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赛#183;普鲁斯特_普鲁斯特论文

马赛#183;普鲁斯特_普鲁斯特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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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于巴黎西南罗瓦尔河流域某地有个民风纯朴的外省小城贡布雷,在那里,两条路向不同的并且显然是完全相反的方向延伸出去。一条路穿过平原,沿着鲜花盛开的山楂树篱通往梅塞格里斯,在这条路边上有一个叫作汤松维尔庭园的布尔乔亚宅第,夏尔·斯万夫妇和女儿希尔贝特就住在这里,斯万先生的父亲是个有钱的犹太人,生前从事股票经纪业务。这样,这条路既可称为“梅塞格利斯之路”,又可称作“斯万之路”。尽管贡布雷当地居民所知甚少,斯万先生却是一个具有很高品味的上流人物,他在巴黎上层社会中享有很高的声望,那个变化无常的时代,是在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人称第三帝国的“黄金时代”。他热烈地爱上了难以捉摸的风流女郎奥黛特,人们认为他的婚姻门不当户不对(到时候我们会发现,其实他的妻子,即希尔贝特的母亲就是这位奥黛特)。“斯万之路”向前延伸,从贡布雷通向巴黎,通向那里的犹太布尔乔亚世界(围绕着著名的德雷福斯案件引起的政治风波将会在这一世界中引起激烈的震荡),通向艺术和文化的生活,通向文学晚会,然后一直通到人际关系良好的夏尔·斯万左右逢源的上流社会。但斯万之路也通向内心世界,在心理世界里,有色欲,有美学的欣赏,有感情的依靠和精神的需求。

另一条路沿着河边通往盖尔芒特公爵的庄园和城堡,这一家族属于法国最显赫的贵族世家,其祖先是传奇故事中流传的热纳维耶夫·德·布拉邦特。这就是“盖尔芒特之路”,盖尔芒特之路也向前延伸,它往上通往巴黎,通往时髦的圣日尔曼区,进入到那伟大的“世界”。村里很少见到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奥里安的身影,但在她身后还有一些更为遥不可及的人物。盖尔芒特亲王和王妃处于社会的顶尖,无论在爵位、等级和身份都是属于最高阶层。因此,盖尔芒特之路往上通向财富、权力、等级和势利行为的神奇王国。但是它内里也有其阴暗的一面,因为贵族制度已经在苟延残喘,它呈现出衰亡的征象,表现出种种特有的腐朽方式。公爵夫人的表兄,德·夏洛男爵便是一个具有同性恋嗜好的腐败堕落的形象。她的侄儿,英俊的罗贝尔·德·圣卢后来娶希尔贝特·斯万为妻,最后死于世界大战之中,这场战争本身削弱了欧洲古老的贵族制度,威胁了它的生存。因此,这两条路代表了十分不同的事物,不同的社会存在,尤其代表了存在于文化艺术领域和monde 即人类社会中势利而微妙的令人心醉神迷的事物之间的不同。但是这两者其实都属于一个时代的光彩夺目的结尾,新兴的布尔乔亚正渗透到掌握在贵族手中的权势和地位的堡垒之中,黄金时代本身也随着大战的爆发而告终,社会、礼仪和艺术的画面将完全改变。因此,这两个表面上如此不同的世界之间决不是毫无联系的,罗贝尔和希尔贝特的婚姻说明了这一点,讲述这两条不同的“路”及其成员的生活的故事的人也会发现这点。

沿着这两条路探索的人——先是星期天的散步,然后是以两种不同的方式描述他的生活经历——便是马赛尔·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中的叙事人,该书堪称是现代派小说最伟大的作品之一。在C·K·斯各特—蒙克里夫著名的英译本中,书名被翻译成Remembrance of ThingsPast(《往事的回忆》),近来,泰伦斯·基尔马丁又根据新的法文版本成功地对此书重新翻译,添加了重新审阅普鲁斯特的手稿之后作出的一些修改。斯各特—蒙克里夫所采用的英文译名出自莎士比亚的一首十四行诗(“在甜蜜安静的思索中,我召回对往事的回忆……”),很容易引起人们的共鸣。但普鲁斯特不喜欢这个译法,认为它未能充分表现原文一再强调的东西——失去的概念,时间的概念和重新追寻的概念。因为这部小说的主题确实是失去的时间,时间的丢失有两种方式。首先,时光如流水,一去不复返,欢乐的时刻就像急于闪避的情人一样,转瞬之间即消失在过去,你再也无法获得往日的热情;其次,时间的丢失还因为它被白白浪费在种种无足轻重的社会活动,毫无意义的追求和微不足道的小事之中。

作者并没有告诉我们这些不同的道路、这些事件、这些迫切的回忆的叙述者姓甚名谁,不过他后来在故事中告诉我们不妨称他为“马赛尔”,尽管这并不是他的真名。他呢,尽管并不完全是普鲁斯特本人,但在某种程度上可以将他看作是马赛尔·普鲁斯特的近亲。他的故事的确是个描写丢失的故事,但也是一个有关重新发现的史诗,它对生活进行了重新探索、重新审视、重新体验。这个生活开始于贡布雷这个似乎民风纯朴的地方,马赛尔童年时都到姨婆莱奥尼家来度暑假,在那里,大门上一阵铃响,宣布有斯万先生这样的客人来访,或者在星期天通知大家去那两条路散步,这种铃声在他终生的记忆里回响。故事开始还谈到了母亲的吻,叙述人的母亲不能像平常那样在他临睡前到床前来吻他了,因为斯万先生的来访让她无法分身。这样就开始了一个感情依赖和精神紧张的历史,这种依赖和紧张使他的故事成为深刻的心理描写和对无意识状态的探求。随后故事把我们带进法国上层社会和个人感情最为复杂的领域里。那两条“道路”——散步之路和生活之路——形成了小说的基本构思,成为它的社会、艺术和感情的布局。它们埋下了全书的内在结构,因为贯穿全书始终的是“马赛尔”在艺术和无聊的小事,爱情和势利的行为之中,顺着这一条或者那一条路走向远方的目标,最后他发现这两条路其实合而为一。但儿童时代的心理危机,以及由此产生的感情上的欲望和依赖(它们形成了马赛尔的需求和使命感)将会构成小说的脉络,使其意蕴深远,感情强烈,并使全书的冲突得以解决。

普鲁斯特是在1909年开始写作该书的,他着重于斯万之路的描写。他原计划写成三卷,第一卷《在斯万家那边》(《斯万之路》)于1913年自费出版。第二卷则着重于另一条路,名为《盖尔芒特家那边》,在该书已经排版时战争爆发了,出版就此耽搁下来。 但这一耽搁却促使普鲁斯特重新构思全书。他把全书篇幅扩充成原来的三倍,从原先的五十万字增加到一百二十五万字左右。这是文学构思最伟大的改动之一,在某些方面要比战争对托马斯·曼的《魔山》的影响更令人注目。在年轻的马赛尔倾慕和渴望的“花枝招展的少女”世界衬托之下,他创造出一个现代的索多姆和戈摩尔,一个在衰落的社会中充满了堕落的爱的世界。战争这件事使他追溯到更为遥远的过去,在叙述者和他的感情根源之间拉开了一段无法更改的距离,并将在他生活中起着重要影响的事件推入更为深沉的生存层次。它使社会生活许多方面陷于停顿状态,把上流社会的世界砸得粉碎,把上流社会许多成员送上战场战死,或者使他们感情崩溃,就像夏洛男爵患上失语症一样。它使故事充满了社会焦虑、道德危机、政治划分、自我怀疑和死亡的症状。“贡布雷”本身在战争中被德国人占领轰击,全书描写了更多的时间,死亡如今变成了压倒一切的问题,它强化了记忆和再创造即追寻的需要。事实上,普鲁斯特直到1922年他去世时一直在写着这本书。

因此,《追忆似水年华》成为他终生为之献身的作品,成为一个丰碑,就像普鲁斯特所说的,即使没有完全脱稿,但其整体已经像大教堂一样。它是最伟大的社会讽刺作品,最出色的心理分析小说之一。同时,它恢宏的篇幅和思想的深度使人们无法用三言两语加以概括,这也正是作者的意图,他要把全书写成一部表达感受与激情的小说,而不仅仅是事件的记录。有一位评论家说得好:“普鲁斯特使毫无意义的故事妙趣横生。他说:‘亲爱的读者,想像一下吧,昨天我把一块蛋糕浸到茶里去的时候,突然想起我小时候在乡下住了一段日子。’在这件事上他用去了八十页。他写得太出色了,读着读着,你会觉得自己不再是在听故事,而成为那个白日做梦的叙述者。”普鲁斯特要把这本书写成一个无所不包的世界,一种可以解释人们最最微妙的感受的感觉。它的内容前后跨越三十多年,这是一些重叠的互相融合的年份,它们被不同的故事和人物以繁复的手法串连起来,这三十年又表现了变化的历史和人类生存。它里面充满了一个巨大的社会,这既是整个社会的总称,又表现了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要是我们愿意的话,可以将它看成是对黄金时代的法国生活的重要的社会讽刺,正如埃德蒙·威尔逊所说的,普鲁斯特“也许是资本主义文化的最后一名伟大的历史学家,他记录了那伤心之家中的爱情、社会、才智、外交、文学和艺术……”。也可以对其本身进行审视,将它视为一部具有非凡的分析性才智的作品。正如约瑟夫·康拉德所说:“我认为从来没有哪部作品具有如此精辟的分析力,我也敢说,将来也不会出现能同它媲美的作品。”还可以将它视作是对人的内在心理的最为出色的探索,它深入到人内心最隐蔽最黑暗的部分,并对其机制进行研究。

为了理解本书,我们需要认识它那辉煌的社会地图,以及普鲁斯特对黄金时代法国的社会、知识和艺术世界进行的非凡的喜剧性的讽刺的描绘,正是在那个时代,现代精神和现代派运动诞生了。我们还需要认识他性爱、肉体、心理和美学上的激情,他正是用这种激情来缔造了这个世界,创作了这一部小说。《追忆似水年华》使我们见到了两种不同类型的读者。一类包括埃德蒙·威尔逊,C.P.斯诺和其他一些自身深受普鲁斯特的影响,对他极其崇拜的英国现代派作家,他们强调指出,普鲁斯特给现代法国小说带来了极大的社会感悟和激情,能与之媲美的只有十九世纪的巴尔扎克,或者英美传统中的亨利·詹姆斯。另一类包括塞缪尔·贝克特和一些法国“新小说家”,他们强调这是一部有关意识、新心理和实验的小说,能与之相比的是乔伊斯、伍尔夫或福克纳的作品。这两种说法都不无道理,因为这是一部非同寻常的小说,它可以算作是一部描写人的感受的自传,但又不完全是自传;它可以算是一部社会讽刺小说,但它却逃避社会的现实;它可以算作是一部伟大的描写地理与形体上的实感的小说,但这种实感将时空化为永不过时的时间;它又可算作是个现代艺术家的画像,这位艺术家只有到他完成了自己的艺术作品之后才成为艺术家。因此,如果说,这部书的两条“道路”的大纲使我们看到它描述的社会世界及其空间的特性,它深层的形式却通过其他的方式得以表现。这在本质上就是普鲁斯特的时间观念,这一种现代的观念,是一个爱因斯坦、弗洛伊德和曼的同代的人的观念,也是普鲁斯特期望我们解读它神秘的作用、它内在的延续性、它的断裂及连贯性的方式。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是早早就上床了。”这是《追忆似水年华》一书的第一句话,这是全书中最短最明白的句子之一。“时间”一词出现在法文的标题中,它出现在第一句中,又在小说开头(普鲁斯特把它称为“序曲”)以后的句子中反复出现,使全书具有一种内在的音乐节奏。不过,到第一段结尾时,我们已经处于一种纷乱的时间之中,我们甚至弄不清开头这一段描写究竟发生在何时何地。1913年拒绝出版《在斯万家那边》的一个出版商抱怨道:“真不明白,一个人叙述自己入睡前在床上辗转反侧,怎么竟然写了三十页长。”对此的答案是,界乎醒与睡之间的状态是一种强化了的领悟状态,这种状态将会主宰整部小说的情感;而这一出色的起首部分所描写的其实并不是一个,而是上百个场景——因为我们读到的绝非一个时间,一个地点,一件单一的事情,我们被带进到生存的普遍状态之中,如今我们把它称为“普鲁斯特的”状态。

在普鲁斯特的“序曲”中,他的时空感,他音乐风格的韵律和格调,他节拍的抑扬,他感情上的节奏,全在我们面前表现无遗。故事的叙述者(我们不仅不知其名,而且奇怪的是他又没有固定住处)在第二句中闭上了眼睛。在第三句中,他想应该睡觉了,但这种想法反而使他从睡眠中清醒过来。他一面问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了”,一面开始回想起其他睡眠和清醒的时刻,其他的房间,其他的床,其他一些黑暗的地方。这些句子中的动词大多用的是过去进行时,这种时态最适于表现反复沉思的进程,它将我们从时间顺序中解脱出来:“我总是问自己……我总会睡着了……”尽管普鲁斯特是个描写特例的大家,但特殊的事例总是不很特殊。它常常化成普遍的不断重现的事物。这些事情他做了“很长一段时间了”。地点变成了广义的空间,目前的瞬间变成了回忆,普鲁斯特就是从这些事物中为我们创造了一个密集而拥挤的宇宙。

托马斯·曼在《魔山》开头时写道:“空间就同时间一样,也能使人忘却过去;不过,空间使我们产生遗忘的方式是使我们的肉体远离熟悉的环境,使我们回到那种原始的、了无牵挂的状态。”但是,在《追忆似水年华》一书中,有一件事是空间和时间联手在一起都没有做到的,那就是使人们忘却过去。从普鲁斯特身上获益非浅的塞缪尔·贝克特写了一本评论他的精彩的小书,其中有几句话说得极为精彩:“普鲁斯特记性很坏,……记性好的人什么东西也记不得,因为他什么也忘不了。”普鲁斯特记性很坏,但这个坏记性的长度却有一百二十五万个词,要不是死亡打断了他的话,它还会更长——不过,也正如他将要说明的,正是死亡使他把探寻脆弱的过去作为自己至关重要的任务。“人在睡眠时,”他告诉我们,“周围萦绕着时间的游丝,岁岁年年,日月星辰,有序地排列在他的身边。”醒来时,他对所有这一切寻求帮助,“顷刻之间他便明白了自己在地球上的位置,在他醒来之前又流逝了多长的时间,但这一井然有序的排列也会发生混乱,溃不成军。”因为睡眠将地点取而代之,而且使时间与时钟脱钩。它也将意识打成碎片,创造出一种半醒半睡的状态,使人弄不清自己究竟是谁。因此,它确实带来了曼所谓的“原始的、了无牵挂的状态”:“我只有最为原始的存在感,可能在任何动物的内心深处都萌动着这种感觉。”

但醒来的是记忆,记忆将时空调和在一起。记起的“不是我身在何处,而是我从前生活过的不同地方,以及我现在可能会置身何处。”它就像“从天上降下一根绳索,把我从虚空的深渊中拉了出来,单凭我自己的力量是决不可能从中逃脱的。”是记忆构造了空间,形成并混淆了我们躺在其中的房间,并给事物以名称(普鲁斯特准备给他原先的三卷本分别命名为《名称的时代》、《词语的时代》和《事物的时代》)。记忆也通过让我们疏远习惯的世界的方式,重建或者重新创造自我,这是不受意志控制的,完全来自身体和感觉的功能:“身躯的记忆,肋骨、双膝和肩胛骨合在一起构成的记忆,使人想起他的身躯曾经在其中睡过的一系列的房间,而看不见的房间,随着记忆中的一个又一个房间的形状不断地变换着位置和大小,在黑暗中一圈圈地转动。”这种“本能记忆”的力量是全书的伟大主题之一。“本能的记忆”激发了小说中许多关键的场面和意外的发现。其中最有名的例子便是马赛尔浸在茶里的马德兰小蛋糕,它激发了如此众多的对消逝的时间世界的回忆。普鲁斯特把它同自觉记忆——即由智力和目的控制,为了适当的审视和讨论而准备,并成为一种集体协议的记忆——完全一分为二。在普鲁斯特眼中,记忆是生存的一个器官,它并不是回忆往事,而是积极进行思想的过程。正如塞缪尔·贝克特所说的,本能记忆是一个无法驾驭的魔术师,它是强求不来的。

正是本能记忆使世界呈现出奇怪的面貌,它使熟悉的房间变得陌生起来,它打破了我们的习惯感和我们通常称之为现实的东西。它化解并且重新创造了我们所在的房间,将它转化成我们曾经在其中睡过觉的所有房间以及我们在里面所有的感受。它把我们的肉体感受和过去其他一些同类型的感受连在了一起,这是一种联觉,各种各样的感觉走到了一起。但是,等人逐渐“清醒过来”,它就变得有系统了。“信念的天使”找到了我们,把我们带到这个房间里(当然,我们还不十分清楚究竟是哪一个房间)。因此记忆一开动,夜间思绪的条理就变得十分清晰起来。“通常我并不急于入睡,”他告诉我们,“一夜之中大部分时间我都用来回忆往昔的生活,追忆我们在贡布雷姨婆家、在巴尔贝克、在巴黎、在董西埃尔、在威尼斯以及其他一些地方度过的岁月,追忆我所到过的地方,我所认识的人,以及我所见所闻的有关他们的一切。”这种记忆井井有条,它将小说引入正题。因为接下来普鲁斯特就要将我们带回到贡布雷,带回到他的童年,我们可以听到门上的铃声,见到那两条道路——小说中的社会生活由此开始。

因此记忆是向意识而不是报道的形式转化。普鲁斯特谨慎地将本能记忆和意识区别开来,《追忆似水年华》是一部有关意识的小说。意识是我们经历与感受的生活的外壳,它也是一种创造性的状态,一种艺术发现和创作的形式。它是一种高度警觉的状态,一种分析的能力,一种对生存活力的感受,一种对真相的探索,一种对策划与构造的追求——就像画家的工作一样。对意识和心理本质的探索是他那个时代人们最关切的问题,也是对生存的“现代”观点的标志之一。这一新的观点深刻地改变了现代小说的形式和构造,创作出一种表现主观性、内省能力和开放形式的艺术。亨利·詹姆斯在他早期著作《罗德里克·赫德森》的序言中告诉我们“自始至终兴趣的中心……是罗兰·马利特的意识,戏剧也就是那种意识的戏剧。”这种表现内省的戏剧在现代派小说——詹姆斯、伍尔夫、乔伊斯、福克纳,自然还有普鲁斯特本人的作品中随处可见。弗吉尼亚·伍尔夫在谈到意识时,将它称为“这个最为基本的东西……我们可以称它为生活,也可以称它为精神,可以称它为真理,也可以称它为现实……”在这些作家心目中,意识既是一种心理现象,又是一种美学现象——也就是说,它不仅用以探索小说中人物的内心世界和感知,而且用来展现小说创作的实际形式和结构,它使小说创作挣脱了束缚,正如伍尔夫所说的,使其“更具本色”。不过,对什么是意识,意识的本质、构造、印象、感受机制和主观性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些作家给了我们各不相同的答案。普鲁斯特的“序曲”是一曲对灵性的赞歌,是对心理世界的探索,是美学提升的过程——《追忆似水年华》是最富美学色彩的小说之一。

因此,我们可以认为,普鲁斯特正是利用了对意识的这种概念建造了把记忆和艺术连接在一起的桥梁,这种记忆,就是无所不在地将回忆起来并重新经历的感受集中在一起。在这部描写严加审视和困难概念的小说中,有关艺术(马赛尔称其为“最最真实的事物”)的概念也许是最困难的了。普鲁斯特写过一个向现实主义的整个传统提出挑战的名句:“天才在于作家的思考能力,而不是描写场景的固有品质。”自然,普鲁斯特为我们描写的场景本身就极其浩瀚厚重,但它当中也充满了过去和现在的艺术作品。例如,其中就有长长的章节描写他的埃尔斯蒂尔的绘画,这些描写为我们理解普鲁斯特本人在小说中的创作手法提供了线索。书中也充满了艺术家和美学家,如艺术品鉴赏者斯万,作家贝尔各特,画家埃尔斯蒂尔,作曲家凡德伊,这位作曲家的“小小的作品”贯穿于全书的始终,对小说的结构起了一定的作用。这些艺术家帮助马赛尔学会了艺术上许多最基本的知识。同时,小说的背景就是艺术与社会相交的世界巴黎,在那里,艺术备受推崇,新的运动风起云涌,社交生活的场合就是剧院,歌剧院和音乐晚会;在巴黎,尽管社会上保守主义思潮仍然十分强烈,但在那一时期,新艺术一波接一波蓬勃发展,先是印象主义和颓废派,然后是立体主义和抽象派。社会本身也是一种艺术形式,一件优雅而极富表现力的艺术品。它也是艺术的保护者和赞助人,这就说明了为什么像斯万这样一个有教养的人是从贵族那里受到了教育,也说明为什么马赛尔自己在社会中找到了家,并且在它不同的“道路”上心分两头。

但最后,《追忆似水年华》讲述的是个人对形式的发现,是马赛尔从一个浅薄的半吊子成长为艺术家的过程。普鲁斯特在一篇文章中写道:“人类的心灵要得到满足,只有在无意识创造的同时,又能成功地对创造的事物进行分析才行。”他的小说是一个不断地对它所创造的艺术形式进行探索的过程。随着情节的发展,它会获得一个完整的结构,与此同时,小说诞生的过程也就是作家形成的过程。在这部伟大的探索小说的第一页,马赛尔在不知不觉中入睡时,他在读一本书——也许是小说,也许是历史著作或者只是乐谱。他醒来时,意识到自己在睡梦中仍然在想着这本书,“我仿佛觉得书中说的就是我自己。”在全书结束时,马赛尔自觉他又老又病,他住过好些疗养院,强烈地意识到自己离死期不远,他小说中的世界也老了,他的记忆有了新的距离。但他终其一生的任务似乎清晰起来,将他引上如此多的道路的事物似乎已经抵达了某种形式的终点。

斯万之路和盖尔芒特之路,空间和时间,记忆和意识都逐渐融合成一种形式。事实上,经历了这一切的“马赛尔”和写出了这个故事的普鲁斯特也逐渐融为一体。所有这一切都殊途同归,这个终点在全书开始时是看不出来的。这部书完成了,早些时候梦想自己就是书的题材的叙述者现在成为一部书的作者。他所走过的路,在路上所学到的东西使他获得了这样的信念,他写道:“作家的生活才是真正的生活,它的价值最终会得到认可并且发扬光大,这是唯一有意义的生活。”最后,这部书和其他许多现代派巨作一样,是一部描写它本身如何诞生的书,是一个艺术家的写照。在现代派的悖论中,马赛尔在全书结尾时开始着手写他实际上已经完成了的书:“我明白死亡正日益临近,就像一个即将咽气的士兵,我也同他一样,在断气之前,有些东西要写出来。”

《追忆似水年华》的出色之处还在于它具有强烈的自传色彩,全书的撰写耗去了作者一生中大部分心血。十分自然的是,对这部卷帙浩繁的巨作进行研究的许多评论家都十分关心是否应该将小说中的马赛尔和作者马赛尔·普鲁斯特视为同一个人。小说的结尾是普鲁斯特就要完成全书,而“马赛尔”才刚刚开始写作,这表明普鲁斯特故意精心编造了这个问题。T.S.艾略特指出,具有实际体验的个人和进行创作的心灵是完全不同的,普鲁斯特也再三强调了同样的观点。他在写到十九世纪伟大的社会小说家巴尔扎克时说道:“一本书是另一自我的产物,而不是我们通过自己的习惯、自己的社会生活和自己的不良习气所表现出来的产物。如果我们想要理解它,那只有设法在自己的内心深处进行再创作才能做到。”发现这一“隐藏的自我”是普鲁斯特为之终身奋斗的目标。在“马赛尔”与其作者之间存在着许多明显的区别。马赛尔是异性恋,而普鲁斯特是同性恋——尽管在文学作品中对某一特定情节进行伪装是十分常见的,而出入男妓院并有男性相好的德·夏吕斯男爵的同性恋癖好无疑有普鲁斯特自身的影子。马赛尔没有犹太血统,而普鲁斯特的母亲是犹太人,这一点对他很重要,尤其是在德雷福斯案件这件事上。此外他的犹太血统在书中也有反映,不过那用到了夏尔·斯万的身上。

因此,我们可以按照普鲁斯特传记作者乔治·佩恩特(他写的普鲁斯特传材料丰富,是一部极其出色的作品)的说法,把《追忆似水年华》看成是一部极具特色的伟大著作,“恰当的说法是,”它“不是一部小说,而是创造性的自传”。佩恩特的论点是普鲁斯特并没有虚构什么东西,他只是把一切改头换面了,他的意图是把这本书作为“他生活的象征性的故事”。佩恩特向我们提供了许多令人信服的实例,表明普鲁斯特的多面性的复杂的小说人物与真人真事如出一辙。事实上,我们知道,甚至就是在普鲁斯特晚年过着深居简出的生活时,他仍然会裹着大衣,出门去调查某些社会生活的细节,到里兹饭店的侍者那里去收集材料,或者到某个公爵夫人家中,请她让他看一看她的旧帽子。他始终不停地给书中添加新的章节,他加入的常常是从社会上新近获得的信息,就像是在集邮簿里放进新收集的邮票一样。普鲁斯特以极其罕见的激情和严谨,研究他极其熟悉的这个世界,他对现实的忠实可说是非同一般,几乎同他之前的自然主义小说家不相上下。不过,《追忆似水年华》也是对自然主义的反叛,对现实主义的生气勃勃的拒绝。他终生为之奋斗的任务并不仅仅是追寻,而是重新创造(这意味着重新构建)全书的材料,对艺术的生硬的观念,创造性的换位,其实是小说基本的品质和主题。

在某些方面,普鲁斯特对艺术的观点是浪漫主义的。他就像华兹华斯一样,在平静的心态中回忆,完全依靠想像力进行创造性的活动,从内心闪烁的形象中寻求灵感,这种内心的形象同肉眼所见到的现实是完全不同的。事实上,这部小说的所有任务就是要将小说的中心从人物或者现实转移到小说家创造性的心灵之中。在打破法国现实主义传统上,普鲁斯特的功劳比任何其他小说家都要更大,他的语言清晰,毫不含糊拖沓,其条理的清楚是十分有名的,同时对现状,对“真相”又满怀尊重。普鲁斯特将小说推入到法国一个“新小说家”纳塔利·萨罗特所谓的“怀疑的时代”,在这一时代中,我们再也不相信文本的真实性。正如另一位新小说家米歇尔·布托尔所说的,《追忆似水年华》已经用艺术反映艺术的手法使整个法国文学发生了变化。因此,普鲁斯特本人的传记只是帮助我们在一定程度上进入到这一小说之中。其实,我们几乎可以认为在他的晚年,为了成为一个艺术家,他不仅远远避开了生活,也远远避开了他的自传。

普鲁斯特在一个战乱频繁的年月出生在巴黎一个富有的家庭里。那是1871年普法战争中,巴黎受到了德国人的轰炸和包围,巴黎公社也宣告成立。第三共和国尚未诞生。普鲁斯特父亲路易·普鲁斯特来自伊利叶,在书中变成了贡布雷,他是个著名的外科医生、医学教授,曾获得荣誉勋位。他母亲原名让娜·韦伊,出生于一个教养很高的富有的犹太家庭。母亲的关怀和爱护对马赛尔一生起着决定性的作用,他对母亲变得越来越依赖,有一回,因为生气,他和母亲在威尼斯分手了,这时他觉得这一艺术城市的形象在他眼前崩塌下来。普鲁斯特出生在巴黎近郊奥德伊市他母亲的亲戚家中,这时他母亲来此躲避战乱。后来他认为,自己神经衰弱的毛病和那麻烦的微弱的同性恋倾向,其根源就在于他出生时的种种事件以及对母亲感情上极端的依赖,这种依赖非但存在于他母亲生前,而且延续到她去世之后。在小说中对这一关系作出了深刻戏剧化的描绘,尤其是在马赛尔企图不让自己睡着,以等待母亲给他临睡前一吻这一著名的描写中,这一场面被认为是现代派文学中最为出色的爱情描写之一。正如他在小说临近结尾时所说的,“正是我母亲放弃那一吻的那晚开始,随着我外祖母缓缓地死去,我的意志和健康走上了下坡路”。

普鲁斯特九岁时得了哮喘病,这个毛病将伴随他的一生反复发作。它也具有另一伟大的戏剧性效果。哮喘病使他在夏天无法回到伊利叶,他书中的“贡布雷”,因为那儿山楂树篱全是花粉,因此那个如今称为伊利叶—贡布雷的小城,他出生并度过童年的地方从此一去不复返了,他尽力想把它找回来。普鲁斯特终生受到神经衰弱症的困扰,就像《魔山》的主题一样,疾病与艺术那种至关重要的关系成为他小说的至关重要的主题。他像曼笔下的阿森巴赫,另外也受到他所倾慕的罗斯金的很大的影响,他深爱威尼斯,在他的小说中出现过的山山水水——诺曼底的卡堡(小说中的巴尔贝克)和不同的矿泉疗养地——反映了他为养病而去过的地方。疾病和心理真可说是家族的遗传,普鲁斯特从来没有读过弗洛伊德的作品,因为当时尚无法文译本,但是他属于一个医学和自然科学的家庭,他对科学并不陌生,他又属于一个对现代心理学着迷的文学圈子。人们认为,心理小说家保尔·布尔热便是书中小说家贝尔戈特的原型。米歇尔·布托尔说普鲁斯特和弗洛伊德并驾齐驱地进行同样的研究,他们互为印证,这种说法是相当正确的。普鲁斯特说他的小说就像是潜水员深入到无意识状态之中进行探索,《追忆似水年华》在一定程度上是对童年开始的心灵现象和躯体疾病的根源的探求,这一探求在一定时刻促使艺术得以“升华”。

普鲁斯特对艺术的兴趣很早就产生了,童年时的书籍和放映的幻灯片使他“对自己的意识进行了极为认真彻底的审视”。他深入到社会上的各个神秘的圈子里,这在某种意义上也是一种追求按照艺术的规则生活的方式。他在巴黎长大,在孔多塞中学上学,对当时欣欣向荣的“颓废派”运动发生了兴趣,他许多艺术上的观点就源自这个运动,这时,他也显露出他的同性恋和自命不凡的早期征象(这在他大量的信件中可以看得出来)。他父亲鼓励他进入外交界,但他还是喜欢那种花花公子式的生活,终日出没于当时的社交界和文学圈子中。他去巴黎大学听课,尤其是听他的亲戚亨利·柏格森的课,这位哲学大师的学说包括创造性本能,时间的形而上学,“本能记忆”,以及连贯线条和延续心灵等。我们可以看到,到十九世纪九十年代,左拉坚定不移地建立起来的自然主义观念在巴黎已经走上了消亡之路,占据主导地位的新思潮是唯美主义、颓废派艺术和象征主义。人们强调的是意识心理学和艺术的“印象”。1884年J·K·于斯曼发表了颓废小说A rebours (《违反自然》),书中主角出身贵族,为了反对日益现代化的世界,他遁入感觉和艺术,遁入到生存的象牙塔中。这个人物据说就是根据罗贝尔·德·孟德斯鸠伯爵塑造的,普鲁斯特也经常出没他的社交圈里,这位伯爵因此获得了一个令人心烦的名声,他既是于斯曼的戴塞散特,又是普鲁斯特小说中夏吕斯男爵的原型。

普鲁斯特怕冷,常常身穿两件大衣,出入在时髦的林荫道咖啡馆和社交界的沙龙之中。在他所敬佩的德彪西眼中,他“话很多,过分讲究,有点像个老太婆”,可是他也决斗过一次,这给年长的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在文坛上以花花公子和世纪末的颓废派人物而闻名。1896年,他出版了第一部作品《欢乐与时日》,这是一部带有印象派色彩的诗歌、短篇小说和随笔集。这时,他已经着手写作他的第一部长篇《让·桑德伊》,这本书他放弃了,但后来被人们在他的手稿中发现,于1953年出版。这本书中已经包含有《追忆似水年华》中所叙述的许多事情,它显然是后者的源头。该书本身也是一部很有意思的作品,但如今我们更感兴趣的自然是普鲁斯特据以创作他的巨作的原始材料,他的这一探索之所以伟大,不仅是因为它故事有趣,而且还因为它独创的激进的艺术形式。前进的步伐是缓慢的,他着手翻译罗斯金的作品,得到了母亲的大力协助,她将文章逐字直译成法文,并带他去游历罗斯金的城市威尼斯。母亲给予他无微不至的照顾,在他生病时带他到矿泉城疗养,支持他参加那种精巧的花花公子的社会活动。

1903年,普鲁斯特的父亲去世了,更为关键的是,1905年,他的母亲也去世了,她是在带她体弱多病的儿子去埃维安疗养时病倒的,那时他三十五岁。母亲的去世是他精神上的一大危机,他心中产生了一种可怕的自怨自责的负罪感。在疗养院中待了一段时间之后,他搬到奥斯曼大街他家的一个套房里,在那里他将卧室全部加上软木护壁,越来越倾向于待在这间著名的房间里工作。多年来,他继续四处旅行,尤其是去卡堡。他对艺术的兴趣依然十分浓厚,例如1910年在巴黎引起轰动的佳吉列夫俄罗斯芭蕾舞团就使他大为倾倒。他加入了一个其成员包括拉伐尔和阿波里奈尔,安德烈·纪德和科克托的艺术团体,他对后印象主义和立体主义的新绘画团体也热情支持,正如他在书中写的那样,承认自己对抽象艺术十分着迷。他保持着一系列的同性恋关系,最重要的就是与成为他秘书的阿尔弗雷德·阿戈斯蒂耐里,人们常将他看成是小说中的阿尔伯丁。

他也为报刊写文章,并着手写另一本书,这本书他也没写完,那是一篇很有趣的评论性研究,后来在他身后留下的手稿中整理出来,以《驳圣伯夫》之名在1954年出版。这是一个作家对那些不能认识创作过程的本质,或者理解作家那“隐藏的自我”的评论家的挑战,尤其针对评论家圣伯夫对巴尔扎克生平所作的解释。序言中提到了“本能记忆”的重要性,并引用了《追忆似水年华》一书中至关重要的一些形象,如浸在茶里的玛德兰蛋糕,在水中开放的日本纸花。他还写了一些讽仿法国大作家的文章,对文体的概念进行试验和挑战,这也是一个至关重要的准备活动,在《追忆似水年华》后半部就有一个重要章节,对龚古尔兄弟的作品进行讽仿。

但普鲁斯特本人却越来越深居简出了,他开始远离社会,孤独地生活在艺术和疾病之中。他悉心照料自己,不停地对房间进行烟熏消毒,所有一切会让他敏感的气味和噪音他一概拒之门外。他只有到深夜才上街走动,偶尔出席晚会,但如今只是为小说追寻素材。如果我们回想一下许多颓废派作家的表现,那么我们对这一过程也许就不会觉得太陌生了。这些作家极力赞扬表现神经质的艺术,赞赏对自身虚弱的依靠,主张回到艺术的象牙塔中去创造一个艺术可以得到再生的相应的世界。它也与现代将疾病和患病深刻地联系在一起是同一回事,曼对这个问题进行了探索,而尼采也对此进行过观察。这是内心和外形流放的具体表现,这种流放正是现代派作品的标志。它并不是对世界的排斥,而只是改变了同它的关系,它对社会上的无聊轻浮是一种创造性的疏离,一种对生存的挑剔患病本身就帮助说明了这种挑剔不为无因。普鲁斯特的弟弟是个医生,他要治病有的是机会,但他常常拒不利用这些机会,这也是他早死的原因。

但从本质上讲,他这是退缩到艺术之中,退缩到伟大小说创作之中。从某种意义上讲,普鲁斯特在十九世纪九十年代着手写作《让·桑德伊》的时候已经开始写这部书了。但他母亲的去世成为他重新写作的起点。1909年七月时,他已经开始系统地写作手稿,1912年即完成了三卷本,这其实就是本书的外在框架。三卷中的第一卷于1913年出版,战争的爆发使下两卷无法问世,这使普鲁斯特重新写作该书,这一来就耗去了他余生中所有的时间,普鲁斯特对全书的内容进行了极大的扩充,他加进了不少新的章节、新的题材、以及直接从战争中引用的新片断。随着普鲁斯特的健康状况越来越差,这更具有新意,因为他通过艺术重新创作了生活中逐渐失去的一切。1919年,该书又继续出版,第二卷获得龚古尔奖。他突然成为代表战后精神的二十年代的作家,他很重视这一新的名声。他身体娇弱,精心地保护着自己,在经常注射肾上腺素的情况下,他仍然参加了一些社交活动,并且对战后蓬勃发展的新艺术极感兴趣,在《重现的时光》中就提到了毕加索和其他立体派的绘画。但现在这部书及其登峰造极的自我创作感成为他唯一的事情,他几乎将它进行到最后。他感觉到死亡的临近,甚至把自己说成死人。但书的篇幅却从头到尾不断地增加,或者说扩充着,在每一次校对中,他都在印好的清样上加入了大量的新材料。本书后几卷阴郁的主题中充满了死亡的预感,以及为追求艺术的完成而进行的斗争,这一主题因为他自身健康的日趋恶化以及故意的疏忽而进一步深化了。

1922年11月18日,他去世那天凌晨三时,他把女佣召到床边,向她口授新增加的内容——巧的是,这就是他笔下的作家贝戈特的临终场面。在他去世后,书籍继续出版,直到1927年出齐,全书共分七部,十三卷。后面有几卷是根据清样凑集而成的,因此难臻完善。直到1954年才出版了精心编辑的版本,收入到《七星丛书》之中,在这之后泰伦斯·基尔马丁英文新译本也出版了。最后一卷名为《重现的时光》,全书第一句中淡出的场景在这里又被拼接在一起。我们已经看到了第一句,以下便是全书的最后一句:

如果这份力气还让我有足够的时间来完成我的作品,那么,我至少误不了在作品中首先要描写那些人(哪怕把他们写得像怪物),写出他们占有那么大的地盘,相比之下在空间中为他们保留的位置那么狭窄,相反,他们却占有无限延续的位置,因为他们像是潜入似水年华的巨人,同时触及间隔甚远的几个年代,而在时代与时代之间被安置上了那么多的日子——那就是时间之中。

因此,普鲁斯特实际上完成了现代派作品中最具里程碑色彩的作品之一。德国评论家瓦尔特·本杰明说道:“创作这部小说的环境是很不健康的:身患罕见的疾病,拥有巨额的财产,天生一副怪脾气,无论从哪一方面说,这都是一种反常的生活,但与它有关的一切却极其出色。我们这个时代的杰出的文学成就诞生在似乎绝无可能做成此事的人的心灵里,它在无人关注的情况下诞生于充满各种危险的中心,它表明在很长时期内将再不会出现这样耗费了‘终生精力’的伟大作品。”其实还有一些作品也是作家付出了非同寻常的心血的结果,尤其是乔伊斯的《尤利西斯》与《芬尼根的守灵夜》,但很少作品像它这样占去了作者的全部精力,要求作者作出如此完全的奉献,这一切似乎是用来证明这一成就的伟大,也很少有作品如此深刻地构建了现代艺术虔诚追求的目标。从贡布雷到二十年代的世界的探求是不同凡响的,在每一阶段照耀着它的是一种陌生的特性,是无穷无尽的生动的观察(普鲁斯特一定会说,它既是微观的,又是远瞻的),是非凡、博学、体贴入微的分析性知识,是坚持不懈的历史与心理的求知欲,是深沉而强烈的性爱和情感,这一切每一位细心的读者在这部巨作里都可以找到。

因此,《追忆似水年华》从某种类型的回忆录变成艺术上一大杰作,小说的中心也许是最后那部《重现的时光》中的那一部分。战争结束了,马赛尔去疗养院,他回到巴黎时,处在一种创造性的绝望和沮丧状态中,他的想像力没有能够使他所见的一切起死回生。他所熟悉的一切似乎已经远去,一切恍若隔世,但他又被邀请出席杜波瓦大道盖尔芒特亲王的新府第里举行的音乐晚会。在前去赴宴的路上他见到了不少东西使他回想起过去,尤其是同身患失语症,病得很重的德夏吕斯男爵短暂的会面。然后,突然之间,那“唯一可以进身的那扇门”自动地打开了:

我怀着刚才所说的绵绵愁思,走进盖尔芒特公馆的大院,由于我心不在焉,竟然没有看到迎面驶来的车辆,电车司机一声吼叫,我刚来得及急急让过一边,我连连后退,以至止不住撞到那些凿得粗糙不平的铺路石板上,石板后面是个车库。然而,就在我恢复平衡的时候,我的脚踩在一块比前面那块略低的铺路石板上,我沮丧的心情溘然而逝,在那种至福的感觉前烟消云散,就像在我生命的各个不同的阶段,当我乘车在巴尔贝克兜风,看到那些我以为认出来的树木,看到马丹维尔那一对教堂的尖塔,尝到浸在茶里的马德兰小蛋糕的滋味,以及我提到的种种所有其他的感觉……过去回到了他身边,同他说:“如果可能的话,就在我经过时把我抓住吧,并且努力解开我奉献给你的幸福的迷团吧。”

在铺路石板这一时刻之后的几个段落讲的就是艺术再生的故事,记忆中的日本纸花在适当的媒介中开放,带着一种全新的目标和理解感,他开始重访那些旧日的感受。汤匙和茶杯的碰撞声使他回想起贡布雷花园门上的铃声,用餐巾擦脸时的触感不禁使他回想起巴尔贝克。当“马赛尔”开始分析这些印象时,他产生了一种多样性的感觉,他意识到“对生活进行单一的描述与真实的生活相去甚远”,生活的最基本的时刻被储藏在各不相同的封口容器中,它们位于“最各不相同的道德高度,给我们非同寻常的多样化的气氛感。”因此,任何作品(他现在开始相信他能够写作)都必须用各种不同的材料来进行创作。这些材料与幸福有一定关系,因此他也认定本质的瞬间既是过去,又是现在,它只有在“唯一的一个媒介之中”可以找到,在这个媒介中“它很可能存在,并且享用事物的本质,那就是说,处在时间之外。”接下来的章节是将书中为我们所探索的截然不同的体验统一到无法用时间度量的基础上加以审视。“描写未知符号的内心书本”开始逐渐形成了。

“马赛尔”承认,跟任何已知的书都不相同,我们非得去发现它。他写道:“想到所谓现实主义艺术的虚伪,我的这一结论更为坚定了。我们在生活中形成了一种习惯,即给我们的感受一种表达的名分,这种名分与现实相去甚远,而我们不久就把它当成现实。要不是这样的话,现实主义艺术还不至于这么虚假。”这段话表达了一个现代小说将要完全接受的真理。马赛尔站在盖尔芒特的书房中沉思着,那一大段令人眼花缭乱的描写文学思考和抽象的文字,在任何小说中都是十分罕见的。他在感情上、知识上以批判的眼光思索我们正在阅读的这本书的主题和艺术,以及构成本书的中心体验。紧接着这一场面的是一大冲击,马赛尔真的变成与时间无关,但这会儿他参加到晚会的客人当中,他感到自己参加了一个假面舞会,他认识的每一个人都进行了伪装,把面孔涂得白白的,在头发上扑了粉。这场晚会是一场老年人的傀儡戏,是过去岁月的西洋镜,是社会和爱情的拙劣摹仿。衰老对他们(马赛尔也包括在内),进行了嘲弄:“我雄心勃勃地使时间以外的种种现实得以呈现在人们眼前,并通过艺术作品使之知识化,正是在这个时刻,我发现了时间的这一破坏性行为。”

普鲁斯特从这一场面,即他的死亡之舞中创造出非同寻常的奇特的景象,在这里,本书的整个社会和性爱世界受到了质询。他最后转而提到他的书,那不仅仅是为了达到永恒的愿望,而是强烈地暗示人终有一死。带着这种双重的视角他能回到贡布雷花园门上的铃声,那个他说“我存在”的时刻。现在他知道它仍然附在他身上,而且能重新找到。小说就成了一个完整的圆圈,但进入这个圆圈的是艺术家天职的发现和将本书视作全新的形式的观念——即“描写未知符号的内心书本”,这些符号和图形在无意识的状态中被发现,就像潜水员踩到了水下的岩石一样。这部作品不是回忆录,不是自传,也不是没有一定形状的文字,它是一部发自内心的作品,就像日本纸花在水中开放,从而具有了某种形状一样。它也不仅仅是一部个人的作品,正如马赛尔所说,他的任务是“通过把仅仅是我感到的一切从阴影中带到光天化日之下,并且将它转化为精神上的对应物,从而将某些特定的感受解释成如此众多的规律和观点的符号。我觉得这是唯一的方法,如果这还不算是创作艺术品的话,那还能是什么呢?”

尽管《追忆似水年华》一书最后有关盖尔芒特家晚会的那些场景充满了悲凉的气氛,但它仍是现代主义运动中最具积极意义的作品之一。全书并不是由零碎的片断凑合而成,而是具有一种整体感。它的结尾深刻地展现了人难免一死的景象,但也表现了精神再生的感情,以及对艺术的力量的信仰,艺术既能与时间抗争又能探索其奥秘。普鲁斯特确实对艺术这一盏幻灯坚信不疑,它把图像映在家中卧室那熟悉的墙上,并且使生活向失去的领域,即另外的世界开放——它超越了旅社的房间到达波光粼粼的大海,或者随着盖尔芒特一家走进包厢,见到歌剧之夜的奇妙景象。从这点上说,同我们称之为现代派的大多数作家相比,他更具有浪漫主义和印象主义的色彩。他从上层社会的内部进行挖掘,其描写既深刻而又富于喜剧色彩,但对这个社会却怀着深深的敬意,这一点是大多数作家认为有必要加以怀疑的。普鲁斯特的现代性来自他全心全意地退入到艺术的知识、感受、联觉和心理之中。他是伟大的创造者之一,尽管他似乎只是躺在床上回忆往事,根本没有进行创造。事实上,他使法国小说在现实主义之后又产生伟大作品成为可能,并且完全独力进行了全部的必要的革命。正如他说的:“凡是我们没有解读的,我们没有通过自己的努力弄清的,凡是本身就足够清楚的东西,都不是我们自己的。”

我们可以相当客观地认为,《追忆似水年华》一出版,现代派小说的未来就取决于普鲁斯特和乔伊斯共有的传统之中。这两人只是在1921年五月见过一次面,那回英国小说家斯蒂芬·赫德逊邀请了斯特拉文斯基、佳吉列夫、毕加索、普鲁斯特和乔伊斯出席晚会这一定被认作是比较自由的社交机会,即使错过了也无妨。大家以为普鲁斯特不会来,可他却出席了。乔伊斯来得较迟,身上的穿着更糟糕。他只是在普鲁斯特临走之前才同他交谈了一会儿。普鲁斯特抱怨自己胃痛,而乔伊斯则说自己眼睛不好。普鲁斯特说:“很抱歉我不知道乔伊斯先生的作品。”乔伊斯说:“我从来没有读过普鲁斯特先生的书。”文学史上一个伟大的时刻就这样遗憾地过去了,这样的时刻经常会留下缺憾。下一年《尤利西斯》出版时,普鲁斯特正在和死神进行最后的赛跑。这两代人并没有真正地会面,他们的联系要留待塞缪尔·贝克特这样的继承人来发现。这样,一切照常进行,两人各自留下了自己强有力的痕迹。正如米歇尔·布托尔所说,甚至就是在“新小说”的时代,我们仍然无法真正学会阅读普鲁斯特这部构思复杂的作品,读懂这部自我创造的巨作的任务无疑还在进行中,直至下一个世纪也还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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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赛#183;普鲁斯特_普鲁斯特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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