

《史记·河渠书》:“太史公曰:余南登庐山,观禹疏九江,……”“九江”的“九”,本为虚数,意指长江流域许多条支流都汇合于洞庭湖(据蔡沈及近人曾运乾、辛树帜诸家说)。而《禹贡》在荆州部分曾说:“江、汉朝宗于海,九江孔殷。”王闿运认为,根据司马迁的话,《禹贡》“朝宗”、“孔殷”这两句就非常清楚了。可是毛传在《诗·小雅·沔水》“沔彼流水,朝宗于海”句下解释说:“水犹有所朝宗。”郑玄笺云:“水流而入海,小就大也,喻诸侯朝天子亦犹是也。”蔡沈注《禹贡》“江、汉朝宗于海”句,仍然说:“江、汉合流于荆,……虽未至海,而其势已奔趋于海,犹诸侯之朝宗于王也。”岂但汉、宋旧说如此,就是现代疑古派史学家顾颉刚解释这一句,也说:“从前诸侯见天子,春见称朝,夏见称宗。这里是把海比作天子,江、汉比作诸侯,说江、汉二水合流以后归于大海。”(24)另外,朱熹《诗经集传》在《沔水》篇解“朝宗于海”,仍用汉儒旧说。

只有王闿运却一扫旧说,用“昔人观九江,千里望神皋。浩荡开荆扬,潀淙听来潮”,把《禹贡》和《诗·沔水》这几句话解释得合情合理。对《禹贡》的“阳鸟攸居”也作了新解,同样平实合理。特别用五古形式来作考证,又做到了“以词掩意”,像他所说:“若不自注,谁知其迹?”

仅凭这一拟古特色,也可见胡适等人讥嘲王诗是“无我”,是“假古董”,显然为皮相之谈。

最后,其五古的拟古特色是强调“藻采”。对《青石洞望巫山作》,他也有一段话:“此与庐山诗(按:即《从大孤入彭蠡望庐山作》)皆学谢赤石帆海(按:原题为《游赤石进帆海》),光阴往来,神光离合,五言上乘也。谢诗以‘溟涨无端倪,虚舟有超越’为警策,为其诗是状海,非为海赋诗也。一丘一壑,则有画工写景之法。五岳漠渎,非神力举之,不足以称。‘虚舟’一句,所谓纳须弥于芥子。而所以有力者,乃在‘海月’二句以景运情,即所谓点景也。诗涉情韵,议论空妙超远,究有神而无色,必得藻采发之,乃有鲜新之光。故专学陶、阮诗,必至枯澹。此诗‘脂’韵与上篇‘膏’韵皆点景之句,而通首尽成烟云矣。”(25)

“溟涨无端倪,虚舟有超越”为什么是一篇之警策呢?因为通篇主旨在“削迹捐势,不为功名”(《庄子·山木》),以达到“终然谢夭伐”的目的。“溟涨无端倪”正是比喻宦海(亦苦海)无边,而摆脱了功名羁绊的“轻舟”(谢灵运本人),则可以“超越”它。“超越”的表层意思是“扬帆采石华,挂席拾海月”,深层意思则是“终然谢夭伐”。所以王氏说,“虚舟”一句之所以有力,全在于“海月”二句之点景。“诗缘情而绮靡”(陆机《文赋》),“藻采”就是“绮靡”。这正是六朝诗的特色,尤其是潘、陆、谢、鲍五言诗的特色。

《青石洞望巫山作》一诗,应结合《巫山天岫峰诗并序》以及王氏一篇散文《巫山神女庙碑》(见《湘绮楼文集》卷六)来读。王氏以巫山为楚国之望(古代天子及诸侯对境内山川的祭祀),帝女瑶姬,实主此山。朝云之事,乃讥楚之后王弃宗庙,去故都,远夔、巫而乐郢、陈,将不保其妻子;神女为高唐客,朝暮云散,则喻失齐援而见困于秦。以为阳台云雨,乃小儒俗吏不通天人,罔识神女主山之由,致生廖解。因而此诗之警策,乃在“真灵无定形,九面异圆亏”二句。因为此诗非咏巫山,重点在“望”,而这两句正写活了“望”。全诗写得“神光离合,乍阴乍阳”(《洛神赋》)语),真是五言上乘。但有神无色也不行,所以用“呼风凌紫烟,漱玉吸琼脂”作点景之句,这就把遥望中所想象的神女的神态描绘出来了。

《从大孤入彭蠡望庐山作》并非咏庐山,重点也在“望”。故其警策之句为“晴日光皎皎,庐山不可招”二句,因为这写出了“望”。而点景之句为“波灵戏桂旗,仙客叹金膏”二句,因为是从鄱阳湖上望,所以上句用曹植《洛神赋》语,想象有水上仙人像“洛灵”那样“左倚采旄,右荫桂旗”,在神浒“以遨以嬉”。下句用谢灵运《入彭蠡湖口诗》:“金膏灭明光。”“仙客”即指谢(小名客儿,人称谢客)。“金膏”是仙药。谢灵运叹“金膏灭明光”,正指庐山仙药难求。这两句具体写出了“庐山不可招”。

这两首望山诗与谢灵运的《游赤石进帆海》对照,无论是结构层次还是语言形式,都涉不相关,而王氏自称两诗皆学谢此诗,可见其学古完全不是字摹句拟,而是像上文所分析的学其警策与点景。

总之,王闿运诗的价值,以谭嗣同看得最透彻。他的《论艺绝句六篇》之三:“姜斋微意瓣姜(同县欧阳师)探,王(壬秋)邓(武冈邓弥之辅纶)翩翩靳共骖。更有长沙病齐已(湘潭诗僧寄禅),一时诗思落湖南。”(自注:论诗于国朝,尤为美不胜收,然皆诗人之诗,无更向上一著者。惟王子(指王夫之,姜斋乃其号)之诗,能自达所学。近人欧阳(指欧阳中鹄,号瓣姜)、王、邓庶可抗颜,即寄禅亦当代之秀也。指出王闿运的诗和王夫之的一样,不是诗人之诗,亦不是肌理派的学人之诗,而是能反映其“帝王之学”的诗。王闿运的“帝王之学”,既不是孔、孟王道学说的重演,也不是商、韩的“法”、“术”、“势”君权政治的复述,而是在上述儒、法学术的基础上,以经今文学的形式,打上近代政治思想的烙印,从而构成的一种仍属封建范畴的学说。王氏的得意门生杨度,一九零三年(光绪二十九年)在所作《湖南少年歌》中说:“……更有湘潭王先生,少年击剑学纵横。游说诸侯成割据,东南带甲为连衡。曾(国藩)胡(林翼)愕顾咸相谢,先生笑起披衣下。北入燕京肃顺家,自请轮船探欧亚。事变谋空返湘渚,专注《春秋》说民主。廖(平)康(有为)诸氏更推波,学界张皇树旗鼓。呜呼吾师志不平,强收豪杰作才人。……”要说这样的人做诗只会一味摹仿古人,毫无自己的思想和感情,合乎逻辑吗?我之所以要从艺术角度去分析他的诗歌的摹拟问题,就是因为企图理顺如此作者与创作的逻辑关系。

注释:

①⑦(11) 《湘绮楼说诗》卷七。

② 《诗法一首示黄生》。

③⑤ 《湘绮楼说诗》卷二。

④ 汪国垣《王闿运传》。

⑥ 《湘绮楼说诗》卷四。

⑧(20)(21)(23)(25) 同书卷三。

⑨ 《湘绮楼诗集》卷十三《忆昔行……》。

⑩《湘绮楼说诗》卷八。

(12)(13) 汪图垣《近代诗人述评》引。

(14) 《论诗六绝句》。

(15) 《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

(16) 《近代诗钞》引《石遗室诗话》。

(17) 《抱碧斋集序》。

(18) 《未晚楼诗话》。

(19) 《论近代诗四十首》。

(22) 《湘绮老人论诗册子》,未刊稿,见《求索》1984年第4期。

(24) 《中国古代地理名著选读》第2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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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王开云诗歌的模仿_王闿运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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