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义山诗的“分离”_潭州论文

论义山诗的“分离”_潭州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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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学锴教授曾在其专著《李商隐诗歌研究》中说到义山可谓“无隔不成诗”(注:刘学锴:《李商隐诗歌研究》,安徽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59页。)。这给我们研究义山诗打开了一个很好的思路。下面我想就这个题目作出较为具体深入的探讨,以就正于刘教授与诸位方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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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开一部《玉溪生诗集》,义山的确在他的诗中写了许多的“隔”,如“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无题四首》其一),“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春雨》),“竹坞无尘水槛清,相思迢递隔重城”(《宿骆氏亭寄怀崔雍崔袞》),“新知遭薄俗,旧好隔良缘”(《风雨》)等。另外还有许多字面上虽未出现“隔”,却含有间隔、阻隔、隔离、隔绝等意蕴的诗,如“巧啭岂能无本意,良辰未必有佳期”(《流莺》),“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蝉》),“如何匡国分,不与夙心期”(《幽居冬暮》),“目断故园人不至,松醪一醉与谁同”(《潭州》)等等。这些诗所表现的无疑都是人生间阻之慨,从具体内容上来看,大致可分为这几类:

(一)慨叹仕途阻隔,既有直接感于遇合之隔的,也有期望当路权要理解同情自己困穷处境,并有所援引的。代表作有《流莺》、《幽居冬暮》、《酬别令狐补阙》、《酬令狐郎中见寄》、《行次西郊作一百韵》、《春日寄怀》、《赠刘司户蕡》、《钧天》、《九日》、《离思》、《风雨》、《蝉》等。诗中的“九重黯已隔,涕泗空沾唇”(《行次西郊作一百韵》),“巧啭岂能无本意,良辰未必有佳期”(《流莺》),“万里相逢欢复泣,凤巢西隔九重门”(《赠刘司户蕡》),“青楼有美人,颜色如玫瑰,歌声入青云,所痛无良媒”(《戏题枢言草阁三十二韵》),皆是对难以遇合的愤懑与悲叹之情,语意极为辛酸沉痛。另外如“锦段知吾报,青萍肯见疑”(《酬别令狐补阙》),“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蝉》),也都是“屡启陈情而不之省也”的沉痛之语(注:冯浩:《玉溪生诗集笺注》,见刘学锴、余恕诚《李商隐诗歌集解》,中华书局1998年版,第1027页。),诗人在剖白衷情的同时,也再三希望对方不要误会自己,于反复陈情中流露出的正是对方并不理解自己苦心的间阻之悲。

(二)抒写人世疏隔、生涯落拓的孤独之慨。代表作有《风雨》、《七月二十九日崇让宅宴作》、《潭州》、《端居》、《小园独酌》、《寄令狐郎中》等。在这些诗中,诗人或写“悠扬归梦唯灯见,濩落生涯独酒知”(《七月二十九日崇让宅宴作》)的独处荒斋、凄清冷落不为人知的阒寂悲怀,或写“目断故园人不至,松醪一醉与谁同”(《潭州》)的天涯游宦、独酌无友的孤苦羁愁,道尽人世疏隔、形影相吊之况。这种种苦情集中在《风雨》诗中,便是“新知遭薄俗,旧好隔良缘,黄叶仍风雨,青楼自管弦”,一方面是新交遭遇到“薄俗”的指责,另一方面旧好却与自己再难重续“良缘”,诗人茕茕独立于茫茫人世,孤苦之身世一如凄风苦雨中之黄叶飘飞羁泊,与管弦悠扬热闹辉煌的青楼始终隔绝,其孑然孤立的处境极为难堪。

(三)写与亲友离别,路途阻隔,不得相聚的感受。代表作有《宿骆氏亭寄怀崔雍崔袞》、《夜雨寄北》、《二月二日》、《戏赠张书记》、《西溪》、《房中曲》、《正月崇让宅》等。义山本是极重感情之人,但因仕途屡受挫,不得不常年羁泊天涯,依人作幕,在与妻子王氏十三年婚姻生活中,竟有一半时间在分离中度过。于是思忆亲人,想念友朋,慨叹“相思迢递隔重城”,“纵使有花兼有月,可堪无酒又无人”(《春日寄怀》),便成为诗中一大题材。《房中曲》等数十首悼亡诗记录了夫妻之间的生死之隔,最为感人。此种伤感与苏轼的《江城子》悼亡词“纵使相逢应不识”一样,都是深慨生死隔绝的千古感人之作。

(四)写爱情间隔的相思之慨。代表作有《无题》(来是空言去绝踪)、《春雨》、《银河吹笙》、《无题》(昨夜星辰昨夜风)、《无题》(凤尾香罗薄几重)、《无题》(飒飒东风细雨来)等。义山的爱情事迹,据陈贻焮先生《李商隐恋爱事迹考辨》考证(注:陈贻焮:《李商隐恋爱事迹考辨》,载《文史》1979年第六期,中华书局1979年出版。),共有三次,一次是与民间少女柳枝的相遇,一次是在玉阳山修道时结识了宋华阳姊妹并与之相恋,一次则是与妻子王氏的婚姻。另外还有一些诗作之本事已无可考实,不少学者疑其系写与某些贵主姬妾的情感纠葛。义山的情爱史往往带有悲剧性色彩,这些深寓阻隔之慨的诗篇便是诗人心灵的真实记录,它们在义山诸作中成就最高,在文学史上流传也最为广远,不少名句几乎是家喻户晓,尽人皆知。

当然,在义山诗中,不少阻隔之感往往是相互交织杂糅的,这种交织杂糅每使他诗中的间阻之慨呈现出浑涵虚括特点,即在某一具体诗作中所发出的间阻之慨,所包含的却不仅仅是这一方面的感伤,而是渗透了更丰富复杂与广泛的人生阻隔感受,所以其意义也就远远超出了这篇具体作品的意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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毫无疑问,充溢弥漫于义山诗中的这种深重阻隔之感首先是来自于诗人痛苦的人生经历。义山一生真可谓是备受阻隔的一生,他幼年丧父,家世贫寒,“内无强劲,外乏因依”(《祭徐氏姊文》)。二十六岁中进士后,本应春风得意,但应博学宏辞科考却因宵小阻隔而落选。后来再试得中,授以馆职,旋又因人作梗而外调弘农尉。县小官微,处处遭压抑的现实使高傲的诗人无法忍受,不久便辞官归家,以后遂羁泊天涯依人作幕,在“厄塞当途,沉沦记室”的困穷中落拓终生。仕途的挫折再加上爱情生活的屡遭间阻,与亲人远隔千里的长期睽离,如此经历都已经在诗人心中形成了一种解不开的情结,一种无法排遣的思维意绪,带着这种情结与意绪,诗人“以我观物,无物不隔”。如“芳心向春尽,所得是沾衣”(《落花》),是与春隔;“寒梅最堪恨,长作去年花”(《忆梅》),是与花隔;“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春雨》),是为雨所隔;“月榭故香因雨发,风帘残烛隔霜清”(《银河吹笙》),是为霜所隔;“来时西馆阻佳期,去后漳河隔梦思”(《代魏公私赠》),是为河所隔;“月姊曾逢下彩蟾,倾城消息隔重帘”(《楚宫二首》其二),是为帘所隔;“竹坞无尘水槛清,相思迢递隔重城”(《宿骆氏亭寄怀崔雍崔袞》),是为重城所隔。其次,义山这种阻隔之感,不仅缘于他隔,在某种程度上也缘于自隔,这与他一生中长期处于边缘人境况从而形成的心态也许有关。少年时因家境贫寒已造成了其自幼就具有一种与人隔绝,与世疏离的自卑感,长成后入令狐府中伴读,虽说恩宠有加,但也只是一个边缘人物。后来终生依人作幕,始终与热闹辉煌隔了一层。这种自隔心态,遂使义山每每瞩目于社会与自然中的柔弱细小事物,不但他笔下那些纤柔的、细弱的、凄清的、萧瑟的、飘忽不定的蜂蝶莺蝉、微风细雨、枯荷败柳、冷灰残烛,都是被损害、被冷落、被摧残、被阻隔的对象,就是他诗中那些包括女冠与贵家姬妾在内的女性,尽管容华绝代,气质如兰,但也都总是处于长期封闭的境地,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有着孤苦寂寞的情怀。诗人在这些幽怨、凄婉、缠绵、伤感、备遭冷落摧隔之物、象、境上倾注情感,寄托情怀,体验与自己异质同构的身世命运,无疑也表现了一个边缘人的自隔自闭心态。

义山这种对“隔”的敏锐感受乃至形成一种心态、一种情结,固然是来自一生遭际,但若往更深层次追溯,恐怕也与他的秉赋、性格、气质有一定关系。在《有感》诗中,诗人曾经感叹道:“中路因循我所长,古来才命两相妨。劝君莫强安蛇足,一盏芳醪不得尝。”这是义山总结自己人生悲剧时的深重叹惋。造成义山终生未得尝其芳醪的“蛇足”究竟是什么呢?那就是义山之才,当然还有义山之情。但是义山还只是看到才与情对于自己做官从政、仕途通达不过是毫无用处的多余蛇足,没有看到才与情对其政治前程更是一种无可救药的间隔。才高遭嫉,故“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鹓雏竟未休”(《安定城楼》);才高难遇,故“九重黯已隔”(《行次西郊作一百韵》),“凤巢西隔九重门”(《赠刘司户蕡》)。与才相比,情更是对诗人意欲远翥高翔之翅膀的一种沉重负载。在某些情况下,情还是造成他进入仕宦官场的心理障碍、心理阻隔。“黄昏封印点刑徒,愧负荆山入座隅,却羡卞和双刖足,一生无复没阶趋”(《任弘农尉献州刺史乞假归京》),这是诗人因为“活狱”即减轻或免除对受冤囚犯的处罚因而得罪上司愤然辞职所作。正因为义山不是无情无义之辈,而是情深义重的眷眷诗人,所以才总是与冷酷官场无缘,一个总是怀着“拜迎官长心欲碎,鞭挞黎庶令人悲”(高适《封丘县尉》)心态的诗人又怎能不屡次阻隔于官场之外?他一生中不是没有被当作过向阳花木,也不是没遇逢过近水楼台,然而正是因为自困于才情,所以即使先逢令狐楚,后遇王茂元,有阶梯,也有捷足,却每每羞于趋随。因此义山对于官场夤缘,与其说是“不屑于”,毋宁说是“羞于”,这种对上有“羞”、对下有“愧”的心理,也即是一种阻隔心理,它无疑是造成义山官场中终生不达的重要原因之一。而每每关注于包括女性在内的柔弱细小事物的审美倾向也正好说明诗人实在是一个多情、重情、深情甚至自困于情的秉赋柔弱之人。王蒙先生在论析义山诗时曾说:“那种深度的返视,那种精致的忧伤,那种曲奥的内心,那种讲究的典雅,这一切不也同时可能是一种疾患,一种纠缠,一种自我封闭乃至自我噬啮吗?”(注:王蒙:《雨在义山》,见《双飞翼》,三联书店1996年版,第50页。)蔡燕先生也指出:“间阻既是外在人为的时空距离,同时也是诗人有意无意保持的心理距离,从诗人对某些字词如‘隔’、‘断’、‘远’、‘闭’、‘绝’等的偏爱中也可以窥见他这一心理特点。”(注:蔡燕:《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载《北京大学学报》2001年国内访问学者、进修教师论文专刊。)由此可见,义山之所以执著于间阻之慨的反复抒写,一方面是来自现实生活中的种种阻隔与失意,另一方面也缘于诗人内心中的自我压抑与自我封闭。概言之,正是一种避不开的隔之身世与解不开的隔之情结造成了义山“无隔不成诗”的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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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义山众多抒写人生阻隔慨叹的作品中,最主要的内容有两点,一是仕途之隔,一是爱情之隔。仕途之隔的抒情重心在渴望理解,爱情之隔的抒情重心在执著追求。义山希望为人理解有两个含义,首先是表白自己的气节高洁,并非“放利偷合”(注:欧阳修、宋祁:《新唐书·文艺传》,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5793页。),“诡薄无行”(注:见周本淳《唐才子校正》卷七,江苏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207页。)。如表达衷情难诉、无人理解同情的托物寓怀之作《蝉》诗一开首就借蝉的“本以高难饱”来喻示自己志性之“高洁”,即亦如蝉一样是栖息高处且餐风饮露的,由于独守高洁,故每遭时俗疏隔,竟落得“难饱”处境。这样的品性,这样的处境,难道是“放利偷合”、“诡薄无行”之辈所为所在么?然而如此高洁之蝉却丝毫不能被世人理解,以致它再三陈情,亦只能是“徒劳恨费声”,于是,在诗人那“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的哀伤至极的阻隔悲叹中便充满了对世人理解同情自己的期盼。前人曾指出义山诗有“风人之绪音,屈宋之遗响”(注:朱鹤龄:《笺注李商隐诗集序》,见刘学锴、余恕诚、黄世中编《李商隐资料汇编》,中华书局2001年版,第243页。),其实义山与屈子相通之处正是在“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这一点上,义山不但有与屈子相似的遭遇,而且也有与屈子相同的情怀。一篇《离骚》,屈原反复申述,希冀楚王理解的乃是自己苏世独立的高洁品质与为国效力的耿耿忠心,而义山众多的慨叹仕途阻隔的诗作中所表现是也正是这两大内容。因此,义山希望为人理解的第二个含义便是能够为国效力,施展抱负。在《安定城楼》一诗中,诗人在对贾谊、王粲等人因不为朝廷理解,乃至疏离弃置不用命运的同情之中,寄寓的正是自己此次应博学宏辞科考落选的满腔悲愤。然而自己的应试乃是为了进行一番“回天转地”旋转乾坤的大事业,而并非忮求区区禄位,一旦大功告成,就将拂衣而去,效法范蠡归隐江湖“潇洒送日月”了。然而,这番志向竟不为朝廷所察,一些宵小还担心才华卓越的诗人会来争夺自己禄位,从而对诗人进行造谣中伤,隔断了诗人仕进之路。其实高洁的诗人对区区爵禄早已视为腐鼠,根本不屑一顾!只有那些志存高远、勋炳千秋的范蠡、贾谊等往圣昔贤才是自己所向往的。在诗中,义山通过“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鹓雏竟未休”的辛辣讽刺极为痛快淋漓地反击了政敌们企图梗隔自己仕进之路的造谣中伤,而诗人那极为可贵的高标出世、睥睨尘俗之精神品格与远大抱负也于此得以鲜明凸显。然而,义山也同屈原一样,尽管葆有高洁志向与贞刚品格,却极难在庸愚浊世生存,他不但长期处在党争夹缝中艰难度日,而且一直背着“忘恩背义”、“诡薄无行”、“放利偷合”等罪名,很难得到人们同情理解,因此,只要有关方面能够对自己有一点理解,能够小有遇合,就心存感激了。作于桂管幕府的《晚晴》就表现了对郑亚对他的理解以及与之遇合的感激兴奋:“深居俯夹城,春去夏犹清。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并添高阁迥,微注小窗明。越鸟巢干后,归飞体更轻。”作于徐州卢弘止幕府的“此时闻有燕昭台,挺身东望心眼开,且吟王粲从军乐,不赋渊明归去来”(《偶成转韵七十二句赠四同舍》),也表示了诗人在得到府主理解时的豁然开朗心境。一部《玉溪生诗集》600余首作品中像这样未蒙“隔”之色彩且如此轻快朗畅的还很少见,可见诗人对这种无所间隔的遇合与理解是何等的珍惜与感奋。

义山情爱之作中抒发间阻之慨时常常表现出一种追求心灵契合的执著精神,并呈现出隔而不隔、不隔而隔的特点。其所以如此,首先是因义山与他的恋爱对象,往往相见极难。从众多爱情诗中写得最为明朗的《无题两首》:“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嗟余听鼓应官去,走马兰台类转蓬。”“闻道阊门萼绿华,昔年相望抵天涯。岂知一夜秦楼客,偷看吴王苑内花。”可以看出,和她们见上一面都极为不易,何况交接,所以义山此类作品中充满了大量阻隔之感也是必然了。然而,诗人在抒写阻隔之情境的同时更多地表现了一种隔而不隔的情思,比如,表现身隔心不隔的“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表现虽有间隔但仍可望见的“星沉海底当窗见,雨过河源隔座看”(《碧城三首》其一),表现虽不得见其人但仍可闻其声的“已闻佩响知腰细,更辨弦声觉指纤”(《楚宫二首》其二),表现虽遭分隔但仍可音书来往的“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无题》),表达尽管因一再阻隔也决不放弃的“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无题二首》其二)等等,无一不是义山最为感人的心声。因此,我们便可以看到,“隔”是诗人面对的现实,隔不断的是诗人的意愿与精神。义山之为义山,不仅在于他在诗中写了大量的“隔”,更在于他写了这么多“隔而不隔”。因为前者,我们觉得义山真切,因为后者,我们觉得义山感人。义山的千古魅力正在于即使遭到阻隔,也仍旧始终无怨无悔。义山通过这些诗,表现出的正是一种虽九死其犹未悔、执著追求美好人生的柔韧意志。

如果说“隔而不隔”是指义山爱情诗的情思,“不隔而隔”即是指义山爱情诗的境界,这是一种可望而不可即、可远观而不可亵玩、可意会而不可言传的境界。“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乃是义山《锦瑟》诗中颈联,人们往往引戴容州“诗家美景,如蓝田日暖,良玉生烟,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也”之语来论析此两句,并以之作为对义山诗境的形象性概括,诚为的评。而所谓“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就既具有可望而不可即的怅惘,也含有可远观不可亵玩的意味。概言之,义山爱情诗中虽然所表达的乃是世间最为直白真纯之情,令人一望而知,本无所谓隔,但义山却多以梦境、仙境、幻境表现之,从而使那些美妙的情与事都笼上了一层如梦如幻、如烟似雾的面纱,正是这层面纱,使读者在对其心醉神迷的同时又感到可望而不可即,从而更加神往。而义山爱情诗的品位便是由这种“隔而不隔”的情思与“不隔而隔”的境界所表现出来的。在义山之前的文学作品中,人们写男女相恋之事和表现女性之美一般来讲那是比较直接的,或者直陈相思之苦,或者描绘神情意态。中晚唐时写作艳情诗风靡文坛,但也多是摹声状色甚至直写肌肤之亲。如比义山年代稍前的元稹在其《会真诗》中有“转面流花雪,登床抱绮丛。鸳鸯交颈舞,翡翠合欢笼”的细腻刻画,与义山同时的李群玉有“二寸横波回慢水,一双纤手语香弦”的色貌形容(《醉后赠冯姬》)。但在义山诗中却看不到这些近乎秽笔的直露描写,因为他心目中所向往的爱人和回忆中的佳期密约都太美好了,那只能通过梦境、仙境、幻境才可能表现出来。而直接的表述,既是对其人其情的亵渎,也与他在身处阻隔的现实中对爱情有所向往与追忆的心境不符。于是在他的爱情诗中,有的只是“一春梦雨常飘瓦,尽日灵风不满旗”(《重过圣女祠》),“一片非烟隔九枝,蓬峦仙杖俨云旗”(《一片》),“如何雪月交光夜,更在瑶台十二层”(《无题》“紫府仙人号宝灯”),“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春雨》),“星沉海底当窗见,雨过河源隔座看”(《碧城三首》其一),“重衾幽梦他年断,别树羁雌昨夜惊”(《银河吹笙》),“月榭故香因雨发,风帘残烛隔霜清”(同上),以雨隔、以烟隔、以月隔、以帘隔、以霜隔、以梦隔等依约朦胧意境,诗人正是通过这种种似真似幻、若即若离情境的渲染,在给他的情爱感受披上神秘缥渺面纱的同时,又往往显现出一种十分圣洁高雅的“可望而不可即”之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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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在一篇论文中以陆游词中三首代表作为例(《诉衷情·当年万里觅封侯》、《钗头凤·红酥手》、《卜算子·驿外断桥边》)论析中国文人普遍具有功业、情爱、人格三大情结,三者之间既可互相砥砺,亦可互相补偿。就义山而言,他在诗中往往通过对功业与情爱二皆受阻的人生现实,表现了自己的人格精神:一方面是在心灵中不回避对阻隔的感受,并进一步深人体验它;另一方面是不甘心于来自现实的阻隔,在心灵中总有一种超越它的精神与意愿。可以说,诗人正是在对阻隔的感受中体验人生,追求人生,进而实现人生的。

比如在《蝉》诗中,诗人将自己虽有高洁志行却到处遭受困厄,虽然反复倾诉衷情却始终无人理解而处处受隔的人生感受,放到对蝉的品质、蝉的处境、蝉的遭遇、蝉的心情中去观照体验,终于提炼出“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这样一种极为真实极为典型的人世冷酷无情、人生悲惨凄绝之诗化情境。正是在对这种“屡启陈情不省”真实而深刻的悲剧性人生的诗化体验中(注:张采田:《李义山诗辨正》,见刘学锴、余恕诚《李商隐诗歌集解》,中华书局1998年版,第1029页。),诗人在他的心灵中既担当了现实,同时也超越了现实。因为这种体验一方面因其具有反思世相人生的意味,所以是一种哲理性体验,具有了普遍的意义;另一方面因其被置入一种诗的美感、诗的情境之中,所以是一种“诗意栖居”式的超越。当我们的诗人将“高难饱”、“恨费声”、“疏欲断”的凄惨与“碧无情”的“一树青碧,悄然无言”之冷艳作对照时(注:刘学锴、余恕诚:《李商隐诗歌集解》“按语”,第1027页。),一种“冷极幻极”凄美的诗之情境风味便从其中传出(注:钟惺、谭元春:《唐诗归》,见刘学锴、余恕诚、黄世中编《李商隐资料汇编》,第166页。),而他个人的不幸与痛苦也就在对这“隔并美丽着”之情境的审美体验中得到了超越。这种超越的意义还体现在当这种凄美冷艳的审美体验被构筑成一种诗歌艺术品后,也常常为更多的人所深深爱赏与反复体验,如宋代词人姜夔在其名作《长亭怨慢》中就曾以“树若有情时,不会得青青如许”的审美体验与审美创造再现了义山诗中这种特定的人世荒凉冷漠的凄绝冷绝之美。

再如《流莺》诗:“流莺漂荡复参差,渡陌临流不自持。巧啭岂能无本意,良辰未必有佳期。风朝露夜阴晴里,万户千门开闭时。曾苦伤春不忍听,凤城何处有花枝?”这也是义山一首借物喻怀、自伤身世之作,据张采田所考,当作于大中三年(849年)春诗人留寓京城时。流莺之“流”字,乃点睛之笔。盖诗人一生辗转不定,亦如流莺之参差漂荡,无可自持,无法自主。故“不自持”三字,正是通过对流莺之体贴,将自己一生之遭际、所有的辛酸悲愁全都打并入内了。熟知义山身世者,读之焉能不为之酸鼻,潸然泪下!颔联中,诗人进一步将自己的人生体验融入流莺的境遇中:“巧啭岂能无本意,良辰未必有佳期。”这是富有深重的人生阻隔之慨,然而又是富有诗意的形象展现。以义山那样一个旷世难有其俦的才情富赡之人,尽管其情意笃挚、文辞斑斓,一如流莺之歌喉曼妙宛啭,但其中本意又有几人能察呢?叹钟期之不遇,奏《流水》亦徒然!然此番京师之行,正值三春之际,本有良辰,奈何佳期不遇,一番苦心期待,终成泡影,究其原因,抑或是小人从中梗隔,抑或是诗人为情所困,亦即自隔所误,虽详情不可得知,然有缘无果,世事成空,面对如此有良辰而无佳期的阻隔之憾,又焉能不为之千古一恸!在这里,诗人与流莺,流莺与诗人,真可谓是即心即物,即物即心,相即非相,非相即相,在一种无比凄婉动人而又无比深入细致的审美体验中,莺与人的神魂意魄已经完全浑融一体。冯班说:“颔联入神,通体凄婉,点点杜鹃血泪矣。”汪辟疆云:“三四句喻己屡启陈情与见之诗文者,自有肺腑之言,而他人未必能共谅,此良辰佳期之所以不至也。”(注:刘学锴、余恕诚:《李商隐诗歌集解》,第892-893页。)皆是知音人语。然此一联,尽管点点血泪,痛彻肺腑,但通过那“巧啭”、“良辰”、“佳期”等精美的字面与“岂能”、“未必”等深婉精到的虚词措置,在流美圆转的音韵声调与精巧工致的对仗格式中又形成了一种回肠荡气之美,诚如刘学锴先生所言,是含意深曲与抒情婉转的最佳结合。于是义山那知音难觅、佳期不遇之慨便在流莺这一凄美形象中得到了最为感人的诗化表现,义山的备感阻隔之苦情也于此种诗境的审美体验中得到了升华超越。也许正是出于这一原因,使诗人自己对这一凄鸟悲鸣、欲申本意、知音难遇、抱负成空的意象竟也爱赏不已,在晚年的《锦瑟》诗中也再次以“望帝春心托杜鹃”的凄美情境表现了自己无比悲凉的身世之慨。

王国维曾认为李煜“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等句“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人间词话》)(注:王国维:《人间词话》,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5页。),就是指这类诗句囊括了人类永恒悲情,进而也揭示了人生至理。而义山这些对人世冷酷、身不由己、知音难觅、佳期难遇、重重阻隔的深切体验中,表现的不也同样是一种承载人世悲凉荒漠之痛苦的“大悲心”吗?这些诗句之所以读之令人有“冷极幻极”(钟惺语)之感,正在于它在展现世相人生的层面上已经超出了诗人一己之悲欢离合,反映出的乃是“隔”这种人类普遍的孤苦凄凉之处境与感受。然而诗人却在诗中以诗化的形式对其进行反复深入地体验,而且似乎是“苦乐自在其中”,从而“乐此不疲”。“皎洁终无倦,煎熬亦自求”(《灯》),这就是义山精神的夫子自道。相比之下,义山在爱情诗中对人世间阻的深入体验似乎更具有一种无怨无悔、自觉自为的担当与超越精神。

正如不少学者所指出的,义山爱情诗往往模糊了爱的主体与对象,舍弃了具体事件与细节的叙述描写,而重在抒发一种既缠绵凄苦而又热烈执著的情感。其所以如此,就因为义山与他的爱人极难相见,这就使得他的爱情体验多半是在回忆与想望中进行,同时也更多地是以内在心灵中“情”的力量来超越外部世界中无情的“隔”之现实。如《无题》(“相见时难别亦难”)一首,诗人与爱人的相会固然欢乐美好,但“柔情似水,佳期如梦”,一晃就一切都已成过去了。记得起的,似乎只有那“东风无力百花残”黯然销魂的离别凄惨,从此以后,便陷入漫漫无期的不尽相思。横亘在男女主人公面前的是空间,也是时间,也许还有更多的人为因素。然而,隔得了的是身,隔不了的是情,正是在对“隔”的体验中,诗人眼前幻化出“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这样一幅虽哀感顽艳但又无比奇丽动人的象征画面,它告诉爱人,隔虽然不可逾越,但情却与身俱在,生死不渝!此不尽之思,到死方休;此不竭之泪,成灰方已,有此真情痴情,人生无憾矣。并且情的力量自可惊天地,泣鬼神,可以超越无情之隔,到达爱人之所在:“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这是情的体贴,情的呵护,正是情在陪伴着爱人,在安慰着爱人,也在提醒着爱人善自珍惜,不要思念过度,以致容颜衰老。尾联用“蓬山”典故,也是情于隔之体验中所幻化出的美妙仙境,它既含有“但令心似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白居易《长恨歌》)之对情之力量的极大自信,也有将向往中的爱人比作仙界女神,以显示其无比圣洁美丽的象征意义。

又如《无题》(“飒飒东风细雨来”)颔联“金蟾啮锁烧香入,玉虎牵丝汲井回”中的锁之坚、井之深便是诗人在对爱情的体验中将阻隔的具象化,然而正是在对爱情的审美体验中,绵邈不绝的情思不但可以如同香烟之缭绕袅袅穿锁出入,也可如同井绳的柔韧深长汲水而回。颈联“贾氏窥帘韩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谓贾氏窥帘,有情人终成眷属;宓妃留枕,多情人死亦荐枕,由此可见,在诗人的意念中,情的力量既可冲破人为防范,也可超越生死仙凡。又如《无题》(“昨夜星辰昨夜风”)中“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一联,“身无”句在表现对爱情阻隔这一无情现实的担当承载同时,又仍旧体现了希望突破这种现实的不甘之意愿与不屈之精神,而“心有”句更是一种在体验“身”受阻隔的无情现实中升华出来的“心”对爱情的深切向往。它昭示人们,身虽不能相接,心却可以相通,正是在这种痛苦中有欣慰、苦涩中有欢愉的审美体验中,爱,具有了不同寻常的价值与意义,从而显示出它的弥足珍贵。值得注意的是,在这种充满诗意想象的爱情体验中,诗人还特别将“身”与“心”相对,从而显示出他所追求的乃是心灵的契合而并非只是肉体的结合,即此一句就与其他中晚唐人艳情之作不在一个层面了,义山爱情诗这种由隔之体验所带来的特定的“隔之美”的积极意义与高尚品位也于此可见。

不少学者都曾指出,义山有把感伤情调当作一种美来自觉加以追求的倾向,其实他对于“隔之美”的追求又何尝不是如此?间隔、阻隔、疏隔、离隔等等情感意绪,都在一种诗的审美体验中显现得十分美丽,给人一种“隔并美丽着”的审美享受。正是在诗化这种形式中,义山一方面体验着来自现实人生的种种阻隔,另一方面又超越着来自现实人生的种种阻隔,亦即是通过独特的审美体验将人世的种种不幸与遗憾都化成了一种美的情思、美的意境,从而在这种“隔之美”的诗歌情境中实现了自己热爱美、追求美的人生理想。

5

我们在考察义山“无隔不成诗”这一现象时,可以清楚地看到贯穿于其中的一条主线,便是诗人的无限深情。诗人内心之情与外在之隔,往往是互为作用、互为因果的。从主观方面来讲,义山本是极多情之人,曾自言“深知身在情长在”(《暮秋独游曲江》),只有多情之人才会如此敏感于“隔”,也才会如此不甘心于“隔”。情是隔诗创作的内在动力,是因,也是隔诗沉积的最深层内核,所以又是果。从主观的多情到遭受现实的隔,从感受到现实的多方面的无处不在的隔,到层积于心头,又经过心灵中诗化的过滤、渗透、包装、改造,到最后积淀、提纯了的具有美学意味的隔的感受与由此种感受生发出的隔而不隔的精神与不隔而隔的境界,最终成就了义山诗所独有的“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的诗美,而诗人也在此种诗美中得以体验人生与超越人生。从这一意义上来看,也可以说情是因,隔是缘,境界是果。再进一层说,作为诗人创作之缘的隔也同样包括了两方面的内容:一是现实中客观存在着的隔,一是心灵中主观感受到的隔。就前者来说,义山多情重情的因导致他对这种现实中存在着的“隔”既不可能回避,也不可能转移,不可能超脱。他不但在心灵中无可回避地承受着隔,而且还远比他人敏感于隔。这种敏感使“隔”在他心目中已然成为一种情结,一种心态,使他每每在心灵中反复体验这种“隔”,正是这种反复体验,使“隔诗”中的“隔感”呈现出一种互相渗透,彼此包融的浑涵虚括特点,以致很难分清一首诗中的具体内涵究竟是写爱情之隔,抑或是仕途之隔,因为这种“隔感”在诗人创作的当下本来就是触类旁通的。而就后者这种心灵中的主观感受来说,这种隔之情结、隔之心态,又导致他“以我观物,无物不隔”。一方面是在心灵中扩大了这种隔感,使隔感更广泛地铺展、弥漫开来,另一方面也在心灵中加深了对隔的体验。而体验越深入,就越有可能将具体的、细节的、非本质的东西脱略澄汰尽净,从而在显现世相人生本质的同时完成它的“解蔽”,实现它的敞亮,以至形成一种境界,具有一种形而上的终极意义。境界是一种心象,也是一种物象,境界中的事物,往往具有一种独特的观照意义,所以说,有境界自成高格。从形而上的终极境界意义上来说,义山之隔诗显现的正是人之所以为人的精神本质力量:一方面是对人类命运的体验,是对悲剧的担当;另一方面是对人类命运的超越,是对不幸的超越。这正如我们在前文中多次分析的,诗人正是以他对人世、人生的眷眷深情来超越,以包括想象、象征等形式在内的诗美体验来超越的。惟其如此,诗人那“悲凉之雾,遍被华林”的人生间阻之慨才不完全是消极颓废的,而是自具有一种沉博绝丽、深情绵邈之致;惟其如此,诗人那历尽坎坷、饱经忧患的一生,也才能在这种独特的“隔并美丽着”的诗歌境界中焕发出无比动人的光彩来。

注释:④朱鹤龄:《笺注李商隐诗集序》,见刘学锴、余恕诚、黄世中编《李商隐资料汇编》,中华书局2001年版,第24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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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义山诗的“分离”_潭州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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