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墓葬诗考_墓志铭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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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人在墓志盖面上题刻诗句的现象,近年来始受关注①。2008年12月,笔者曾在河北正定县的文物收藏店发现十多方刻有诗句的唐五代时期的墓志盖。上面所刻诗句,有些可以用来校证陕西碑林博物馆所藏墓志盖之题诗,然多数作品为学界新见。这些唐诗文物资料,不仅具有拾遗补阙的文献价值,也为后人直观展示了唐五代民间丧葬礼俗中的诗歌文化形态,是我们了解唐五代民间诗歌的珍贵标本。下面,笔者先利用所寓目的墓志盖文物资料,对此前学界公布的唐人墓志盖题诗重新予以校证,使这部分唐诗资料更加完备。在此基础上,对这些墓志盖题诗的艺术特点进行分析,揭示此类文献的发现对于研究唐代民间诗歌文化的重要意义。

利用文献简称及出处如下:

挽歌:陈忠凯、张婷《西安碑林新藏唐—宋墓志盖上的挽歌》,后附墓志盖图版。李均明主编《出土文献研究》第八辑,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11月。

丛考:金程宇《稀见唐宋文献丛考》第204页“新见唐人志盖题诗”,中华书局,2009年4月。

胡文:胡可先《墓志新辑唐代挽歌考论》,《浙江大学学报》2009年3期。

山西卷:张希舜主编《隋唐五代墓志汇编·山西卷》,天津古籍出版社,1991年。

北京卷:张宁等主编《隋唐五代墓志汇编·北京卷(附辽宁卷)》,天津古籍出版社,1991年。

碑林:赵力光《西安碑林博物馆新藏墓志汇编》,北京,线装书局,2007年。

施拓:河北省正定县三义厚古玩店施荣珍所拓带题诗墓志盖②。笔者对现有拓片作了编号,图版见本文附录。

1.剑镜匣晴春[1],哀歌踏路尘。名镌秋石上[2],夜月照孤坟。

[1]晴:《挽歌》图五题“两剑匣青春”。施拓图四此字作“情”。[2]秋:施拓图四此字作“金”。

录文据《挽歌》图一《李神及妻郭氏墓志》。墓主葬于唐开元二十三年(735)十二月二十九日。盖题“唐故李府君夫人墓志”。施拓图四盖题“唐故申府君夫人墓志”,下葬年代不详。

2.阴风吹残阳[1],苍苍度秋水[2]。车马却归城,孤坟月明里。

[1]残:“胡文”、《碑林》皆阙。[2]苍苍:《碑林》作“仓仓”。此诗《挽歌》本作:“孤坟月明里,阴风吹残阳。苍苍度秋水,车马却归城。”句序有误。

录文据《挽歌》图二《张国清及妻杜氏墓志》。夫妻合袝于唐咸通十二年(871)七月十一日。盖题“大唐故张府君墓志铭”,周匝刻诗。

3.人生渝若风,暂有的归空。生死罕相逢,苦月夜朦胧。

西安碑林新藏,录文据《挽歌》,未见图版。题为“郑宝贵墓志”,墓主葬于唐龙纪元年(889)八月十三日。盖题“大唐故郑府君墓志铭”。

4.阴风吹黄蒿,挽歌渡西(溪)水[1]。车马却归城,孤坟月明里[2]。

[1]西:《挽歌》、《丛考》、“胡文”皆未校。施拓图一作“青”。[2]后两句《挽歌》图四本作“孤坟月明里,车马却归城”。

录文据《挽歌》图四,校以施拓图一。《挽歌》图四盖题“唐故府君夫人墓志铭”,年代不详,周匝刻诗。施拓图一盖题“大唐故郭府君墓志铭”。按:此诗为于鹄之《古挽歌》③,载《文苑英华》卷二一一、《全唐诗》卷三一○于鹄名下,曰:“阴风吹黄蒿,挽歌渡秋水。车马却归城,孤坟月明里。”于鹄为大历、贞元间人,有《古挽歌》四首。《乐府诗集》卷二七著录于鹄《挽歌》两首,其一即此诗。

5.两剑匣青春[1],哀歌踏路尘。风悲陇头树,月吊(一作照)下泉人[2]。

[1]两:《丛考》作“雨”,误。[2]吊:施荣珍藏《唐故府君夫人墓志铭》志盖题诗此字作“照”。

录文据《挽歌》图五,盖题“唐故李公夫人墓志铭”。年代不详。周匝题诗。环刻八卦字符。

6.篆石记文清[1],悲风落泪溋(盈)[2]。哀哀传孝道,故显万年名。

[1]记:《碑林》图版319、357作“继”。[2]落:施拓《唐故万府君夫人之铭》志盖此字作“乐”,同音讹字。溋:《挽歌》、《丛考》皆校作“温”,误。“溋”当是“盈”的民间书写形式,如第10首书“血”作“洫”。

录文据《挽歌》图六,盖题“大唐故夫人墓志之铭”,年代不详。施拓图七《唐故刘府君夫人志铭》与此诗全同。又《碑林》图版334《李公素妻王氏墓志》盖面也题此诗,墓主咸通十五年(874)八月十日葬。

7.篆石继文清,悲风落泪盈[1]。礼泉彰孝道,幽壤万年名。

[1]风:《碑林》图版357《任君妻赵氏墓志盖》作“凉”。然施拓《唐故万府君夫人之铭》志盖、《唐故种府君墓志之铭》志盖,此字均作“风”。

录文据《碑林》图版319《任素妻李氏墓志》志盖。墓主葬于咸通三年(862)十月十四日。

8.阴风吹黄蒿[1],苍苍渡春水[2]。贯哭恸哀声,孤坟月明里。

[1]首句施拓图六作“春风吹白杨”。[2]春水:施拓图六作“秋水”。

录文据《山西卷》162页图版《张怀清妻石氏墓志》。墓主葬于唐大中九年(855)二月二十三日,盖题“清河郡张府君夫人武威郡石氏墓志铭”。施拓图六盖题“唐故府君夫人墓志铭”,年代不详。

9.哀歌:片玉琢琼文[1],用旌亡者神。云埋千陌塚[2],松鏁九泉人[3]。

[1]文:《挽歌》作“丈”,误。[2]塚:“胡文”作“冢”。[3]鏁:“胡文”作“锁”。

录文据《山西卷》174页图版《张免及妻唐氏合祔墓志》。墓主葬于唐中和三年(883)二月二十九日。“张君之志”四字篆书,分居盖面四角。盖中心题“哀歌”,楷书。

10.坟树草欺(萋)斜日落[1],断洪(鸿)飞处西风愁[2]。云连乐惨哀声发,苦痛人和洫泪流。

[1]欺:《挽歌》、“胡文”皆未校。斜:《挽歌》、“胡文”作“那”,误。[2]洪:《挽歌》、“胡文”未校。西风:《挽歌》空阙,“胡文”作“长兄”,误。

录文据《山西卷》185页图版《李行恭及妻陈氏合祔墓志》。墓主葬于后晋开运三年(946)十二月二十三日。盖题“晋故李府君夫人墓志”。周匝题诗。

11.三代幽儿(?)葬此园[1],神灵潜隐车光烟(?)[2]。□□□流黄泉下,万古千秋□□坟。

[1]儿:图版不清,疑为“儿”字。[2]烟:图版不清,疑为“烟”字。此诗残损严重。

此诗首次披露。录文据《北京卷》(第三册)173页图版《王君妻田氏墓志》,盖面有磨损。墓主葬五代后汉乾祐二年(949)。原石现藏山西省榆社县化石博物馆。盖题“汉故秦国太夫人墓志”。周匝题诗。

12.明神无所鉴,贞良命不延。送终从此隔,号恸别坟前。

录文据《碑林》图版231《郭远墓志盖》。盖题“大唐故郭府君墓志铭”,周匝刻诗。墓主葬于贞元十五年(799)十一月二十日。

13.阴风吹白阳(杨)[1],苍苍度秋水。冠哭送泉声[2],孤坟月明里。

[1]阳:“胡文”、《碑林》未校。[2]泉:《碑林》校作“哀”,误。

录文据《碑林》图版318《刘让墓志盖》。盖题“大唐故刘府君墓志铭”。墓主葬于咸通三年(862)八月二日。

14.儿女□(恸)声哀[1],玄堂更不开。秋风悲垅树,明月照坟台。[2]

[1]阙字:据施拓图十《唐故李府君墓志之铭》此字作“恸”。[2]坟:施拓图十作“玄”。

录文据《碑林》图版325《孙昊及妻关氏墓志》。盖题“唐故孙府君夫人之铭”。墓主葬于咸通十一年(870)九月二十一日。

15.洒泪别离居,孤坟恨有余。铭松春石上,残叶半凋疏。

录文据《碑林》图版332《青陟霞及妻万氏墓志》。墓主葬于咸通十五年(874)二月七日。盖题“唐故青府君夫人志铭”。

16.冥寞夫人路,哀哥(歌)是宋钟(送终)。目玄(眩)寒树影,声散叫长空。

录文据《碑林》图版356《宋佛进墓志盖》。盖题“唐故宋府君墓志铭记”。墓主葬于天祐三年(906)十月二十九日。

17.残月照幽坟,愁凝翠岱云。泪流何是痛,肠断复销魂。

录文据《碑林》图版367《裴简墓志盖》。盖题“大周故裴府君墓志铭”。墓主葬于后周显德二年(955)十一月八日。

18.父子恩情重,念汝少年倾。一送交(郊)荒外,何时再睹形。

录文据施拓图二。志盖中心题“唐故元君白氏墓志之铭”。

19.逝水东流急,星飞电忽光。奄丧悲年早,永别与天长。

此诗首次披露。录文据施拓图三。志盖中心题“大唐故夫人墓志之铭”。

20.松柏韵增哀,烟云愁自结。灵车逝不回,泣慕徒呜咽。

此诗首次披露。录文据施拓图五。志盖中心题“唐故焦府君墓志之铭”。

21.白玉奄(掩)泉台,千秋无复开。魂名何处去,空遣后人哀。

此诗首次披露。录文据施拓图八。志盖中心题“唐故王府君夫人墓志”。此诗见刻于数方墓志盖面。施拓《唐故胡府君夫人墓志》志盖上题诗“奄”即作“掩”。

22.生前名行契,殁后与谁论。一剑归长夜,人间去主(住)分。

此诗首次披露。录文据施拓图九。志盖中心题“大唐故袁府君墓志铭”。

23.杳杳归长夜,冥冥□垅丘。德风雕万载,松柏对千秋。

此诗首次披露。录文据施藏《唐故府君王夫人志铭》原石抄录,无拓片。

24.岭上卷舒云势掭,桥边呜咽水声愁。人生到此浑如梦,一掩泉台万事休。

此诗首次披露。此诗据施藏《大周故裴府君墓志铭》原石抄录,无拓片。

一般情况下,墓志盖的功能是简洁地表明死者生前的职位及生活朝代,常题作“故某朝(或某官)某君墓志铭”,周边或刻生肖、花纹、八卦符号,起装饰点缀作用。就目前学界所见,在墓志盖面上题刻诗句,是唐代始有的现象。上述墓志盖题诗作为哀祭挽诗的特征十分明显。句中所用词汇、意象常见于唐代墓志铭文,如用“镜剑”、“两剑”喻夫妇,以“阴风”、“黄蒿”、“孤坟”、“明月”、“松柏”、“烟云”等摹状坟场。而在《张免及妻唐氏合祔墓志》的墓志盖上,那首题名为《哀歌》的五言诗刻在了盖面中间,“张君之志”四字篆书却分居盖面四角。这提醒我们,唐人在墓志盖四周题刻“哀歌”的心理寄托,绝非等同于一般的刻绘花草纹饰、八卦符号等行为。也就是说,墓志盖面四周刻绘的诗句,除用为装饰外,还有着更深刻的社会文化内涵。

祭悼亡人、寄托哀思是这些墓志盖题诗的主要文体功能。“阴风吹黄蒿”诗,情景浑然,高古通俗。蒿草漫漫,阴风凄凄,此情此境令亡魂畏惧,生者难安。而亲人之牵念,正如笼罩孤坟的缕缕清光,无尽绵长。再如“冠哭送泉声,孤坟月明里”、“名镌秋石上,夜月照孤坟”、“风悲陇头树,月吊下泉人”、“秋风悲垅树,明月照玄台”,抒情视角接近,诗篇营造的情境氛围如出一辙。或有因爱生怨、责问上苍的,曰:“明神无所鉴,贞良命不延。送终从此隔,号恸别坟前。”或有直抒胸臆、慷慨陈怀的,曰:“白玉奄(掩)泉台,千秋无复开。魂名何处去,空遣后人哀。”又有感悟生死茫茫、不能释怀的,曰:“人生渝若风,暂有的归空。生死罕相逢,苦月夜朦胧。”字字离情,句句哀声,蕴涵着生人对于亡者深深的依恋。抒写生死离别之痛,正是此类哀挽诗承担的主要诗学任务。随着墓志盖埋入土中,刻于墓志盖面的这些挽诗也将生者对死者的哀悼、怀恋封藏于墓门之内,守望、陪伴着九泉下的亡魂。

除此之外,人们也往往通过颂扬亡者彰显忆念之情。不过,对于芸芸众生而言,既没有可歌可泣的义举,也缺乏卓著不朽的战功,那些惊天动地的伟业与他们更有距离,那么,如何铭记一位自己身边的普通人呢?从上述墓志盖题诗来看,孝道、德义是人们审视较多的一个角度。如第6诗、第7诗,一云“哀哀传孝道,故显万年名”,一云“礼泉彰孝道,幽壤万年名”。第9首《哀歌》:“片玉琢琼文,用旌亡者神。云埋千陌塚,松鏁九泉人。”玉石铭刻其霄云之志,青松标举其巍然之德,身形虽灭,声名永存,此足以告慰亡灵。当然,这里面不排除有夸大之嫌,但道德方面的东西最难以量化,只要我们有歌颂的意愿,对象就是最广泛的。“生前名行契,殁后与谁论。”“德风雕万载,松柏对千秋。”此类诗句,都是就这个方面立意。其所彰显的思想意义,不仅是对亡者最好的安慰,也是对生者莫大的激励。

上述墓志盖题诗,多数为生者哀挽亡者所作,但也有例外。如:“洒泪别离居,孤坟恨有余。铭松春石上,残叶半凋疏。”此诗以亡者口吻道出,是一篇自挽诗。首句述其与生前居所告别后,只能独宿孤坟。无独有偶,笔者在《唐代墓志汇编·续集》看到一篇墓志铭文。铭文前十二句为四言,末四句换用五言,曰:“悲伤辞旧室,哀痛宿新坟。野云朝作□(伴?),孤月夜为邻。”④这段五言四句的铭文,艺术手法与墓志盖上的“洒泪别离居”诗非常接近。此类自挽诗,溯其远源,当自晋陶渊明的《挽歌》三首。不过,唐五代的墓志铭文,绝大多数用肃穆端庄的四言体或四六骈体,或用长于抒情的骚体形式,五言诗不多,七言诗更少。胡可先《墓志新辑唐代挽歌考论》文中提到的惟一一例唐人墓志自挽诗:“三乐道常,九思不惑。六极幸免,百行惭德。四大无有大患息,一丘乐化永无极。”⑤其实是四、七言结合的韵语铭词。而上述墓志盖题诗,全为五、七言的绝句体,众所周知,此乃唐代民间最流行的诗歌样式。显然,墓志盖面上的题诗,与魏晋以来逐渐发达的墓志铭文的创作没有必然联系。不过,对照赵力光《西安碑林博物馆新藏墓志汇编》所载碑志铭文,笔者发现:虽然墓志盖题诗与碑志铭文的生成并非同一文体系统,但唐代有些碑铭文还是吸纳了少量与墓志盖面所刻诗句相类的挽歌诗句。前述“悲伤辞旧室”诗即为一证。再如,《唐故吕府君夫人张氏墓志铭》铭文中有这样的句子:“富贵荣华府君墓,孝感夫人田宅住。日月圆明照此间,万古千秋安隐处。”⑥《唐故天兴观主太原郭府君墓志铭》铭文又曰:“父兮母兮生我身,不怛劬荣受苦辛。秋风明月坟边照,一闭松门经几春。”⑦令人惊奇的是,此诗又赫然题写在同书所载《郑朝尚及妻栗氏墓志》之赞词中⑧,只字未改。这些七言四句的铭词,语词通俗,立意、风格与墓志盖面所刻诗句十分接近,俱为民间广为流传的俗语诗句。由此看来,唐人于墓志盖面上刻绘诗句现象的发生,其实是唐代诗歌文化的整体发达及在民间形成普及之势的一种状态折射。

挽歌作为丧葬礼仪的组成部分,起源甚早,送葬时由亲人扶灵车吟诵歌唱。唐代挽歌已用作诗体。从上述墓志盖题诗来看,盖面上题刻什么内容的诗句,视悼亡者与墓主人的关系而定。有些挽诗的使用场合较宽,如“阴风吹黄蒿”诗,有些挽诗有特定的应用场合,如“剑镜匣晴(青)春”诗(《李神及妻郭氏墓志》)、“两剑匣青春”诗(《唐故李公夫人墓志铭》),必须用于夫妻合葬的情况。如果夫妇一人先亡,则铭文多云“镜鸾孤掩,匣剑单沉”、“双鸳泛水,一剑先沉”、“孤鸾舞镜,独鹤栖林”等。故而,在《大唐故袁府君墓志铭》志盖题诗中出现了“一剑归长夜”的句子。“儿女恸声哀,玄堂更不开”一诗,显然是子女悼念先辈的。而那首“父子恩情重,念汝少年倾。一送交(郊)荒外,何时再睹形”诗,显然是一位父亲在哀挽不幸夭折的幼年子女。在施荣珍所藏唐人墓志中有一方《唐故张儿墓志》(志盖题“唐故会稽康张儿志铭”),序文首曰:“亡者龆龇之年,未名,而小字曰张儿。”铭文为其父所撰,末附三首铭词,其三曰:“自从尔归太夜,痛缠心不可抑,触绪有感,杳冥无迹。□荒原兮泪沾臆,念尔□环兮无终极。”这首墓铭词,与“父子恩情重”诗,正可视为同一情感的雅、俗两体表达。奇怪的是,题“父子恩情重”诗的志盖中心却刻着“唐故元君白氏墓志之铭”,由于目前尚未找到与之相匹配的墓志,墓主人身份尚难确定,但“元君白氏”似乎不当是少年亡人。依照墓志盖题名的书写常规,似是“元君”与其妻“白氏”之合葬茔。果真如此的话,在“元君白氏”墓志盖上刻写“父子恩情重”这样的挽诗显然非常不适宜。这一错位现象表明:这些墓志盖题诗确为民间社会广为流传的哀祭诗,制作墓志碑体的石匠刻工并非诗作的原始作者;墓志盖题诗独立于墓志铭文甚至碑文中的韵语铭词,是整体发达的唐诗题材系统在民间社会的一个分支形态。上述诗篇虽然体制短小,但异体字、简体俗字、同音讹误现象并不鲜见。与之对应的墓志铭并其序文,刻写却少有错误,文辞也较典雅。对这一现象合理的解释只能是,这些墓主人生前虽为平民,但其家人还是会尽量请文化水平较高的人士撰写墓志铭。刻工依照墓铭文稿进行雕刻,误书几率自然小很多。而墓志盖面所刻诗句,并非墓铭文稿原有,刻工凭借个人记忆或民间抄本进行雕刻,讹误几率自然就高。如在上述24首唐人墓志盖题诗中,第2、4、8、13首乃中唐诗人于鹄《古挽歌》的不同流传版本。其余题诗作者均不可考。我们相信,除去这四篇题诗外,应该还有本为文人创作,流入民间后失去作者姓名的。何况题刻在墓志盖面的诗歌,其所承担的意义功能几乎无关其著作权问题,流传过程中遭受不同程度篡改的情况更易发生。如第6诗与第7诗,两诗后半不同,两种文本在当时却都很流行。孰为原本,孰为衍生本,这个问题已不甚重要。

仔细阅读上述题诗,我们还发现,有些挽诗中有表示季候、节令的字词,可根据出丧时的实际时令进行改换。如西安碑林博物馆入藏之《张国清及妻杜氏墓志》,铭文落款为“唐咸通十二年七月十一日”,时已入秋,故其志盖题诗:“阴风吹残阳,苍苍度(渡)秋水。”而《张怀清妻石氏墓志》,铭文落款为“唐大中九年二月二十三日”,志盖刻诗则为“阴风吹黄蒿,苍苍渡春水”。此外,笔者在正定县墨香阁店铺曾见两幅唐人带挽诗墓志盖拓片,两首挽诗仅有一字之差,一作“仲冬节”,一为“孟冬节”,其余文字全同。显然是根据送葬的时令,将同一挽诗的个别字词作了调整。

在墓志盖面上题刻诗句的现象至宋代仍然保留。西安碑林博物馆藏《韩延超及妻王氏墓志》盖面刻诗:“肠断恨难穷,交驰远送终。人回何所托,空卷夕旸风。”⑨《大宋故申府君墓志铭》盖面刻诗:“寂寂起新坟,冥冥对墓(暮)云。四时呜噎(咽)雁,明月夜为怜(邻)。”⑩《大宋故牛府君墓志铭》盖面刻诗:“四面悲风起,吹云南北飞。孤坟荒草里,月照独巍巍。”(11)施荣珍女士藏两方墓志盖,一方中心题“大宋故菀府君墓志铭”,周匝刻诗:“四面悲风起,也(野)云南北飞。孤坟荒草里,月照独为□(巍巍)。”(施拓图十一);另一方墓志盖题“大宋故兰府君墓志铭”,周匝刻诗:“切切悲风动,哀哀欲断肠。交亲无所托,月照寂寞乡。”(施拓图十二)经进一步考证,这些墓志盖多出自唐宋时期的潞州上党郡一带,也就是今天山西晋东南地区。完整出土的话,每一墓志盖应有与之相配套的墓志铭,上述题诗墓志盖有的可以找到墓志铭文,西安碑林博物馆的研究人员经考察后指出:“据志文记载,墓主人所在地(籍贯或迁徙地)大多为唐之潞州,或称上党郡,即今山西晋东南地区。”(12)施荣珍女士的藏品,同样具有碑林博物馆研究员所提及的“墓志盖中部又常见雕塑或阴刻铺首这些特点”。在施女士的碑志藏品中,与上述墓志盖同一时间入藏的墓志铭的铭文所记载的墓主人生前所在地同样多为潞州或上党地区(13),这与碑林博物馆研究人员的结论恰好吻合。如下所示:

《唐故处士崔府君墓志铭并序》:“清河武城人,其祖从官上党,子孙遂家焉。今为潞州。”

《唐故秦州县令景公墓志铭》:“两河懿族,上党高门。”

《大周故散官晋府君墓志铭并序》:“君讳明,字师替,潞州上党人。”

《大周秦君墓志铭》:“潞州壶关县人也。”(14)

《唐李龛墓志铭》:“君讳龛,字弘度,潞州上党人也。”

《大唐故部戎尉张公墓志铭并序》:“公讳元方,南阳西鄂人也,高祖上党中正,因家焉。”

《唐故处士逯府君墓志铭并序》:“河内人也,远祖因官上党,今为长子人矣。”(15)

《唐故昭武校尉秦府君墓志铭并序》:“天水郡人也,继颛顼之雄宗,承襄王之茂族。因官上党,锡土分宗,封树成坟,乃家潞邑,遂居潞川乡求善村焉。”(16)

《唐故关府君张夫人墓志铭》:“其先昌邑人也……上党家矣。”

《唐李君墓志铭》:“陇西城纪人也……十代祖嵩,汉旧威将军西羌校尉散骑常侍,食采上党之屯留,因家此焉。”(17)

上述墓志铭文中记载的墓主人卒年,自初唐至晚唐以及唐末五代时期的都有。墓主人的身份,带官职的占小部分,大部分是平民或不入仕途者。显然,施荣珍收藏的这些唐人墓志及其墓志盖,与西安碑林博物馆员报道的带题诗墓志盖来源地基本相同。上述24首唐人墓志盖题诗,准确地说,乃是唐五代时期在潞州地区(或称上党郡)流传的与当地民间的丧葬礼俗相结合的哀祭挽诗,是唐五代民间诗歌文化的珍贵标本。

在中国古代文学史上,通俗文体不受重视,民间诗学资料更复难求。上述带题诗墓志盖的发现,对于我们研究唐五代民间诗歌的传播形态、艺术功能、文化意蕴等,都有着极为重要的意义。由此,我们揭晓了唐代民间诗歌的另一种功能形态。如果说长沙窑瓷器题诗主要体现了湘江流域与商业营销结合的民间诗歌形态,敦煌民间通俗诗主要体现了西域敦煌地区与寺院文化教育结合的诗歌形态,而出土于潞州、上党地区的唐人墓志盖哀挽诗歌则体现了与该地区丧葬礼俗结合的诗歌文化形态。这些不同形态的实物也启示我们,唐代民间诗歌的生存样态,不仅是多样化的,同时具有鲜明的地域文化特色。

附:施荣珍藏唐五代墓志盖拓片图版十二方:

注释:

①2007年11月《出土文献研究》第八辑刊载陈忠凯、张婷合撰《西安碑林新藏唐—宋墓志盖上的挽歌》,最早披露唐人于墓志盖上题刻诗句的现象。2009年第3期《浙江大学学报》发表胡可先《墓志新辑唐代挽歌考论》,辑录唐人墓志盖题诗17首。

②施荣珍个人收藏唐代墓志盖约八十套,部分志盖未及拓下。

③金程宇《稀见唐宋文献丛考》(中华书局,2009年4月版)书中也指出该诗为于鹄所作。书中“新见唐人志盖题诗”所披露的六首唐诗同样是根据西安碑林博物馆收藏的带题诗唐人墓志盖。

④周绍良主编《唐代墓志汇编·续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页1017。

⑤赵君平、赵文成《河洛墓刻拾零》,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7年,页611。

⑥赵力光《西安碑林博物馆新藏墓志汇编》,线装书局,2007年,页734。

⑦赵力光《西安碑林博物馆新藏墓志汇编》,页595。

⑧赵力光《西安碑林博物馆新藏墓志汇编》,页620。

⑨图版见《挽歌》图三、《碑林》图版373。墓主葬宋淳化三年(992)十一月十三日,盖题“大宋故韩府君墓志铭”。

⑩录文据《挽歌》图七。墓主下葬具体时间不详。

(11)《碑林》图版374《牛进墓志》,盖题《大宋故牛府君墓志铭》。葬宋至道元年(995)十一月二十四日。

(12)陈忠凯、张婷《西安碑林新藏唐—宋墓志盖上的挽歌》,《出土文献研究》第八辑,页298。

(13)施荣珍现收藏唐代墓志铭与墓志盖各约八十种,其购置之初,墓志盖与墓志铭应该是配套的,可惜现在已散乱。只能据现有之墓志铭拓片对墓主人的生前所在地加以考察。

(14)壶关,即今山西省长治市壶关县。

(15)长子,即今山西省长治市长子县。

(16)今长治市壶关县有小逢善村,或即唐之求善村。

(17)屯留,即今山西省长治市屯留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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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代墓葬诗考_墓志铭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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