误读与继承--奥登的“战争”与20世纪40年代的中国诗歌_奥登论文

误读与继承--奥登的“战争”与20世纪40年代的中国诗歌_奥登论文

误读与传承——奥登《在战时》与40年代中国诗歌,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误读论文,战时论文,中国论文,诗歌论文,年代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在写于1979年的一篇文章中,关于奥登《在战时》组诗的一首十四行,卞之琳先生有这样的介绍:

奥登在1938年春天,和衣修午德一起,访问中国,经港、澳到广州,经武汉到台儿庄战斗后的徐州战场去看一下,回到武汉。在那里的一次文艺界的招待会上,奥顿朗诵了一首关于中国兵的新作(“他用命在远离文化中心的场所”)。据他和衣修午德合著的《战地行》(Journey to a War)一书中衣修午德所写的《旅行记》部分所说,诗中第二行“为他的将军和虱子所抛弃”,竟被译成了“穷人与富人联合起来抗战”!①

这一说法广为人知。在新近的研究文章中也还被人引用。②但这实是由于当时翻译与衣修伍德的沟通出了问题,以致卞之琳以讹传讹,造成了奥登诗在中国翻译史上不大不小的一点误解。笔者承友人帮助,找到了1938年4月22日的汉口版《大公报》的相关报道,并见到了同一天发表的奥登十四行英文原文,与4月21日晚洪深的译文。“为他的将军和虱子所抛弃”这一诗句,洪深的相应译文是“无贵无贱,同已将他忘却”。并未如衣修伍德或卞之琳所言,被改成“穷人与富人联合起来抗战”。指出这一历史事实,重点并不在为洪深“平反”,因为并无多少人了解最初的译者乃洪深;这一发现的意义,或许在由这一首诗的误译的“流言”传布之广,我们多少可以了解到,奥登在中国传播更为有效的渠道究竟始于何时。以卞之琳当时的视野,都未注意到汉口《大公报》的报道,可以想见该报道在汉口以外的影响力有限。因此,不是1938年,而是要滞后到1943年——该年第2期《明日文艺》发表卞之琳选译六首《在战时》,同期配发杜运燮对奥登做重点推介的《海外文讯》——奥登的《在战时》才以整体规模进入中国诗人的视野。这从穆旦对奥登的模仿多出现在1943年之后也可以得到侧面印证。③

本文准备考察奥登《在战时》十四行1938-1943年之间进入中国的整个过程,对一些重要的史实做出辨证。重点放在卞之琳翻译所“择取”篇目型塑出的奥登诗歌形象与原作之间的错位,从中国诗人诗作中新的诗歌形象——“农民兵”,探讨创造性误读的正面意义,并揭示卞译在文学史上的价值。

一、“最初的”十四行与“欧洲的愧疚”

1938年2月16日,英国诗人奥登与小说家衣修伍德结伴抵达香港,2月28日由香港到广东,随后由广州北上,3月8日抵达汉口,在汉口稍作停留,与蒋介石和宋美龄见过面,也与蒋的德国军事专家交换过看法。3月15日离开汉口,经郑州、徐州,到中国抗日前线,一个多月后回到汉口,两人还到过西安、南昌、金华、温州等地,最后于6月12日由上海踏上轮船返回欧洲。尽管大多数时候,被中国官员、文人和英国人所包围,但奥登路途所经所感,还是促成他后来不少诗作的诞生。离开中国九个月后,1939年3月奥登在英国出版《战地行》。这本书包括了奥登的27首总题为《在战时》的十四行诗,和一首长诗《诗解释》,以及衣修伍德的战地日记。两个月后,美国版发行。

从奥登的传记来看,奥登访华是有备而来,并且和衣修伍德有具体的分工。衣修伍德“将用一丝不苟的报道,来书写和评论中国以及这场战争,而奥登,则以象征写战争,以便提供关于人类暴力的理论”④。奥登认为,“到远方旅行的努力”,“是让一个人能从外部观照他的过去和他的文化”;“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年”,奥登“还是一个永远的旅行者和一个自动的流放者”。⑤由此而言,奥登中国行关心的重点,主要还是从中国观照英伦;对战争,也不拘泥于中日战争,而是继续其对暴力、战争的整体抽象思考。中国行之后写出的《在战时》十四行,果然不负众望,也基本实现奥登自己的预设。门德尔松甚至认为,“奥登1930年代最深刻大胆的诗作是《战时十四行》,那可能也是那个十年中最伟大的英语诗歌。比起《西班牙,1937》,它具有更高的境界,更强的道德凝聚力,想象力更丰富,诗味更浓”⑥。奥登诗歌主题被认为是“个人责任”,“他承担了作为一个人全部的重负,全部的罪责”(Lincoln Kirstein 的评价)⑦,这作品也是他从信奉马克思主义回转宗教的产物。

英文版的Journey to a War中衣修伍德的《战地日记》与奥登这首著名十四行(“他用命在远离文化中心的场所”)有关的内容大体如下。1938年4月21日,衣修伍德和奥登参加在汉口“终点酒店”举行的聚会,见到此时呆在汉口的军界和文化界人士,如冯玉祥、田寿昌(田汉)、洪深等。⑧他们共同接受《大公报》记者的采访,记者英文名为麦克唐纳,提问的问题有“你们怎么看中国的士气,风俗和道德?中国妇女是那种类型的”等。有意思的是,衣修伍德说他们两人的回答毫无特殊之处,但这并不要紧,因为在他们开口前采访者已经奋笔疾书。4月21日的日记中,衣修伍德提到,当诗人田(汉)的诗由翻译者洪(深)翻给他们两人听之后,奥登回了一首十四行,是头天他写一个死掉的中国士兵的。衣修伍德当天的日记到此为止,他也并未提及奥登的诗现场是否被翻译。⑨4月23日的日记中,再次写到了《大公报》记者。麦克唐纳来访,并告诉他们22日报上登的他的采访录深得报社总编的赏识。当麦克唐纳把报道一句一句翻成英语时,他们发现奥登的一句诗很明显地被改写了。原句是:“被他的将军和虱子所抛弃”,改成“富人和穷人团结起来去战斗”。衣修伍德的理解是,原诗过于“直接”,而且还是一种“危险的思想”,因为“在任何情况下将军们都没有抛弃他们的士兵”。⑩

笔者在1938年4月22日汉口版《大公报》上,见到了由采访改写的报道,另有奥登题为“China Soldier”的英文原诗及洪深的中译。这是奥登“战时十四行”中第一首见诸报端的。在上海,由邵洵美主编的《自由谭》,也于1938年12月1日发表了这首十四行,这一回中文明确标出诗名《中国兵》。

下面左列是刊登于《大公报》的洪深译诗,右列是刊登于《自由谭》的邵洵美译诗:

远离文化的中心,他被派用在疆场;

无贵无贱,同已将他忘却,

在一棉衾之下,此人紧闭眼角

而消逝了。他将不再被人谈讲,

当这战役写录成书的时候;

头颅未带着重要的学识死去;

远离了文明的中心,他完成了使命;

他的长官和他的蚤虫便将他放弃;

在棉被窝里面,他合上了他的眼皮

冥然而长逝。当这一次伟大的战争

将来编成书籍,他也不会被人提及;

他的脑壳里并没有带走什么资料,

说些陈腐的笑话;他像战时一样无趣;

名字也如他的容颜不复存在人的心头。

欧洲的教授,尊贵的妇人,公民们,

恭敬这个青年,虽不为新闻记者所知,

他在中国已成尘土,好让你的女孩子,

可以安居大地上,决不可能

再受凌辱在狗类之前;好让那有水池,

山陵,房舍的地方,也还可以有人。

他的笑话陈旧,做人像打仗般枯燥;

他的名字和他的容貌将永远消失。

啊,欧罗巴的教授们,主妇们,平民们,

请向这一位青年致敬。你们的记者

并没注意,当他在中华变成了尘埃;

从此他的土地配你们的女儿钟情;

从此他不再在狗跟前受辱;从此

有水有山有房屋的地方;也有了人。

上面左右两列译诗的基本内容大体一致,其中有两处值得注意。一处是邵洵美直接译为“他的长官和他的蚤虫便将他放弃”,而洪深的译文则稍为曲折一些:“无贵无贱,同已将他忘却”,但并未译成“穷人与富人联合起来抗战”,这是历史事实。另一处,是笔者更为看重的,是第三节有一句“欧洲的教授,尊贵的妇人,公民们,恭敬这个青年,虽不为新闻记者所知”,是后来正式出版的《在战时》中所没有的。这两句诗在诗集中被修改为:“他不知善,也不择善,却如一个逗点,增加了意义。”这两句修改前后,在情感状态、修辞风格和意义指向上都有很大的不同。初稿是直言要求,情感相对激烈;修改后则相对冷静,略有讽意。据衣修伍德《战时日记》介绍,奥登4月21日朗诵的诗,是20日为一个死去的中国士兵而写的。而据邵洵美的后人介绍,邵洵美是经美国朋友帮助,从奥登那里得到诗稿的,在离开中国之前,奥登诗作原貌大致如上。从原初的诗作中,我们能够更直接地感受到奥登所怀有的“欧洲的愧疚”。

奥登写作此诗是1938年4月20日,此时欧洲已濒全面战争爆发的边缘。1937年9月英法与德意签订《慕尼黑协议》,以牺牲捷克斯洛伐克国家利益,暂时获得了“永不投入彼此间的战争”的和平承诺。1938年3月12日德国武装占领奥地利。此时,奥登正在汉口,衣修伍德日记中写道,当他们听到这个消息时,“The bottom seemed to drop out of the World”(11)。此前,在广东沙面一次聚会中,当奥登与衣修伍德被问到英国是否能够制止(欧洲)战争时,曾出现过“令人尴尬的沉默瞬间”,(12)奥登与衣修伍德尴尬的沉默,是欧洲知识分子良心愧疚的自然表露。从慕尼黑协定之后,他们已经对英国政府能够制止欧洲战争缺乏信心了。

3月12日奥地利被占,英国并未有所行动,而是很快承认了德奥合并的事实,这些都在撼动着奥登的底线。对于英国(欧洲)的绥靖,奥登是厌恶与鄙视的,后来他写《1939年9月1日》一诗,其中有“那些聪明的希望/吐出这个卑下虚伪的十年”;布罗茨基指出,“那些聪明的希望”指“一切为欧洲的法西斯铺平道路的事件”,包括“和平主义,绥靖政策,西班牙,慕尼黑”等等(13),这样的解释是令人信服的。顺着这条思路,奥登在中国发出“欧洲的教授,尊贵的妇人,公民们”的呼吁是很可理解的。这种呼告式的表达,表明奥登的预设读者是欧洲人。奥登此诗,前半部分是对卑微的中国士兵的写实,“他远离文明的中心”,暗喻士兵没有接受过什么教育;死时身上有跳蚤,裹在一条棉被里,说明没有得到足够的、有卫生保障的看护和治疗;他也不了解什么重要的军事情报或道理,为人也不生动幽默,其死亡如尘土。这都是中国士兵普通的卑微的实存。但这卑微的肮脏的士兵,却在为英国的暂时的和平出力,也就在这个意义上,在对比中,中国士兵的静默的意义凸显了。“从此他的土地配你们的女儿钟情”也就顺理成章,包含着一个西方人对于东方的谦卑。

奥登并没有歌颂中国士兵,他甚至也不是将中国士兵当做“高贵的野蛮人”。中国士兵并没有像塔希提岛上的居民那样,让欧洲人由他们的内心的安宁而反思自己的“不幸福”状态;毋宁说,中国士兵的内心是没有浮现的。奥登不是东方主义式的,有着发现东方“香格里拉”的冲动,在落后的中国寻找一块可能的净土。相反,奥登现实地将中国士兵及中国,放在世界战争的秩序中进行考量;整个落后的、静默的中国,就和他的肮脏、静默的士兵一样,在欧洲以外的世界中,承受着法西斯的冲撞蹂躏,并给法西斯以有力的回击。比起文明的英国,以及她的教授们公民们,这是一份实在的艰苦承担。

二、卞之琳的选择——中国农民作为“政治实在”

奥登最初诗作中充分地表达了“欧洲的愧疚”,但结集成书出版时的修改,使这种愧疚多少隐蔽了一些,而中国诗人选译时又有自己的重点,这使奥登《在战时》在中国的接受出现一些“转向”。卞之琳1943年所选译的奥登《在战时》,集中呈现的是中国兵、中国农民的静默的“伟大”。

在1940年代,关于奥登,产生影响的是卞之琳的译介。(14)1943年第2期《明日文艺》刊载了卞之琳选译的奥登6首《在战时》十四行诗。分别是奥登出版的27首十四行中的第4、第13、第17、第18、第23、第27首。卞之琳对自己何以选择这6首诗,并无直白高蹈的解释,仅以“前记”中的寥寥数语,将一个新意象——“中国农民”提示给读者。卞之琳指出,与中国诗歌爱好者所习见的“夜莺”、“玫瑰”或者“死叶”、“银泪”相左,奥登诗歌中没有这些浪漫意象,他的一个突出的新意象,是“从土地取他的颜色”、“山岳挑选了他的子女的母亲”、“在十八省里建筑了土地”——的同一群体——“中国农民”,能欣赏这一点,才能欣赏“凡是有山有水有房子的地方也应该有人”。卞之琳选译的6首诗中,第1首是直写中国农民的,第3首是我们前面提到的那首题为“中国兵”的改定版;第4首写伤兵,第5首写到里尔克,探讨诗人在战争中的责任;第2首和第6首,是对中国的赞美与期许。

奥登诗歌中,并没有将中国士兵与中国农民作为一体来看待,原因是多方面的。一是奥登在中国所见士兵,并未给他以农民的联想。奥登在写中国士兵的时候,并未明言他们是农民,他们很多人年纪也就在15岁左右,更像奥登所钟爱的“学童”,他曾经询问汉口版《大公报》的记者:“中国此次作战的军队中,究有多少学生参加?”(15)可见学生参军这一问题是他关切所在。而对中国农民,奥登的确也有过“伟大”的评价,“在前方,我曾看到许多农民,在田里播种,虽然枪声很近,甚至虽有炮弹落在他们的前后,可是他们还坦然地工作着,这种镇定,恐怕只能以‘伟大’二字来形容了”(16)。奥登对娃娃兵是同情痛惜,对农民是敬佩,这在诗中是看得很清楚的。而后来中国诗人,却写出了多首明显从奥登学艺而来,但都以“农民兵”为主题的诗,主要还是由于卞之琳选译的影响。

卞之琳选取6首诗中,第一首就是直接写中国农民的。第二首,则是写中国的。这两首可以放在一起,能发现一些有趣的问题。下面左列是卞之琳所译第一首,右列是第二首。

他停留在那里,也就被监禁在所有中。

季节把守在他的路口,像卫士;

山岳挑选了他孩子的母亲;

像良心,太阳统治着他的日子。

他前头那些年轻的从未在城里,

走着他们的快而不自然的途径,

什么也不信,什么也不大在乎,

当一匹中意的马一般对待外路人。

他很少变,

而从土地取他的颜色,

长得就像他的那些牛,那些羊。

城里人以为他吝啬,以为他简单,

当然是赞美,让歌声起来又起来,

歌颂盆里或脸上开出的生命,

歌颂植物式忍耐,动物式可爱;

有些人曾经享过福,也出过伟人。

还是听早晨的悲哭,明白为什么;

城市陷落了人倒了;不义的志愿,

从没有失势;所有的王霸总得

用相当高贵的名称,来统一谎言。

历史用悲痛与我们的轻浮对垒,

乐土不存在;我们的星球孵出了

有望而从未证明过价值的族类;

敏捷的新西方不大对;了不起而错了,

诗人感泣而从他见出真理,

压迫者挑他举出来当一个榜样

这个被动的花似的民族也就是,

任他们长久在十八省里建筑了土地。

第一首毫无疑问是写农民的,因为至少出现了两处与城里的对比。与城市相比,农民是慢的,不变的,生活狭隘单调——“被囚禁在所有中”,农民性情被动驯服——像牛羊,然而他却让诗人感泣,让压迫者把他树为榜样。第二首,很难说是写中国农民,毋宁说是写中国的,与“敏捷的新西方”不同,这个民族是被动的,但他又是“有望的”、“花似的”,因为他们建设了十八省的成绩,所以中国是值得期待的。如果说新西方是城市,那么古老的中国也就相当于农村,中国也就是世界城市中的“农民”,或者用奥登在《诗解释》中所说的,是卑贱者,但恰是卑贱者“多少世纪以来做出一切重要的事情”。这就是奥登的现实主义,他没有寻找乐土,寻找乌托邦。但他充分肯定了中国悲痛付出的意义。也因此,他赞美“动物般的忍耐,植物般的优美”的中国美德。

按照魏斐德的说法,在近代之前,中国的农民没有获得过自我的“政治实在”,他们是由知识分子来塑型的。在见诸文字的形象中,农民有两重性,一方面是勤俭的理想化的农民形象,另一方面是叛逆的,是“负重而沉默寡言的牲畜”,会“间歇性地攻击主人”(17)。五四新文学以降,农民大体还是这两种类型。“农民的发现”是五四新文学“人的发现”的重要构成要素,但五四小说中的农民形象,是启蒙精英审视批判的国民性的载体,作者“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而1930年代沈从文笔下的农民,则被当做民族品德光辉的代表。中国现代小说中农民形象的变化轨迹,依然是与古代对于农民作为美德、作为缺陷的象征相联系。新诗中的中国农民形象则相对不那么鲜明,早期新诗中,刘半农、周作人、刘大白的诗歌中也有农民,有传统“悯农”精神的余绪,但农民不是诗歌的重心。农民形象成为诗歌的中心,大约还是从艾青《大堰河——我的保姆》开始。此后,抗战军兴,也是艾青一再地书写着中国北方的农民,他的短诗《手推车》,“彻响着北国人民的悲哀”。无论是鲁迅、艾青还是沈从文,他们对农民都是有态度的,可以说在乡土文学中,农民是被批判的愚昧的国民性代表;在沈从文《边城》那里,他们又成为美德的化身。但在奥登这里,似乎是“无态度”的,特别是,当他把那种呼告式的“恭敬这位青年”改成“他不知也不曾自选‘善’”以后。

卞之琳在1943年对奥登的“他不知也不曾自选‘善’”,没有做出详细的评价,但是在36年后,他则有比较详细的说法:

例如,写一个中国兵的这首十四行诗,当然认识不全面。我国在1938年就已经有无数在党与非党领导下的英勇抗日士兵,何尝不知“善”也不曾选择“善”,只是奥顿自己没有亲眼见到而已。但是这用在奥顿亲眼见到的当时“中央军”拉夫去打战而委弃给炮火和饥寒、疾病以致献出生命的“大兵”场合,鉴于他们即使知“善”也由不得自己“选择”的实际情况,又何尝没有相当的真实性?至于“知识”,农民自有知识分子所没有的“紧要知识”,当然也不能排除我们知识分子自己,由于多少年来的人为灾难,即使至今也确乎还太缺少知识的事实。(18)

卞之琳36年后的评价仍可视为他当年思路的某种浮现或者延续。或者说,大体可以了解在当时,卞氏所理解的“善”是在何种意义上使用的。“善”是为正义而战,卞氏认为中共领导的军队,早就具有这样的自觉了。而国民党士兵,仅仅是没有能力去选择而已。这样的说法放在40年代的语境中,还是有些问题的。毕竟,奥登所见的国民党士兵,都是在抗日战场上与日军正面作战的,并无与共产党内战而“不善”的可能。更重要的是,奥登所谓“善”主要不是指为“正义”而战。奥登的“善”具有反讽的意味。他说中国士兵不知善,也不择善,是在与欧洲对比的前提下展开的。在奥登眼里,聪明的欧洲是知“善”的,却最终没有为“善”。

从人性的角度而言,按照同为英国人的休谟的观点,“一切德行”“只是由于善良的动机才是有功的”,行为“只被认为是那些动机的标志”;动机更重要,“一个善良的动机是使一种行为成为善良的必要条件”(19)。在英国(欧洲人)那里,能够使“我们的女儿”免受屈辱的行动,自然是一种有利于人的德行,这是中国士兵的牺牲在奥登眼里的意义之一。没有“现代”知识,没有“世界性”视野的中国士兵,他的参战动机未必会与英国、与欧洲有关,因而他的为“善”又是不自觉的,若以动机决定德行的话,这也就算不上“善”。所以在这个意义上,奥登说中国士兵“不知善,不择善”。但是,从另一方面看,英国首相张伯伦等人的绥靖政策原也是为了使英国(欧洲)免于在一战之后,再陷入战争的浩劫,这原是“善”的动机。但这善的动机,却一再地以弱小民族的牺牲为代价,因此,从这个层面看,英国人的“善”却可能是自私的,恶的。因而,中国士兵的不知,反可能是无私的,高尚的。在奥登眼里,更为巨大的“不善”,是以“至善”之名,要求民众放弃自由以服从国家利益;这样以“善”的名义所建之国家,则可能是警察国家,如他在《诗解释》中所言:“把真理交给警察和我们吧;我们知道善;/我们能建立时间磨损不了的至善的城,/我们的法律将永远保护你们像环抱的山。”(20)奥登是在“无态度”的态度中肯定着中国士兵的牺牲与付出。但是他说中国的士兵“不知善”,是在欧洲伪善的背景中展开的。而中国的接受者,却在一个比较浅显的,即中国士兵“无知”的层面上,去理解奥登所谓“不知善”。农民似乎还没有开化,没有基本的文化知识,自然就不会有能力去理解“善”,选择“善”,因而中国年轻诗人发明了一个语汇“愚笨”来形容“农民”,这其实是建立在对奥登误读基础上的创造性演化。

中国年轻诗人,在西南联大的这一群年轻的现代主义诗人,所以能经由卞氏的选译,而将农民与兵联在一起,也有很现实的原因。1941年底至1942年底,在西南联大教授自办的刊物《当代评论》上,教授杨西孟连续撰文讨论物价,其核心观点认为在抗战全面爆发五年来,中国农民为国家承受最多,“农民对抗战的贡献,实无伦比”,“农民是我国国本所系”。文章具体谈到农民所承受者,一是“田赋征实”,二是“数百万的战士出自农民”,可以说“抗战以来”,“后方数百万人口生活的维持来自农民,财政上最大的有形税亦出自农民”。(21)农民对战争的坚忍无声的付出,当为联大师生所共知,中国士兵本出自农村,也基本是常识。而将士兵与农人合体,却的确是联大这些诗人们的首创。

在这些写作农民兵的作品中,已在超越五四对于中国农民麻木、愚昧的凝固的定义,而将同情、变化的可能带进诗作中。穆旦所作《农民兵》中写道,“不知道自己是最可爱的人,/只听长官说他们太愚笨”;“他们是工人而没有劳资”,“他们被谋害从未曾控诉”。杜运燮《草鞋兵》的第一句即歌咏:“你苦难的中国农民”,这些都在直写农民兵的沉默、愚笨。但穆旦也预言:“而我们竟想以锁链和饥饿/要他们集中相信一个诺言”,“但若有一天真理爆炸,/我们就都要丢光了脸面”。王佐良则提出“愚笨”,“有你我/脆弱的天平所经不住的重量”。这里至为难得的是,穆旦、王佐良等人并没有把自己撇出历史责任之外,而是认为自己也是为农民所豢养的,也加入了对农民兵有形无形的欺骗——各种宣传。但他们相信农民终有觉醒的时刻。这样将个人揉进历史,承受可能的破碎与痛苦(丢光脸面),和卞之琳在《慰劳信集》中以欣赏风景的方式对中国农民所进行的歌颂是很不相同的。

三、余论——穆旦的“非中国性”:

1940年卞之琳在昆明明日社出版了新的诗集《慰劳信集》。《慰劳信集》是卞之琳1938-1939年在延安及太行山区“客居”一年的产物,这是卞之琳一生中最后一次大规模的诗歌写作尝试,所写人物,包括神枪手、机场工人、地方战士、政治部主任、放哨的儿童、抬钢轨的群众、姑娘、勇士、煤窑工人、农民、蒋介石、毛泽东、集团军司令、空军战士、连长、开荒者等,新诗史上以这样的规模,集中描写这些原本没有什么诗意的“工农兵”,恐怕卞之琳还是第一人。表现对象的扩展,是对原本何为诗,何为诗意观念的自觉的修正。因而,这个意义是重大的。虽然,作者自己在实践的过程中,也许由于个人性格等诸多原因,并未能充分地融入对象生活中,因而给人以将对象“风景化”的印象。在穆旦他们的诗作中,风景化因素的剔除,是对卞之琳的明显超越。

1947年,王佐良在英文杂志《生活与文字》上发表《一个中国诗人》,这是穆旦研究史上最重要的文章,奠定了此后穆旦研究的基本框架。(22)其中一个判断更被后来者广为引用:“穆旦的真正的迷却是:他一方面最善于表达中国知识分子的受折磨而又折磨人的心情,另一方面他的最好的品质却全然是非中国的。”多数论者由此论证穆旦对中国传统的无知,但都忽略了王佐良紧接这句著名判断后面的话:“在别的中国诗人是模糊而像羽毛一样轻的地方,他确实,而且几乎是拍着桌子说话。在普通的单薄之中,他的组织和联想的丰富有点近乎冒犯别人了。这一点也许可以解释他为什么很少读者,而且无人赞誉。”王佐良认为,穆旦当时缺少读者与知音,是因为在修辞(“组织与联想”)上,他过于丰富以致使别的诗人感到自己的无能(“冒犯别人”);在内涵上,他深刻发露(“拍着桌子”)的事实,同时代的“中国诗人”可能尚未注意(“模糊”)或无力表达(“像羽毛一样轻”),这都是针对着中国诗坛当时的现实来说的。因而,结合上下文,“非中国性”既指称“对于古代经典的彻底的无知”,也指穆旦对五四以来中国新诗传统的不认可。穆旦在1940年写有两篇诗歌评论,评价的是两位著名诗人艾青和卞之琳,其中也透露了他对中国新诗整体的评价。他将五四至抗战前的中国新诗称作“旧的抒情”,是“牧歌情调”加“自然风景”;而抗战以来的诗歌一则是“枯涩呆板的标语口号”一则是“贫血的堆砌的词藻”。不满于“旧的抒情”,他呼唤“新的抒情”,即“有理性地鼓舞着人们去争取那个光明的一种东西”,是“情绪与意象的健美的糅合”。在他看来,艾青抗战以来诗歌中颇具“新的抒情”气象,而卞之琳的《慰劳信集》则是一个“失败”。

还可以结合诗作稍微展开讨论穆旦对新诗传统的“冒犯”。

《五月》是穆旦的名作,但甚少有研究者注意到穆旦《五月》一诗的现实依据。1938年5月4日是抗日战争爆发后的第一个五四纪念日。在联大蒙自分校的北大同学发表了《告全国同胞书》,这是西南联大五四纪念的第一份文献,充满着五四式的热情与自豪;1939年5月4日晚,联大青年学生参加了全市大、中学生的火炬游行。游行队伍在云南大学操场接过火种,由北门进入城区,经华山南路、正义路、金碧路、得胜桥、护国门等处,万余人沿途高唱抗战歌曲。这是穆旦所写的《五月》所从出的现实情况。但《五月》一诗并无五四式的热情、盲动、乐观,相反,此诗冷静,具怀疑精神与悲观情绪。其实,在此之前,穆旦写过一首《一九三九年火炬行列在昆明》,混溶着乐观与昂扬,而到《五月》,最终沉淀为批判性的杰作。《五月》有一句与火炬游行直接有关的诗句:“而五月的黄昏是那样的朦胧,/在火炬的行列叫喊过去以后,/谁也不会看见的/被恭维的街道就把他们倾出,/在报上登过救济民生的谈话后,/谁也不会看见的/愚蠢的人们就扑进泥沼里,/而谋害者,凯歌着五月的自由,紧握一切无形电力的总枢纽。”穆旦认为,“被恭维的街道”中的达官贵人,不会把喊叫着的游行队伍中学生的口号和要求,当做自己的使命;而掌握着“无形电力总枢纽”(政治统治权)的他们,也不会实践自己救济民生的诺言的。而这些人,却又“凯歌着五月的自由”,很明显,五四的遗产之一,五四的目标之一,正是自由,但是现在“自由”的诠释权也在这些“谋害者”手里。五四之自由民主目标至今并未实现。穆旦是“个人民主主义者”(23),他不容易为群众运动所迷惑,所以他有这样的对游行效果的不以为然。同时,他也看到五四的未竟之业。这段短诗里,“谋害者”、“街道”是同一阵营的,而“火炬的行列”、“愚蠢的人们”也是同一阵营的,穆旦在诗作中曾称农民为“愚笨”,而在这里,他把在游行中的学生和市民(主要是学生),也称作“愚蠢的人们”,也就是说,学生、市民、农民是在现代政治结构中同处低位,这是穆旦的自觉,也是他超越五四启蒙僵硬姿态的地方,这也是一种“冒犯”。

穆旦揭破宣传、游行的假面,指出五月游行火炬行列叫喊过后,那些游行者就将上战场赴死;报上登有关于救济民生的冠冕堂皇的报道,但被救济对象始终生活在泥沼中,原因是,这些“谋害者”(发布命令、消息的人),他们掌握着现代控制的权力,提供物质的权力与传播信息的权力。这些思想从世界性的对现代政治制度的批判角度看,也许并不深刻,但放在1940年的语境中,还是令人猝然而惊的。由于领导抗战而在民众中提高了地位和威望的政府,多数诗人(作家)是歌颂而不批评的,如卞之琳1939年写蒋介石诗中那样,歌颂他“你活了一年,/就不只圆缺了十二次月亮”,这是写作的常态;而穆旦,他并不因为政府领导抗战,而不揭示现代政治运行的欺骗性与奴役性,这是其他作家“模糊”——不能正视或者未曾意识到的。因而,穆旦的“非中国性”,在这个维度上,是与同时代作家对比而言的,是共时性的,不是在一个历时维度上对比的。王佐良意在凸显穆旦的独特性与创造性。

奥登是一个旅行者和一个天生的自我放逐者,他希望在异文明中反身观察自己的文化。战争中的中国,不会成为他寻找乌托邦的对象,但还是能够帮助他审视欧洲。在“诗解释”中有这样的诗句:“当我们在一个未受损害的国际地区,/把我们欧洲人的影子投在上海,/安全地行经银行间,显然超脱世外,/在一个贪婪社会的种种碑记下,伴着友人,/兼有书和钱和旅客的自由,我们却/被迫意识到我们的避难所是假的。/因为这使虹口变为一片恐怖和死寂,/使闸北变为哀嚎的荒原的物质竞争/只是一场大斗争的本地区变种;……这只是一个战区,一个阶段的运动,/而那总体战是在死者和未生者之间,/在真实和伪装之间进行。/对那从事创造、传达和选择,并且唯有他意识到‘不完美’的/稀见的动物,这战争在本质上是永恒的。/……然而战役在继续:仍未获得的是‘仁’,那真正的人道。”(24)这里有奥登在中国的亲身经历,在上海租界里的歌舞升平,以及他的内疚。但更重要的是,他已经看到绥靖主义的失败,意识到欧洲整个卷入战争乃不可避免,他在发出预言和警告。同时,他也在对未来的战争进行定义,认为未来的战争是一种“总体战”。而奥登的“总体战”概念,不是一个事实概念,而是一个抽象概念,是在生/死、真/伪、过去/未来的对立中展开的,在本质上是永恒的,追求的是真正的“人道”。这里包含的思想内涵极为丰富,如果联系奥登思想信仰正由马克思主义转向宗教,那么这一“总体战”实是人类的原罪与人类的善念之间永恒的较量,在这较量中,凸显个体的承担的意义。

绥靖主义有其历史合理性,刚刚经历了一战的悲剧,欧洲各民族之间都不愿意再看到大屠杀,因此虽然希特勒势力膨胀,人们怀着“聪明的希望”,希望“一切事情都可以顺利地得到解决”,这是怯懦卑下的,但也是符合人性苟安的私欲。因而,在奥登看来,历史罪责是全欧洲人都应当承担的。在对自己熟悉的欧洲和欧洲人的自我谴责中,中国农民的形象凸显了。一个不了解西方体系之“善”、“恶”哲学内涵的中国士兵,一个并未进入世界“先进”的民族,却为了自身的延续,为着人类的安全,抵挡抗击着恶,成为“总体战”中最积极的一员。而当这一由异国人士塑造的形象返身回到中国语境中,又触发出中国诗人新的“农民兵”形象,这是本文已经谈到的。此外,“总体战”的超越性思考,深刻地影响了穆旦一生的创作,这也是可以结合他后来的翻译、创作,值得进一步展开的课题。也许,在那里我们会看到穆旦“非中国性”真正成熟的形态。

①卞之琳:《重新介绍奥顿的四首诗》,《英国诗选》,第253页,商务印书馆,1996年(内中注明写于1979年6月11日)。

②王家新的《奥登的翻译与中国现代诗歌》一文,还提到这一轶事,参《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1年第1期。

③江弱水在论文《伪奥登诗风与非中国性:重估穆旦》(《外国文学评论》2002年第3期)中,通过列举穆旦诗歌在“论文型”的语汇、成长史加教科书的写法、拟人化的修辞手段等方面对奥登的摹仿,断定穆旦具“伪奥登诗风”,文中所举多是1945年至1947年之间的诗作。江氏对穆旦的否定性评价或可商榷,但指出穆旦对奥登的模仿却是无可否认的事实。不过他讨论穆旦的“非中国性”,却未脱窠臼。他认为穆旦“诗歌原创性”“严重不足”的原因,是与他对中国古典文学传统的竭力规避有关。这些观点引起很多争议,已有多篇论文反复申明穆旦亦有中国古典修养,为穆旦的“非中国性”辩护,但都忽略了“非中国”并不就等于“非传统”,这是本文要加以辩证的。

④Richard Davenport-Hines:Auden(London:Mandarin Paperbacks an imprint of Reed International Books Limited Michelin House,1996),p.170.(该书无中译本,中译为笔者试译,下同。)

⑤Auden,p.147.

⑥Auden,pp.167-168.

⑦Auden,p.176.

⑧Christopher Isherwood,Travel-Diary,Journey to A War(Faber and Faber Limited,1939),pp.153-154.

⑨Travel-Diary,Journey to A War(Faber and Faber Limited,1939),pp.155-156.

⑩Travel-Diary,Journey to A War,p.161.

(11)Journey to A War,p.59.(笔者试译为:脚下好像被抽空了。)

(12)Journey to A War,p.42.

(13)[美]约瑟夫·布罗茨基:《奥登诗〈1939年9月1日〉析》,《从彼得堡到斯德哥尔摩》,王希苏、常晖译,第499页,漓江出版社,1990年。

(14)卞译发表在《明日文艺》杂志上,《明日文艺》的作者中有冯至、杜运燮、杨周翰、赵瑞蕻等,是他在联大的同事或学生。冯至在1943年所写文章《工作而等待》中,全文引用了卞之琳所选六首译诗中的一首。而杜运燮、杨周翰、赵瑞蕻与穆旦、王佐良在联大是志趣相投的朋友。

(15)《英名记者前线归来畅谈抗战观感》,汉口版《大公报》,1938年4月22日。

(16)同上。

(17)[美]魏斐德著,邓军译:《中年帝制的衰落》,第7-8页,黄山书社,2010年。

(18)卞之琳:《重新介绍奥顿的四首诗》,《英国诗选》,第255页,商务印书馆,1996年。

(19)[英]休谟著,关文运译:《人性论》,第518页,商务印书馆,1997年。

(20)[英]奥登著,穆旦译:《诗解释》,《穆旦译文集》第4卷,第448页,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

(21)杨西孟:《物价病势的经过与展望》,《当代评论》1942年11月。

(22)易彬认为,王佐良这一篇“最早评价穆旦写作的长文,是穆旦研究中最为重要的论文之一,奠定了穆旦研究的基本格局”。见易彬《穆旦年谱》,第101页,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0年。

(23)这是周良沛的提法,有很重要的参考价值。周良沛:《穆旦漫议》,《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1年第2期。

(24)[英]奥登著,穆旦译:《诗解释》,《穆旦译文集》第4卷,第444—445页,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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误读与继承--奥登的“战争”与20世纪40年代的中国诗歌_奥登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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