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183/S/183;艾略特心中的“荒地”_荒原论文

T/183/S/183;艾略特心中的“荒地”_荒原论文

T#183;S#183;艾略特内心深处的《荒原》,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艾略特论文,荒原论文,内心深处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荒原》从1922年发表以来,经过诸如埃德蒙·威尔逊、克林思·布鲁克斯、休·肯纳等批评家的评介,人们对《荒原》已经有了一个很好的理解,而且这个理解逐渐标准化、固定化。各种各样的教科书以不同的方式传授着同一个观点。在1968年出版的《〈T.S.艾略特诗歌选集〉学生指南》一书中,作者写道:艾略特的《荒原》不是一次大战后的世界,“而是西方人感情上和精神上的枯竭,是我们文明的荒废……诗歌的主题是荒原的拯救,这不是一种肯定,而是一种可能:感情、精神和智慧的生命的恢复。 ”〔1〕所以它采用了自然界、 神话和宗教里的一些死而复生的故事来反映这一主题。可以说,这样的解释已经成为有关《荒原》的问题的标准答案。我国学者也接受了这个精神上和伦理上的解释,认为它反映了第一次世界大战后“西方的病态文明、西方世界中人们的反常的内心世界,以及畸形社会的面面观”,也反映了渴望复兴和“皈依天主以求解救的思想”。〔2〕

然而,随着《荒原》原稿的出版,随着人们对艾略特生活的了解的不断增加,我们已经无法仍然停留在现有的解释上。作为重要的诗人评论家,艾略特造就了本世纪初一代人的文学趣味,影响了一代人的鉴赏标准。他所主张的诗歌“非个人化”使学术界多年来把诗歌同诗人分离,从纯粹的社会历史视角去读《荒原》。这从一定程度上揭示了此诗的社会意义,并为我们理解这首诗提供了一个方向。然而,它忽视了艾略特的亲身经历对这首诗的影响,忽视了艾略特心中这片荒原在诗中的折射。后期的艾略特发表了一系列有关《荒原》的评论,但每次都否认这首诗具有人们所普遍理解的那种社会意义。1931年,艾略特在有关朗兰伯斯会议的文章中写道:“当我写了一首叫做《荒原》的诗时,一些反应积极的评论家称我表达了‘一代人的幻灭’,这是一派胡言。也许我为他们表达了他们关于幻灭的幻想,不过那绝非我的意图。”〔3〕1963年在《巴黎评论》的采访中,他又强调了这一观点:“那绝不是我自觉的意图……我不知道意图是什么。一个人想把他心中的东西表达出来,但他并不知道他要表达什么,直到他把它表达出来为止。”〔4〕艾略特这些话为我们阅读提供了一个新的起点,也许他心中所要表达的东西并不是人们所理解的社会历史意义,而是他个人心中的不满和忧郁。

一 “四月是最残忍的月份”

《荒原》具有非常特殊的世界观,它所描绘的不是我们眼前的世界,而是通过诗人特殊的眼光所看到的世界。“四月是最残忍的月份”,这仅是对英国著名诗人乔叟所描写的反讥,而且也与我们所了解的初春季节大相径庭。乔叟的“甘霖”和“和风”变成了艾略特的“死去的土地”和“沉闷的根芽”。后者在诗歌的首句就给我们一个与众不同的印象,他不是在迎合我们对这个世界的认识,而是在试图把他所认识的世界强加给我们,让我们去接受他的这个萧条的目光。从这个四月中我们所看到的不是大自然的四月,而是艾略特心中的四月。他下笔的角度和用词都告诉我们他写作时的心情。

在第一章“死者葬仪”和第二章“对弈”中,普遍存在着这种感觉与现实的差异。“攫住不放的根是什么,什么树枝从/ 乱石的垃圾堆中长出来?”(19—20)我们不知道这“乱石的垃圾堆”是《圣经》里的沙漠,还是他所看到的伦敦?“枯树不会给你遮荫,蟋蟀之声毫无安慰,”可以说现实的伦敦进入了艾略特的大脑就变成了《圣经》里的沙漠。当然我们也可以说艾略特是在用沙漠来比喻他所看到的伦敦,但这种比喻告诉我们的是诗人自己,而不是他所描写的对象。我们从这个比喻中所看到的是诗人的感觉,而不是现实的伦敦。“在冬天早晨的棕色雾下/一群人流过伦敦桥,这么多人/我没想到死亡毁了这么多人。 ”(61—63)艾略特“有意改用了一行但丁的诗”, 从而“在中世纪的地狱和现代生活之间建立起一种联系”,〔5〕使这群在早晨高峰期赶去上班的白领工人突然变成了行尸走肉。我们所看到的是上班族,而艾略特看到的却是但丁的地狱里的幽灵。通过现实和感觉的重叠,他把这些人都变成了“不被赞美或谴责”、不知信仰的人们。他们所通过的泰晤士河也变成了地狱里的忧伤之川。诗人的这些幻觉都告诉我们,他并没有力求“准确”地去描写常人所看到的世界,相反,他是在描绘一个他所体会到的内心世界。

《荒原》的确存在着感觉同现实的差异,并且感觉总是比现实要可怕,为什么呢?在1922年发表的《荒原》是由若干短小的诗歌和众多的场景组合而成,它是艾略特六、七年来辛勤耕耘的结晶。最后的组合是在瑞士洛桑完成的。然而,他去洛桑并非为了完成这部巨作,而是去看精神病医生。在这之前,他曾在伦敦附近的马尔门海滨度假,其目的也是为了缓解濒于崩溃的精神状态。那么,究竟是什么使艾略特神经如此紧张呢?让我们来看看他这段时期的生活。

1914年的艾略特在哈佛大学哲学系有着很好的前景,他获得奖学金前往英国牛津大学研究唯心哲学。离开美国之后,他进了德国马尔堡的夏季学校,然后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开始时辗转来到英国。次年他完成了关于F.H.布莱德勒的博士论文并被哈佛大学接受,但由于一次大战,他未能回美国去接受他的博士学位。在埃兹拉·庞德的鼓励下,艾略特决定放弃回哈佛大学哲学系任教的计划,而留在英国从事诗歌创作,因为英国有较好的创作环境。从此,艾略特的生活似乎越来越艰苦,压力也越来越大。

首先,艾略特的留英决定受到了家人、特别是父亲的坚决反对。他父亲认为他这样会毁掉自己的前途,把自己的生活弄得一团糟。为了向父亲证实他的选择的正确性,艾略特努力从事诗歌创作,决心在英国干出一番事业。但是,尽管有庞德等人的帮助,他的诗作在英国得不到接受,甚至受到鄙视。〔6〕1915年, 艾略特仓促地与维维燕·黑格·伍德结婚。为了生活,他不得不在中学教书,后来又在牛津大学的“扩大教学”计划中任教,但是微薄的薪水难以维持夫妇两人的开支。从艾略特这段时期的书信来看,他时常为经济问题而烦恼。1915年,他告诉父亲他“急需资金……我们过着非常简朴的生活”。1917年,他不得不进入罗埃德银行当职员,把大部分精力用来赚钱维生。这样,他就钻进了一个似乎无法逃避的两难境地:一方面,他要赚钱维生,就必须牺牲诗歌创作;另一方面,他要全力投入创作,就不能赚钱维生,实现经济独立。

对于艾略特来说,两种选择都同样不利。他不得不白天工作,晚上写作。他不但要写他所想写的诗歌,而且要为文学期刊撰写评论,以缓解经济上的压力。几年的艰苦努力和争分夺秒使他终于有了一定数量的稿件。1918年,他将这些诗歌和论文的原稿寄给了庞德的出版商、美国的阿尔弗莱德·诺弗出版社,目的是为了向他的父母表示他并没有毁掉自己的前途。然而,诺弗出版社收到稿件之后并未立即回答。正是在这时,艾略特的父亲去世了。对于正在竭力争取得到父亲的认可和赞同的艾略特来说,这突如其来的噩耗无疑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在他的心目中,父亲代表了美国人对勤俭、实用和成功的追求,这些性格都对艾略特本人有极大的影响。彼得·阿克洛依德说:“艾略特失去了父亲,也等于失去了他自己的一部分。”〔7〕《荒原》中的“沉思着……我父亲的死亡”(192)既可能是指莎士比亚《暴风雨》里的菲迪南, 也可能指艾略特自己。

生活的压力和感情上的内疚使艾略特无法对境况感到乐观。1920年,经过纽约律师、收藏家和艺术爱好者约翰·奎恩的不懈的帮助,艾略特的《诗集》和论文集《圣林》终于在美国和英国出版。艾略特又一次声明,出版这两本集子主要是出于个人原因,即为了使他的母亲和家人高兴。虽然这两个集子后来都逐渐获得巨大的成功,但当时的艾略特并没有感觉非常满意。他在给兄长亨利的信中对它们将会受到的评论和对自己的创作前景都存有疑虑。

可以说,经济拮据、工作劳累和事业上的不得志合起来促成了艾略特在《荒原》创作前后的一次严重的神经崩溃。1921,他在伦敦求诊于一位心理医生,医生认为他工作太累,并建议他进行疗养。他来到了伦敦附近的马尔门沙滩。但经过了一个月的休息和反复考虑之后,他去瑞士洛桑接受神经病专家罗杰·维托兹医生的治疗。

对《荒原》的读者来说,艾略特这段经历不可不知。第一章“死者葬仪”中的伦敦桥位于艾略特夫妇住所伦敦西南部的克拉伦斯门花园九号附近;第三章“火诫”中的莱蒙湖位于洛桑,这是艾略特欧洲之行的目的地;维多利亚女王街和泰晤士下街都在伦敦市中心,距艾略特工作的罗埃德银行不远;泰晤士河畔仙女落脚的地点是马尔门,这是艾略特度假的地方。

从以上这段简短的叙述中,我们不难看出艾略特创作《荒原》时的心情。一个精神状态极其糟糕的人在观察世界时自然而然地带上了他自己的悲观色彩。艾略特曾在1917年写道:“每一个人的生活都如此地被吞没于一个巨大的悲剧之中,以至于个人几乎不再产生个人的思想和个人的感情……我有很多事情要写,如果人们顾及这些事情的时间到来的话。”〔8〕如果艾略特这话完全出自内心, 他很有可能把个人的思想和感情都写进了社会的悲剧之中。这也就是为什么在他看来,历史仅仅是“一堆支离破碎的意象”;现实也仅仅是一片干枯的沙漠:不但大地龟裂、万物枯竭,而且观星占卜取代了神灵启示,象棋游戏代替了严肃的生活,人们无聊地“睁着没有眼皮的眼睛,等待着那一下敲门声音”。也就是说,艾略特用这些特殊细节和暗示为读者描绘了一幅极其可怕的图画。而这其中大部分画面则反映了诗人当时的悲观心境和病态心理。

二 “他们叫我风信子女郎”

在《荒原》的第一章里(35—41),艾略特描写了一段给他印象极其深刻的经历。深夜里,“我”同她从风信子花园出来,她的怀里捧着风信子,头上满是露珠,而“我”却失魂落魄,仿佛处于梦幻之中,看到了“光明的中心”。A.D.穆迪认为这是《荒原》的核心所在,其它所有的意义都从这里派生而来。〔9〕穆迪的评论虽有些夸张, 但说明了此诗的主题与两性关系密切相关。这甜蜜的爱情经历在第五章似乎又得到简短的再现(418—422):在永远使艾略特激动的大海上,“我”驾驶着帆舨乘风破浪。而象大海的波涛一样,“你的心也会愉快地作出反应”。这种情人之间的相互反应和感觉只有作者自己才能完全领会。

然而,《荒原》中的男女关系并不完全表现为爱情。“对弈”的后半部分(139—172)是艾略特家中女佣人口述的一对下层夫妇的故事。这部分的场景是伦敦东区的一个小酒馆,女佣人同女友丽尔在一边饮酒,一边谈论家庭与婚姻。丽尔的丈夫是退伍军人,只想过一过快活的日子。但丽尔不但不事打扮,而且不愿让丈夫碰她。因为她不愿生孩子,而且避孕和堕胎会使她苍老。这种失败的婚姻和扭曲的男女关系在诗里占有很大的比重。第三章“火诫”就是对现代人的道德沦丧的抨击,性的描写贯穿了这一部分。根据休·肯纳的解释,“河的帐篷已破”不但描写了秋天河流两岸树叶凋残的景象,而且使人想起了“爱的隧道”和“已破的处女膜”;在大街上闲游的“仙女”们与其说是斯宾塞所描写的泰晤士河畔的仙女,还不如说是当代大都市里出卖肉体的妓女。她们的朋友——“城市董事的闲逛的后裔”——没有给她们留下地址,因为他们不想对他们的性行为负责;尤金尼特先生是一个做航运生意的商人,但在到达伦敦之后却提出“似乎是同性恋幽会”的请求。〔10〕

这些都表明作者对性问题有着着迷的兴趣。在尸骨纵横的大街上,我们听见汽车的喇叭声和马达声把力士斯温尼带到到了他经常光顾的妓院(196—206)。而妓院的主人波特太太和她的女儿经过一番洗涤和濯足之后,伴随着孩子们的歌声,进入了她们的角色。“吱吱吱/ 唧唧唧唧唧/这样粗暴地逼迫。 ”艾略特所描写的两性关系常常是这样粗暴的关系。诗歌的原注使我们意识到,这母女的遭遇似乎同贞洁女神戴安娜在裸泳时被人窥视,或菲罗美被当国王的姐夫强奸一样。但不同的是戴安娜严厉地制裁了窥视者阿克田,菲罗美也变成了一只夜莺,哭诉着特鲁兹的罪行,而波特太太和女儿却在“濯足”恭迎她们的罪人。

也就是说,虽然艾略特笔下的女性常常是受害者,但他的批评矛头并没有完全离开女性。在《荒原》中,多数女性都是堕落的,而艾略特也时时表现出对她们的蔑视和对两性关系的厌恶,仿佛男女之事对双方都是一种贬低。在这一章里,我们还通过先知铁瑞西斯的眼睛目睹了一个打字员和一个房地产职员之间的逢场作戏(215—256)。从诗里的描写看,他们的结合毫无感情可言,仅仅发泄那么一点动物的本能。他们的床上游戏既没有欢乐,也没有感觉,完全是日常惯例。她“屈身做了蠢事”,但没有受骗的感觉。艾略特说:“区分男女关系和动物交配的关键在于懂得善与恶。”在这个意义上说,这里所发生的一切比“罪恶的性行为”更可怕。〔11〕在诗人的眼里,打字员既是一个受害者,也是一个罪人。她就象神话里用美丽的歌声勾引水手触礁的海妖塞壬。她虽没有美丽的歌喉,却有窗外晾着的“连衫裤”和沙发上堆着的“背心、紧身胸衣”。她用这些“妖术”来引诱意志薄弱的男人。

艾略特在性问题上有着清教徒似的观点,他对女性的态度是特殊的,可以说他在性方面存在着压抑的征兆,但所有这些都是他多年来的特殊经历造成的。首先,他的婚姻对他来说是一个巨大的烦恼。妻子维维燕是一个身体极其虚弱的人,根据庞德的描述,她是一个长期病号。〔12〕但她自尊心极强,不能忍受冷漠;她神经也很脆弱,常常歇斯底里。

在《荒原》中,维维燕似乎也得到了表现。“对弈”的前半部分(77—137)描写了一对上流社会夫妇的生活。妻子不但生活极其讲究, 而且感到心神不宁、焦燥不安。丈夫是一个文化素养很高的人,但沉溺于自己的幻想。他任凭妻子对他吼叫,以冷漠对待无礼。同艾略特一样,他通过自己的内心视角,看到四周一片荒芜,尸骨遍野。这对夫妻已经失去了共同语言,他们的思想已经脱节。虽然我们不能把艾略特夫妇与这对夫妻划等号,但其中的一些细节必定来自艾略特自己的生活。庞德认为这个有关“神经”的段落太直接,太逼真,简直象“摄影”似的。然而维维燕读完这个段落却对之拍手叫绝,也许她对自己的问题被戏剧性地反映到诗中而感到有趣。〔13〕

艾略特是在庞德的鼓励下同维维燕结婚的,庞德目的在于鼓励艾略特留英定居。伯特兰·罗素一开始就认识艾略特夫妇。“她很活跃,甚至有点庸俗,有冒险的倾向,充满了活力。我记得他说她是一个艺术家,但我认为她象一个演员,”罗素在他的《自传》里写道。“她说她同艾略特结婚是为了给他灵感,但我想她很快就会对他感到厌倦。”〔14〕罗素是在哈佛大学作客座教授时认识艾略特的,那时艾略特只是他教过的一名优秀的学生,艾略特的诗《阿波利纳克斯先生》就是写罗素在美讲学的情景。艾略特到英国之后,两人非常偶然地又取得了联系。罗素从师长的角度希望帮助艾略特,他曾将自己公寓的一间让给新婚的艾略特夫妇。所以他对艾略特在婚姻上的问题是比较了解的。“他对他的婚姻感到羞耻,并且如果有人对她友善的话,他会很感激的。”正是出于这种目的,罗素开始接近维维燕,希望为他们撮合。但他发现维维燕对待丈夫有故意残酷的冲动,象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里的人物一样。“她不成为一个罪人,就会成为一个圣人……她有成为这两种人的可能性。”〔15〕

罗素对艾略特夫妇的关心倒不完全是无私的,因为这位浪漫的哲学家很快对维维燕产生了兴趣。并且这种兴趣逐渐发展成为一种暧昧的关系。艾略特对这件事不可能不明白,维维燕同罗素的行为也不可能不激起他的反感,但是他却对之视若无睹。他和维维燕的性障碍,其中包括他自己的心理性障碍,使他采取了洁身自好的缄默。理查德·厄尔曼指出,“在《荒原》依仗的圣杯传说中,渔王的悲伤症致使他丧失了性功能。在艾略特的情况里,这个悲伤症就是他的婚姻。”〔16〕在艾略特经历这一切之后,人们无法要求他不对女性和两性关系感到厌恶。而这些似乎都被他写进了诗中。

三 “想一想弗莱巴斯”

第四章“水里的死亡”在原稿里是一首模仿但丁的长篇叙事诗,写渔民的尊严和他们如何与大海作斗争。后来,庞德删去了这段有关渔民们被风吹到了北极附近、撞击冰山后遇难的故事,留下了末尾的一段抒情性极强的有关腓尼基水手弗莱巴斯的小诗。弗莱巴斯可能来自柏拉图的《对话录》,但这些似乎与此诗的主题并无关系。传统的解释是弗莱巴斯死亡一个月后,受到海水的净化,忘却了人间的一切欲望和“利害关系”。小诗时常使人回想起莎士比亚《暴风雨》中的“阿丽尔之歌”,两诗对比所产生的暗示使水手之死变成一场“海里的变化”或大海的“洗礼”。这就为描写淫欲的第三章作了一个总结:以各种形式发泄出来的欲望最终在死亡中结束。这是对欲望的否定,也是与第三章末尾遥相呼应的“禁欲主义的形象”。〔17〕

“水里的死亡”只有九行,与艾略特三年前用法文写作的《在餐馆里》的结尾几乎完全相同。在那首诗里,一个餐馆的男招待讲了发生在他七岁时的一次情窦初开的经历。使作为诗歌叙述人的顾客感到震惊的是他与他居然有相同的经历。男招待七岁那年在柳树下躲雨时巧遇一位比他更小的全身淋湿的姑娘。他采来了鲜花送给她,又讲故事给她逗乐,从而“经历了力量和幻想的一瞬间”。但此时一只大狗奔了过来把他吓跑,从而结束了这一令他狂喜的时刻。从这个叙述来看,这只是童年的天真无邪的快乐,与《荒原》第一章所描写的“风信子花园”的经历相似。男招待和“我”的相同点在于他们都经历了狂喜,但又被迫半途而废,因此这段经历都深深地印在他们的记忆之中。不同的是对于“我”来说,这经历具有一种痛苦的两面性:它可能是亲昵和快乐,但它也可能是堕落和庸俗。“水里的死亡”结束了这些痛苦的激情,使弗莱巴斯在水里得到了超脱。

当然,把艾略特本人同弗莱巴斯简单地等同起来是不可取的。不过,值得我们思考的是,这首诗对艾略特本人是否还有更深刻的意义。“想一想弗莱巴斯,”他敦促我们说。在第一章,女相士索索特利斯曾提到过此人,并告诫他“当心死在水里”(55),但简单的提示很难使人弄清此人的历史。艾略特在原注定中告诉我们:“独眼商人,葡萄干推销员,融化于腓尼基的水手,而后者又与那波里王子菲迪南不能完全分开。”艾略特的目的可能是让读者把这几个人物联系起来,想象出一幅“水里的死亡”的综合意象。但是值得一问的是:这位水手是纯属虚构,还是现实的人物呢?如果是现实的人物,那么是何许人也?

1917年,《普鲁弗克和其它观察》发表时,艾略特把它献给了“让·维德纳尔”。他是艾略特1910年在巴黎留学时认识的一名法国医科学生,当时他们相处得非常友好和融洽。后来艾略特称他在巴黎度过的时光为“浪漫的一年”。〔18〕

艾略特离开巴黎之后,维德纳尔作为医生应征参加了第一次世界大战。两人一直保持着书信往来,直到1915年艾略特在伦敦得知维德纳尔在达达尼尔阵亡。艾略特一直怀念着这位法国友人。1934年,艾略特在提到巴黎时说:“我愿意承认我自己的回忆带有一点伤感的余辉,记起了一位朋友在傍晚穿过卢森堡公园走来,挥舞着一束紫丁香,而这位朋友(就我能发现的事实来看)后来却葬身于格里波利的泥土里。”〔19〕目前,在艾略特的书信没有完全公开之前,我们很难断定《荒原》中淹死的腓尼基水手是否有维德纳尔的影子,我们也很难断定“当心死在水里”和“手指紧揪着,陷入潮湿的河岸”(173—174)等细节是否与维德纳尔殒命在海峡有关。

1952年,约翰·彼德根据这些线索得出结论认为,维德纳尔曾经是艾略特的“情人”,是沉水的腓尼基水手的原形;《荒原》是艾略特为维德纳尔所作的一首挽歌。〔20〕这些观点在《评论论文》杂志上一经发表,立即引起了艾略特本人的强烈抗议。他通知了律师,准备起诉作者诬陷罪。经过调解,彼德向艾略特呈递了书面道歉,这场风波才算平息。但是艾略特去世后,这些观点却得到了评论界的重新重视。詹姆士·E·米勒又提出维德纳尔一事, 认为艾略特对此事的恼火可能是一种自我保护的行为。〔21〕

艾略特一贯坚持诗歌的“非个人化”,对评论界在个人问题上寻根问底曾作过尖锐批评。在维德纳尔这样一个非常敏感的问题上,艾略特的强硬态度是意料之中的事。然而,我们不能不考虑到艾略特在《荒原》的创作期间曾经经历了严重的神经崩溃,多年来积蓄在心中的抑郁可能无意识地在诗歌中发泄出来。在这种情况下,他想表达的思想意识与他实际上表达的思想意识可能会有出入。1963年,艾略特在接受《巴黎评论》采访时说,在写作《荒原》时“我甚至不在乎是不是理解我在说些什么”。〔22〕

也就是说,从表面上看,“水里的死亡”可能是一种象征性的仪式,表现艾略特对欲望的否定和对“净化”的追求。但从更深一层的意义上讲,它却很可能是艾略特为维德纳尔作的一首挽歌。如果事实果真如此的话,接下来人们要问的问题就是,为什么长期以来人们没有重视《荒原》的这一个人层面,而总是在它的社会意义上喋喋不休呢?原因之一是评论界不愿、也不敢触及作者的个人问题,因为那不符合艾略特所规定的文学批评的原则。但另一个更为重要的原因是,诗歌的最后一章在很大的程度上把人们的注意力导向了该诗的社会意义,使人们专注于它对社会的批判。其实,在第五章出现之前这些社会意义都是不存在的,整个诗歌也是不同的。正是这最后才创作的第五章掩盖了全诗个人因素,使之成为了有人所说的“一代人的幻灭”的象征。这就是我们下一步要阐述的事实。

四 “伦敦桥塌下来了”

第五章“雷霆说的话”与前四章不同,它不再写腐朽的现代都市,它的场景转移到了一片沙漠之中。在前边,沙漠只是被用来比喻现代都市的荒凉,而现在这个现代都市已经被抛到了身后。艾略特的原注把我们指向赫尔曼·海塞的《混乱一瞥》,书中描写了东欧和欧洲其它地方的巨变,把这些视为我们的文明走向混乱的开始:“圣人和先知听到这些潸然泪下。”艾略特在这一章显然已经离开了前边那种写实主义的描写,而是竭力去想象一个预见的前景。耶路撒冷,雅典,亚历山大等人类文明堡垒的倾倒是一个预言,是非现实的事实。“尖塔也在空中倒挂着/敲响了引人回忆的钟,报着时辰。”这是一种展望,一种透视。 象《圣经》的最后一部分,这些超现实的形象揭示着历史发展的方向和现实存在的意义。“伦敦桥塌下来了,塌下,塌下。”也就是说,诗歌已经从前四章的都市景观,发展到这一章的都市“启示录”。

第五章是在瑞士洛桑完成的。当1921年底艾略特为了求医来到这里的时候,他正在创作的一首长诗的题目不是《荒原》,而是《他以不同的声音装警察》。在他的手稿中,有波士顿夜晚的红灯区(后被删掉),有清晨大雾下的伦敦桥,有贵族在欧洲大陆的旅游,有渔民在海上的航行(后被删掉),有清晨在床上胡思乱想的女“诗人”(后被删掉),有傍晚通奸的打字员,有神经质的贵妇人,也有贫民区的打胎妇。总之,这些不同的场景仍然处于一种混乱的,不连贯的状态。艾略特的愿意可能是以讽刺和模仿的手法表现这些场景的喜剧效果,让它们“一个接着一个地重叠在不断的和表面上毫无意义的排列之中”。〔23〕《他以不同的声音装警察》在一定程度上显示了作者在戏剧性方面的努力。然而,他所面临的一个问题就是如何将这些零散的片断连接起来,使它们成为一个有机的整体。

也许正是在这个时候艾略特想到了詹姆士·弗雷泽的《金枝》和杰茜·威斯顿的《从礼仪到传奇》,企图把他们讲述的繁殖神话和渔王传奇变为他的诗歌构架。在注释中,艾略特写道,“第五章的第一部分有三个主题:埃漠斯之旅、危险之庙的进入(参见威斯顿小姐的书)和当今东欧的衰微。”也许正是在洛桑,艾略特决定用《荒原》作为这首诗的题目,用古代的荒原来影射现代文明所面临的危机。正如渔王的传奇记载,要解除这个危机,就必须有一位勇敢的骑士冲破艰难险阻,进入危险之庙,取得医治渔王、拯救荒原的灵丹妙药。《荒原》中的叙述者正好扮演了这样一个角色,“埃漠斯之旅”和“危险之庙”也正好表现了他为寻求拯救荒原所做出的努力。也就是说,第五章很可能是艾略特希望将这些零散的段落变为一个整体的企图。正如南西·姬什所说,“它的加入就使前边的诗歌有了新的、比它们独自或组合在一起更广阔的意义。”〔24〕

第五章是艾略特在接受治疗期间创作的,这次治疗对部分的创作有着深远的影响。维托兹医生是精神分析专家,他采用的方法是弗洛依德以前的传统的方法,他注重把病人从“自我”中解脱出来。他通常让他们重复地做一些简单的工作,让他们思索一些迷惑的难题。但他也采用一些现代心理分析的方法,用接触和启发使病人摆脱神经负担和紧张情绪。通过治疗,通过轻松愉快的环境的影响,艾略特似乎获得了一次精神上的释放,思想的源泉不断地喷涌。在迷睡状态中,他几乎一气呵成了“雷霆说的话”。在1931年回忆这段经历时,艾略特说:“有些病症对创作是有利的,一部作品经过数月或数年的酝酿毫无进展,也许会突然成形或成文;在这种状态中,很多的段落可能产生,并且不需或只需很少改动。”〔25〕1921年的艾略特也许如他所说是获得了“灵感”或“神灵”。

从这些事实中我们不难看出第五章为什么有“启示录”的特点,我们也不难看出这一章对《荒原》全诗的重要性。这就是为什么庞德认为第五章完全OK,〔26〕而艾略特本人也认为它“不仅是最好的一部分,而且是唯一使全诗成立的部分”。〔27〕这个“启示录”似的“构架”更加突出了该诗的社会历史意义,掩盖了“干渴”、“寻求”等主题与作者个人生活的关系。它压抑了个人的声音,宏扬了社会的声音。这后者就是沙漠里的寻求者在发现危险之庙空无一物时所听到的雷声:雷霆的话提供了他们寻找的符合。在印度教的传说中,神、鬼和人同时听到了雷声,然而他们从雷声中听到的意义却不一样。也就是说,雷霆的“Da”并不在于它是什么,而在于听者的理解。艾略特听到的不是深奥的教条,而是做人的道理。“给予、同情、节制”都是他的生活中的重要原则,是他总结过去所得出的结论,同时也是他用以衡量自己的行动、估价功过得失的标准。但每一个原则都涉及到个人与个人的关系。

第一,那“瞬间的献身”不是指对事业的奉献,而是指对欲望的屈服,或在两性关系上的失误。回首往事,艾略特深深地感到自己“毕生的谨慎都无法把它挽回”。虽然在欲望面前不屈不挠是可取的,但他也明白人类只有在“给予”中生存,正是这点使人类得以延续。第二,“每个人都在各自的监狱里”不是指的罪与罚,而是指的心灵的闭塞,人们的思想象分别被囚禁一样无法相互沟通。这个比喻使人想起了“对弈”里的那对贵族夫妇,它充分表现了心灵的孤独和对交流的渴望。虽然作者希望能找到一把钥匙,开启人们的心灵,使他们从关闭的思想中走出来,拥有更多的“同情心”,但是现实不可能达到这一步,高傲的柯里奥雷纳斯的觉醒仅仅是一个传闻。第三,“船对他的驾驶欢乐地作出反应”既是指航海,同时也是指感情的回应和报答。这也许是艾略特所理解的理想的两性关系:恋人的行动牵动另一恋人的心灵;感情的投入和回报相互对等。然而,这里使用的虚拟语气表明它所描写的“反应”不是事实,而是一种可能性或一个错过了的机会。

也就是说,雷霆的训诫完全是关于个人生活的复兴,它所拯救的“荒原”也是个人心理上和精神上的荒漠。艾略特当时最急于关心的可能不是传统道德和传统文化生活的崩溃,也不是现代社会的精神危机,虽然他在每个场景、每个画面里都表现出对生活的厌恶和对社会的批判。从社会历史意义来说,他的厌恶和悲观的确反映了现代社会的现实,《荒原》的确反映了斯蒂芬·库特所说的那种“信心的崩溃”:“科学、社会学、宗教、政治和艺术不能为现代人提供一个前后一贯的形而上学观点。”〔28〕我们并不否认这首影响深远的诗歌具有这些方面的意义,但是,过去的评论大大地夸大了这些意义,把这首诗变成了一首无所不包的“史诗”,给它注入了它无法承担的道德力量。艾略特似乎是以一位预言家、圣哲的身份在向社会大声疾呼它所面临的危险。其实,他这段时期的生活使我们充分地意识到,他更多的是在发泄个人心中的不满:“《荒原》仅是个人的、完全无足轻重的、对生活不满的发泄,它通篇只是有节奏的牢骚。”〔29〕艾略特所祈盼的甘霖如果能够湿润他干裂的心灵也许就能使他满足了。

注释:

〔1〕B.C.Southam,A Student's Guide to the Selected Poemsof T.S.Eliot (London:Faber and Faber 1968,rept.1981),p.81.

〔2〕毛敏诸:“《荒原》浅析”,《外国文学研究》1983年3期第37页;袁可嘉:《现代派论·英美诗论》,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1985年,第74页。

〔3〕T.S.Eliot,Selected Essays (London:Faber and Faber, 1932,cnlarged,1951),p.386.

〔4〕George Plimpton,cd.Writers at Work,Paris ReviewInterviews,(Harmondsworth:Penguin,1985),p.97.

〔5〕T.S.Eliot,To Criticise the Critic (London:Faber andFaber,1978),p.128.

〔6〕Harold Monro described "Prufrock" as "absolutcly insanc." See Conrad Aiken,Ushant (1952).

〔7〕Peter Ackroyd,T.S.Eliot (London:Sphere Books Ltd, 1985),p.91.

〔8〕Valerie Eliot,The Waste Land:A Facsimile and Transcript (London:Faber and Faber,1971),p.xiii.

〔9〕A.D.Moody,Thomas Stearns Eliot:Poet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79).

〔10〕Hugh Kenner,The Invisible Poet (1959),p.142.

〔11〕T.S.Eliot,Selecled Essays (1951),pp.428—429.

〔12〕Ezra Pound,"Letter to John Quinn",quoted by Valerie Eliot (1971),p.xix.

〔13〕Cf.Valcrie Eliot (1971).p.11.

〔14〕Bertrand Russcll,Autobiography Vol.2( London:Allen& Unwin,1978),p.54.

〔15〕Ibid.,pp.55—56.

〔16〕Richard Ellmann,"The First Waste Land," in Eliot inHis Times:Essays on the Occasion of the Fiftieth Anniversaryof The Waste Land,cd.A.Walton Litz ( Princcton:PrincetonUniversity Press,1973),p.61.

〔17〕Hugh Kenner (1959),p.148.

〔18〕Quoted by Peter Ackroyd (1985),p.40.

〔19〕T.S.Eliot,"Comment," in Criterion (April 1934).

〔20〕John Peter,"A New Interprctation of The Wastc Land," in Essays in Criticism (July 1952),pp.242—266.

〔21〕James E.Miller,T.S.Eliot's Personal Waste Land ( Univorsity Park:Pennsylvania University Press,1977),pp.7—16.

〔22〕George Plimpton (1985),p.105.

〔23〕Pcter Ackroyd (1985),p.119.

〔24〕Nancy K.Gish,The Waste Land:A Poem of Memory andDesire (Boston:Twayne Publishcrs 1988),p.29.

〔25〕T.S.Eliot (1951),p.405.

〔26〕Cf.Valeric Eliot (1971),p.71.

〔27〕T.S.Eliot,Letter to Russell,quoted by Bertrand Russcll (1978),p.173.

〔28〕Stephen Coote,The Waste Land,Penguin Masterstudies Series (Harmondsworth:Penguin 1985),p.10.

〔29〕Cf.Valeric Eloit (1971),p.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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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183/S/183;艾略特心中的“荒地”_荒原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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