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商隐的遗诗与失传_李商隐论文

李商隐无题诗和他的佚失传奇文,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奇文论文,李商隐无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5579(2005)06-0056-09

《全唐诗》辑录的李商隐诗歌,按标题计五百四十七首,按首数计六百首,其中以《无题》为题的诗共有十六首,它们是:《无题》(八岁偷照镜),《无题二首》(昨夜星辰;闻到阊门),《无题》(万里风波),《无题》(近知名阿侯),《无题》(照梁初有情),《无题》(白道萦回),《无题》(紫府仙人),《无题二首》(凤尾香罗;重帏深下),《无题》(相见时难),《无题四首》(来是空言;飒飒东南;含情春畹晚;何处哀筝),《无题》(幽人不倦赏)[1]。除此之外,李商隐诗被研究者称为类似无题、准无题或广义无题①的,还有一些,但究竟哪些诗可称类似无题,研究者的看法并不一致,还可值得追究。这里,我们所要提出的是:《全唐诗》辑录的十六首,加上《锦瑟》一首,可以认定这十七首《无题》诗是有特定出处的,它们是李商隐创作的传奇文中的歌诗部分,虽然这些传奇已经佚失了,但结合唐中叶后传奇文的风行,考察李商隐无题诗和他创作的传奇文之间的关系,可以为这十七首无题诗的语意和情调找到绾合切适的故事背景和情节解说。

一、唐代的传奇创作风与李商隐的佚失传奇文

李商隐的《骄儿诗》,有“或谑张飞胡,或笑邓艾吃”以及“忽复学参军,按声唤苍鹘”[2](p.413)等诗句,正表明李商隐家庭环境中,习染当时市人喜爱杂戏、小说的风气。鲁迅《中国小说史略》只摘录“谑张飞,笑邓艾”二句,引证段成式《酉阳杂俎》“观杂戏,有市人小说”言,以推断“似当时已有说三国故事者。”[3](p.72)考察唐代流传下来的文人写作小说、虚拟故事的作品,是称为“传奇”、“幽怪录”之类题目的。那么,李商隐对于当时风行的小说传奇、戏乐杂剧,是否也曾究心勘研并写作传奇文辞?为详明论证,兹要举三事。

第一,李商隐平生是论究唐代小说、戏乐体类、杂剧体格的。据李商隐《杂纂》所录以下几类条目[4](pp.23-37),足可以见出诗人李商隐关注、喜好甚至一再论究的底里:

1.曲子:

“相似”条——列有“乐官似喜鹊人见不嫌”事。

“趁不得”条——列有“与村乐宫合曲”事。

“冷淡”条——列有“念曲子”事。

“恶模样”条——列有“对丈人丈母唱艳曲”事。

“不祥”条——列有“卧床上唱歌曲”事。

“琅珰”条——列有“村妓唱长词”事。

2.说讲、说话、变文:

“凡恶”条——列有“敲桌子唱文溆子”、“说著大官后扣头”、“说大官是亲情”等事。

“冷淡”条——列有“斋筵听说话”事。

“时人渐癫狂”条——列有“孝子说歌令”事。

3.杂戏、散乐、杂剧:

“冷淡”条——列有“说杂剧”、“村伶打诨”等事。

“琅珰”条——列有“没折合杂剧”事。

“不济事”条——列有“酒尽伶人来”事。

“又爱又怕”条——列有“村里汉看弄鬼神”事。

“怕不得”条——列有“竿上打失落”事。

“酸寒”条——列有“乞儿打驱傩”、“散乐打单只鼓”事。

在李商隐看来:当时表演的各种戏乐伎艺颇受市人欢迎,它应该是“吟诵唱念曲子”、“说唱相兼”以表演杂剧情节,杂剧应分折而又总和为一整篇。说话、打诨,应如唐代参军戏打苍鹘(见上引《骄儿诗》),弄鬼神、演杂戏应该合乐动人、惊悚可观、含寓隐语的滑稽意味。这些时兴的世俗文体的行文要求和伎艺规格,是李商隐多所关注和重视的。

有人怀疑李商隐《杂纂》的史料价值和可靠性。其实,它是唐末流传至宋的“杂俎”体裁。元代陶氏《说郛》编集了李商隐《杂纂》,以下接着就是苏东坡的《续杂纂》。苏氏此书传录可信,与《东坡志林》、《仇池笔记》同样可靠。李商隐《杂纂》不可能是宋元人伪托之作。至于南宋有词人别号李商隐(即龟溪二隐之一),却远在东坡以后。将李氏《杂纂》与苏轼同一性质的《续杂纂》前后排列,可见李氏乃晚唐关心小说戏剧的诗人李商隐。

第二,中晚唐诗人是有写作传奇的风气和要求的。

唐代流传下来唐诗选本数百种和大量传奇小说,这与武后以来科举制造成的风气有密切关系。宋代赵彦乞衛的《云麓漫钞》说[5](p.153):

唐之举人,先藉当世显人,以姓名达之主司,然后以所业投献,谓之投卷。踰数日又投,谓之温卷,如幽怪录传奇等皆是也。盖此等文备众体,可以见史才、诗笔、议论。至进士,则多以诗为贽。今有《唐诗》数百种行于世者是也。

士人投考,早先要写就幽怪录传奇之类的作品去投卷,因为这种小说体裁的文辞,具备三个条件:史才(历史知识的传述);诗笔(传奇、幽怪录等作品是散叙和吟唱的诗篇韵语相间的,讲究诗歌抒写的技巧);议论(小说故事的对话、所发表的言论),“主司”易于此考核“投卷”士人的文才。以后升一级再投考进士科,则又要以写作的诗篇去贽谒“显人”名公。如李白以诗贽谒贺知章,白居易以诗贽谒顾况,牛僧孺以《乐记》贽谒某名公。这些事例都反映了投考进士时以诗为贽的风气。而在投考进士前,最早要以写就的小说传奇文去“投卷”于主司。这样看来,贞元元和以后士人因投考的需要热衷写作传奇文的风气,在李氏时代,是大为盛行的;李商隐也不例外,他也和一般文人一样曾写过传奇文。

第三,唐人作小说传奇多有诗辞夹入散叙,同代及后代也多有续作和改作。现存作品,如武后时张作《游仙窟》。大历贞元年间,有陈玄祐作《离魂记》(黄粱梦),后有改作《南柯记》、《游仙枕》,为马致远杂剧《邯郸记》、汤显祖传奇《邯郸梦》的蓝本;如李曾亮作《李章武传》[6](p.2698),是以吟唱诗辞为主的传奇小说。又如白行简作《李娃传》,为元杂剧《曲江池》、明薛氏《绣襦记》蓝本;又作《三梦记》,为《聊斋》之《凤阳士人》蓝本——这两篇传奇均是散叙的故事情节和吟唱的诗辞两者相间的体裁,是写作传奇的文人,要作诗歌配合散叙文辞的例证。又如牛僧孺作《周秦行记》,是一篇有诗辞和散叙白话相兼的传奇。

藉此可以考明,初唐的传奇已夹入诗辞,晚唐以来则夹杂诗辞更多,渐有白话写入传奇文辞。又可推究,中唐元和长庆间,传奇已与乐府七言叙事诗合流。如沈亚之作《湘中怨》,并在序文中点明“经生韦敕喜作撰乐府掌故,而广之以应其咏”,是撰写传奇文用以当作乐府本事的。更如陈鸿作《长恨歌传》,是传奇文,白居易却作《长恨歌》七言叙事诗。元稹作《莺莺传》续会真诗三十韵,李垂却作《莺莺歌》叙事诗。陈寅恪先生在笺证《长恨歌》时认为,贞元元和年间兴起的唐人小说与古文运动关系密切,其优点在便于创造,其特征则在备具众体:“陈氏之《长恨歌传》与白氏之《长恨歌》非通常序文与本传之关系,而为一不可分离的共同机构”,并举《唐宋诗醇》和沈德潜评《长恨歌》“戛然而止,不用收结”语,申论“《莺莺歌》以会真结,与《长恨歌》以长恨结,正复相同,至于二诗之真正收结则又各在其传文之中也……盖二诗同为具备众体之小说中之歌诗部分也。”[7](pp.4-5)陈寅恪以唐传奇文备众体的特征指证当时诗歌与传奇文之间文体增创互动、不可分割的关系,这对我们把握李商隐无题诗与他创作的佚失传奇文之关系,当是一种极为有益的启发。

晚唐的传奇,如薛调《无双传》,柳珵《上清传》,房千里《杨倡传》,均是在散叙和对话中运用大量白话的。当是和晚唐段成式、李商隐时代所流行的“市人小说”、杂戏、杂剧,即表演伎艺的“说话人”的话文,已经很接近的“传奇”体裁了。晚唐和李商隐齐名的温飞卿曾作传奇集,书名《乾饌子》②(叶玉华辑校成单行本)。这书题名的含义,颇有风趣,据《论语·为政篇》“有酒食、先生饌”这句成语,相传弟子拜谒老师要送贽见礼物,温飞卿把他写作的传奇集,用以贽见主考老师的作品,题名为“乾饌子”,所谓秀才人情纸数卷,相当于干枯而无油水的贽仪。

李商隐所作并用以“投卷”的,乃是几篇散叙和诗辞相间的传奇文,虽已佚失,但也并未全部埋没。这是由于他所作的是说唱相间、韵散连缀的文学体裁,而唐代这种说唱文学的传写本,一般可分录为两种本子:一是详明的全文;二是省略叙说只录诗辞的节本(此因说话人要背诵传奇中的诗辞,故只节录诗辞)。例如在敦煌写本中有《孝子董永》是抄录唱辞而省去叙说的节本。又有希伯和所藏的《降么变文》也是只抄录七言叙事诗辞的残本,佚失了题目;而另一本《降么变文》(胡适所藏)乃是诗辞配合散叙的详明的全文。李商隐所作的传奇,流传有只摘录诗辞的节本,即已残缺不全、佚失了传奇小说题目的(像《降么变文》)残本,后来李商隐诗集的编录者把这种节本中的诗辞,辑录入李氏诗集中,由于佚失传奇的题目,因而标为《无题》的诗篇,共有十七首。

再考李商隐于唐文宗开成二年(公元837年)中进士,投考进士前,他初次应考时只能以所作传奇文辞去“投卷”于“主司”,且他在传奇中必要叙说开成二年以前、由太和间(公元827-835年)上推至长庆间(公元821-824年)、甚至盛唐或更古年代的事。李氏所作传奇,决不会把开成二年他中进士后的年代,写到传奇文辞中间去的。

考索唐代流传的大量传奇文,有两篇是叙说开成二年以前、由长庆到元和年间故事的,恰好和李商隐七言《无题》诗十一首所反映的语意和情调完全相合:一篇可拟名为“蓝桥记”,此篇故事情节见录于裴鉶《传奇》中,题名作《裴航》(《太平广记》卷五○)[6](p.313),唐人运用同一题材,各自写作一篇传奇的事例,屡见不鲜。李商隐以此题材写作传奇(拟名《蓝桥记》),而裴鉶再作一篇,并不足怪。另一篇可拟名为“青鸟记”,孟棨《本事诗》[8](p.13)中只传录这篇故事的前半篇,而缺失它的下半篇、主要末尾部分。李商隐这两篇传奇中的诗篇,就是保存在他的诗集中,而被标注为《无题》的诗篇,共收录诗篇十一首:

1.拟名“蓝桥记”传奇中的诗篇:

《无题》(来是空言去绝踪)

《无题四首》其一

《无题》(飒飒东南细雨来)

《无题四首》其二

《无题》(锦瑟无端五十弦)

《无题》(万里风波一叶舟)

《无题》(紫府仙人号宝灯)

2.拟名“青鸟记”传奇中的诗篇:

《无题》(相见时难别亦难)

《无题》(白道萦回入暮霞)

《无题》(凤尾香罗薄几重)

《无题二首》其一

《无题》(重帏深下莫愁堂)

《无题二首》其二

《无题》(昨夜星辰昨夜风)

《无题二首》其一

《无题》(闻到阊门萼绿华)

《无题二首》其二

其另外五首标为“无题”的五言短诗和一首七言八句,与“韩翊”传奇文的情节绾合切适,可能是作者另一传奇(或可拟名“锦书记”)残遗的段头诗。

二、李商隐的无题诗与他的“已佚传奇”

李商隐为何写作无题诗?将无题诗与其“已佚传奇”文联系对证,可以得到环环相扣的解释。拟名为《蓝桥记》、《青鸟记》的两篇传奇中的部分诗篇,与另外几首绾合“韩翊”故事的诗,即存录于他诗集中而被标注为《无题》的诗篇,计七言诗十一首、五言短诗五首和七言八句一首。

(一)《无题》五首与“已佚传奇”之一

相传宋代传奇有《裴航遇云英于蓝桥》,此系传奇篇题的全称,见录于南宋时人罗烨《醉翁谈录》“神仙嘉会类”[9](p.65),但末尾又删去《太平广记》(卷五十)引录《裴航》篇末的重要记载。兹据《裴航》篇所叙情节,可知故事的概貌:

长庆中,裴航秀才下第游于鄂渚,因路遇同舟而行的云翘夫人,思慕不已,乃援侍妾袅烟寄诗求达。诗久往而不答,航数诘袅烟,复求名醖珍果而献,夫人乃使袅烟召航相见。夫人曰:“妾有夫在汉南,将欲弃官而幽栖岩谷,岂肯有情留聘他人?”后使袅烟回赠诗章曰:“一饮琼将百感生,玄霜捣尽见云英,蓝桥便是神仙窟,何必崎岖上玉京。”航览之而不能洞达旨趣。“后更不复见,但使袅烟达寒暄而已。抵襄汉,不告辞而去。”航遍访难觅,后返京经蓝桥驿,向老妪求水浆解渴。妪使云英罗致水浆,隔帘持瓷捧送,“航饮之,真玉液也”,因憩息良久,似有所悟,向妪求娶云英。妪嘱航觅玉杵臼为之捣药。航至京师,百计千方,终于购得玉臼归,并为伊捣药百日。航“昼为而夜息”,曾于夜间见玉兔持杵臼捣药,“雪光辉室,可见毫芒”。百日期满,妪持药吞之,遂挈女入山,谓航:“但少留此。”逡巡车马仆隶迎航而往,别见一大第连云,珠扉晃日,内有帐幄屏帷,仙童侍女。引航入帐,见宾客多神仙中人。“举行宴会就婚之礼。内有仙女云翘夫人,乃是云英之姊”,刘纲仙君之妻,已为玉皇之女吏。后老妪引航将妻入玉峰洞中,居琼楼珠宝,“超为上仙”。

“至太和中,友人卢颢遇之于蓝桥驿之西,因说得道之事,遂赠蓝田美玉十斤,紫府云丹一粒。叙话永日,使达书于亲爱。”[7](p.313)(按此段重要文辞被宋人《醉翁谈录》引文删削)。

和这篇传奇故事情节相印证的,计有李商隐写作的所谓《无题》诗篇共约五首,均是七言诗辞。如《无题》其一:

来是空言去绝踪,月斜楼上五更钟。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蜡照半笼金翡翠,麝薰微度绣芙蓉。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

此诗表现的思慕女子之情,当是传奇中叙说云翘夫人抵汉襄后不辞而别、裴航深追想念事。李商隐用此诗吟唱裴航深夜月斜,楼居寤寐,思绎邂逅如梦,其侍妾传递之诗,因催迫写就墨色未浓;又想到云翘夫人一去绝踪、遍访未遇,当为远别难以重逢。 “蜡照”两句,是裴航推想此残月之夜,云翘身居翠帐香帷、虚无缥缈的情景。末尾两句,吟唱裴航有感于云翘远隔万水千山,自比于入天台晤仙女的刘郎,愁恨无端。又有另一篇《无题》诗:

飒飒东南细雨来,芙蓉塘外有轻雷。金蟾啮烧香入,玉虎牵丝汲井回。贾氏窥帘韩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此诗所叙情思,当在裴航返京经蓝桥驿问老妪求饮时,云英隔帘窥望,裴航恋慕、遵嘱入京寻购玉杵难获致的心情。起首点明芙蓉塘,当在蓝桥。“金蟾”句讽喻裴航焚燃心香,虽久而不如祝愿。“玉虎”句追忆云英当初汲井,为裴航办置一瓯水浆之事。以下两句显示她有“窥帘”、“留枕”许嫁与裴的感情。但航难寻玉杵臼,相思无益。

由此看来,此诗句句切合裴航当时的窘境和心情。后来裴航在购得玉杵臼为妪捣磨仙药的百日之内,也曾回忆当初云翘夫人同舟旅航而终于归返“汉南”故乡事。裴航此种追忆云翘的心情,由作者李商隐吟唱为一首诗,后录入李氏诗集标注为《无题》,由于此诗编列李商隐诗集开卷第一首,未便以《无题》诗名,因取此诗起首二字“锦瑟”作为诗题: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起首两句,吟唱云翘夫人为伴奏锦瑟的佳人。裴航与之酬诗晤言,似如庄周梦蝶一般。二人别后,裴航遍访未遇,正如望帝痴情,托身化作杜鹃,苦唤春归。云翘归往其夫刘纲所居之“汉南”,古称粤南滨海地区为汉族疆域之南方,是粤南即“汉南”。裴航在老妪家中捣药,昼作夜息,于月明之夜遥想那位饮浆“百感生”、而远在沧海之滨的云翘,对月感触往事,正如沧海遗珠,映月而泪,应有珠泪感伤之情。裴航磨玉杵于蓝桥,乃是以产美玉著名的蓝田的山溪桥畔之驿站,所以说,“蓝田日暖玉生烟”。末尾两句点明“追忆”往事成空,但当时却是情怀迷惘的。

李商隐还有一首被标录为《无题》的诗,也当是此篇《蓝桥记》传奇中的一段叙说:

万里风波一叶舟,忆归初罢尚夷犹。碧江地没元相引,黄鹤沙边亦少留。益德冤魂终报主,阿童高义镇横秋。人生岂得长无谓?怀古思乡共白头。

此诗前四句,吟唱裴航、云翘旅途邂逅而抵襄汉的一段奇遇,是碧江相引他们有缘晤面,直到抵达黄鹤楼边。裴航悬念的云翘也正像古代黄鹤少留沙边、从此一去不返。后四句概述云翘和云英的情况,慨叹人生岂得怀古思乡直到白头年老之时,犹如流俗一般!第五句“益德冤魂终报主”,含有隐情,不见载于世传《裴航》传奇中。似是指云翘夫人之夫刘纲在“汉南”为其主帅报冤仇的故事。第六句“阿童高义镇横秋”,是说老妪孙子云英,虽是童年而竟在蓝田山中有仙人高处的“连云大第,晃日珠扉”,遂能镇定“横秋”不致雨横风狂。裴航于太和中曾遇同乡友人卢颢,赠以蓝田美玉、紫府云丹,并达书于家人,此表证裴航尚有怀古思乡之情,所以李商隐才有末尾两句的感叹。这篇传奇的结尾,当是概括裴航为妪磨药、夜见玉兔“雪光辉室”的奇景,和他成为“紫府仙人”的经历:

紫府仙人号宝灯,云浆未饮结成冰。为何雪月交光夜,更在瑶台十二层?

此诗二、三句只能用裴航遇仙的此段传奇解说之。末句暗寓裴航飞升瑶台仙境。

(二)《无题》六首与“已佚传奇”之二

李商隐还写有另一篇散叙和吟唱诗篇相间的传奇文辞,李商隐诗集的编录者,只收录了其中的七言诗五首,注题为《无题》诗,而删除了传奇中叙说故事的散叙部分,因而李氏这一篇传奇的题目佚失。我们细考这篇故事的遗说,尚见载于孟棨《本事诗》[8](p.13),已残缺后半篇末尾的文辞。兹引录如下:

太和初,有为御史分务洛京者,子孙官显,隐其姓名。有妓善歌,时称尤物。时太尉李逢吉留守,请一见,特说延之。又不敢辞,盛装而往。李见之,命与众姬相面。李妓且四十余人,皆处其下。既入,不复出。顷之,李以疾辞,遂罢坐,信宿绝不复知。怨叹不能已,为诗两篇投献,明日见李,但含笑曰:“大好诗。”遂绝。诗曰:三山不见海沉沉,岂有仙踪不可寻。青鸟去时云路断,嫦娥归处月宫深。纱窗遥想春相忆,书幌谁怜夜独吟。料得此时天上月,只应偏照两心人。(津逮本有小注[欠一首])

据篇末小注[欠一首],推知《本事诗》所传录,已是李商隐所作(拟名《青鸟记》)传奇的故事,缺少末尾的情节,所以是残本。考李氏《无题》诗之一: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晓镜但愁云鬃改,夜吟应觉月光寒。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作者李商隐以此诗吟唱那位太和初为御史分务洛京者,在“三山不见海沉沉”之后,对于“善歌”的歌妓的慕恋。他通过李逢吉家侍妾暗中传情达意,在约会一次后,便有此诗所叙的情景,所以说“相见时难别亦难”。李商隐吟唱这篇传奇中的男主角对歌妓的恋爱,有如春蚕吐丝、蜡烛垂泪,直至死而后已。下接“晓镜”句,是男主角愁思歌妓晓妆将有云鬓改变衰老之象。“夜吟应觉月光寒”句,和上文中“书幌谁怜夜独吟”,语意相应。由于夜月“偏照两心人”而应觉月光寒凉。特别是末尾两句,点明二人同居洛阳而隔别于相府内外,所以说“蓬山此去无多路”,也和上文“三山不见海沉沉”,“青鸟去时云路断”等语意相应。幸有侍妾勇敢地充当“青鸟”使者,殷勤为他探看歌妓,从而使男主角心情稍自宽慰。

据上述情节,此篇传奇可拟名为《青鸟记》。下文叙说,援“青鸟”使者传递消息,他俩曾得幽会晤面一次,作者李商隐便在一段叙说后吟唱为诗篇,被转录为《无题》二首:

白道萦回入暮霞,斑骓嘶断七香车。春风自共何人笑?枉破阳城十万家。(按此首《无题》诗,一本题名《阳城》。当是咏唱男主角追求苦恋的心情。)

李商隐这篇传奇文,也曾叙说后来男主角在巡游途中,偶遇那位“善歌”的歌妓,走在李府四十多位侍妓出行的队伍中,未便惊众招摇,公开谈话。于是作者便吟唱为:

凤尾香罗薄几重。碧文圆顶夜深缝。扇裁月魂羞难掩,车走雷声语未通。曾是寂廖金烬暗,断无消息石榴红。斑骓只系垂杨岸,何处西南任好风?

重帷深下莫愁堂,卧后清宵细细长。神女生涯元是梦,小姑居处本无郎。风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谁教桂叶香?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这两首诗的语意和情调,和那位“御史分务洛京”者陈诉他相思歌妓被李逢吉扣留在相府中的情况,完全一致。后来那位御史被调返长安。在临别宴会上,在云集的宾客中,那位御史又有机会和他的歌妓最后一次晤面。所以写作这篇传奇的李商隐,又吟唱一首诗,以叙表这位御史次日动身赴长安时的嗟叹之情:

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身无采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隔座送钩春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嗟余听鼓应官去,走马蓝台类转蓬。

昨夜夜会,两人虽无彩凤双飞之翼,却是两心相通的,在满桌的酒食和欢宴游戏中,有的是衷情款款、心曲融融的欢乐,并没有多少灯照离席的哀怨。但今晨御史即驱马长安任职蓝台,不得不嗟叹衷情苦忆、蓬踪无定。作者最后用一诗概括此篇故事:

闻道阊门萼绿华,昔年相望抵天涯。岂知一夜秦楼客,偷看吴王苑内花。

此诗吟唱传奇中的男主角迁转官职,不得不割舍心爱的歌妓,从此杳别,有如远隔天涯。昔年最后一次晤面,只等于“偷看吴王苑内花”,而无法偕行。

值得注意的是,这两篇传奇故事的末尾均附缀以六言四句(而不再用七言律诗八句)诗,这也类似于小说戏曲末尾常用的四句七言诗辞规格的“下场诗”。上列这些《无题》诗篇,分别隶属于两篇传奇故事,但并不是两篇传奇中的全部诗篇,而是残遗,中间缺少一些环节,因而不够完整。

有人会问,为何李商隐原作的传奇都失传了?其实唐代传奇文的传抄,到宋代才编印广而流传的,仅是其中的一部分(如《太平广记》所引,《青琐高义》所传录增衍)。遗失的太多,保存下来的太少(由于唐代无刊印传奇而只凭抄录)。且一篇传奇故事常有别人改作另—传奇者:如《玄怪录》增衍为《东阳夜怪录》,《枕中记》又有《南柯记》、《游仙枕》。幸运的是,李商隐的传奇故事亦另有人传写,如上引两篇故事情节,或经删削,或缺失末尾。

李商隐诗集中存录的所谓《无题》诗篇,主要是七律八首,七绝三首,可以分别系列于他所创作的拟名《蓝桥记》和《青鸟记》两篇传奇文辞。而这十一首七言诗的语意和情调,均和传奇故事中的情节,丝丝入扣。诗中有所疑难的语句和隐事,后世人注解者争论不息的无从落实的悬案,通统可由传奇故事的具体经历,恰当地给以解说,所以原是很简明易解的十一首七言诗辞。

(三)又《无题》六首与“已佚传奇”之三

此外,尚有五言诗五首和七言八句一首,其吟唱的男女之间情怀,也和李商隐所作的另外传奇文辞当有关涉。传奇中散叙部分亦被采诗者删弃,而标注为《无题》诗。由于这几首诗并非传诵后世、较有影响的诗篇,选注唐诗的人均不重视选录,但它们却是李商隐另一传奇文中的段头诗。

元人乔梦符作《金钱记》杂剧,演叙唐代开元年间韩翊事:王府尹有女柳眉儿年长未嫁,偶出游遇韩翊于途。女故遗金钱于途,韩乃拾钱尾随之,偷入王家。府尹发觉,穷究拷问,幸韩之友人贺知章至,为韩缓颊。王因知韩博学,转欲延之门馆,使攻读以期应试科举,博取功名。

按元人杂剧,演唐人趣事,均取材于唐人所作之传奇。乔氏此剧《金钱记》,当不例外,惟所依据的唐代传奇文辞,已传述佚失。今再细玩,李商隐被标注为《无题》五首五言短诗和一首七言八句,却与“韩翊”传奇的情节绾合切适,或可拟名“锦书记”。此种传奇散叙王府尹之女,自幼至年长思嫁的景象和情思。在一节散段后,李商隐吟唱以诗:

八岁偷照镜,长眉已能画。十岁去踏青,芙蓉作裙权。十二学弹筝,银甲不曾卸。十四藏六亲,悬知犹未嫁。十五泣春风,背面秋千下。

另一段头又吟道:

照梁初有情,出水旧知名。裙衩芙蓉小,钗茸翡翠轻。锦长书郑重,眉细恨分明。莫近弹棋局,中心最不平。

按此诗吟咏王女学书、弹棋均不解闷。接叙她出游归来景况,便又有一诗以吟唱之:

何处哀筝随急管,樱花永巷垂杨岸。东家老女嫁不售,白日当天三月半。(此句喻写韶龄将过)。溧阳公主年十四,清明暖后同墙看。归来展转到五更,梁间燕子闻长叹!(此句吟王女归家夜不成寐)。

后来她再次出游,途遇韩翊,因引逗入家,后经拷问,并有贺知章为之缓颊等情节。李商隐又写下一诗以吟唱当时情景:

含情春晼晚,(黄鸟喈鸣声,喻韩与王女晤谈)暂见夜阑干。楼响将登怯,帘烘欲过难。(咏叙韩翊登楼隔帘见女心情,因府中家人发现拷问,故有以下两句)多羞钗上燕,真愧镜中鸾。(上句指王女言之,下旬指韩翊言之)。归去横塘晓,华星送宝鞍。(此叙贺知章调处后,韩是夜乘马归返)。

下文叙说,王府尹延韩入门馆、攻读迎考的情节,李商隐又吟唱一诗:

幽人不倦赏,秋暑贵招邀。竹碧转怅望,池清犹寂寥。(此叙韩翊经由府尹延入门馆,尚未成婚,已复暑秋)。露花终裛湿,风蜨强娇娆。(此二句讽喻王女和韩翊)。此地如携手,兼君不自聊。(此叙韩希望与王女携手同游)。

此篇传奇叙说韩翊的奇遇。由于出身寒微,非显贵富裕之家,所以只好苦读博取富贵,以后才可成为婚配。因此李商隐又吟唱一首诗,以嘲讽韩的苦恋寂寞,究为投考的秀才,便无计金屋藏娇:

近知名阿侯,住处小江流。(按此二句咏唱韩翊身世。名“翊”由于乳名为“阿侯”。取义于“侯”,便命名为“翊”)腰细不胜舞,眉长惟是愁。黄金堪作屋,何不作重楼。(按此叙王府尹之女,腰细眉长,为她名“柳眉儿”的隐语。)

王府尹许配女与韩翊订婚,但韩非豪富,不能黄金作屋藏阿娇。故末句诗反诘韩翊:为何不去建造重楼?若能“作重楼”,象显贵世家那样,便无苦恋怅惘的情思。

综观李商隐诗集中的所有《无题》诗,均无诗人李商隐本人的恋爱诗。这五首五言短诗和七言八句,也许有人推想为南朝乐府小诗《子夜》、《吴声》之类的体裁,但这些诗篇却恰好诗文互证、韵散增饰,概括和缀连好些具体故事的情节,正如同后世戏曲敷演故事的曲白相间,只好理解为唐人传奇的段头诗,或许更切合当时的历史背景和艺术真实。

三、结语

李商隐的《无题》诗,晚清以来有多家注本,后世注解者推思甚多。现一般将其分为两类:政治诗,占多数的恋爱诗。如“沧海月明珠有泪”(《无题》又作《锦瑟》)一句,有人解为咏叹李德裕贬窜海南的政治诗③,细玩此诗余句,却无法和李德裕的事迹发生联系,是不便附会为政治诗的。如果说这十几首无题诗均是李商隐少年所作陈诉苦恋、失恋的爱情诗,并无实据,唐人如杜牧那样大胆叙说贪恋歌妓的诗句,多有时地可证,李商隐诗中虽也描叙女子的生活,但其《无题》诸篇所反映的内容并不能和他的生平事迹发生联系。有人探究李商隐的爱情生活并推定他所爱恋的女子④,还有人详考李氏“湘江之行”⑤,但落实到无题诗的具体诗句,可证者却寥寥,当然更无一首《无题》是他自诉苦恋或失恋之作。

原来李商隐的十六七首《无题》诗。综合起来可分为三四种各自含蕴某些故事情节的连串组诗,并非无具体事实作为《无题》组诗的背景。如果还执于探索《无题》诗究否恋爱诗,究否政治诗,于唐代文学演进并无多大意义。我们认为,应该从另一个角度,从唐代涌现大量传奇文辞方面,探求这种所谓《无题》之诗的出现过程,并宜从唐代传奇的涌现,对于七言叙事诗的影响,促使弹词体裁的新体的长篇七言叙事诗的进展,直至韦庄写《秦妇吟》障子诗,以口传入诵的著名唱词而为敦煌写本说唱文学编录等事实作一整体观。对照陈寅恪“长恨歌本为当时小说文中之歌诗部分”、“实不能脱离传文而独立”[7](p.11)的说法,唐代中叶以后,传奇文崛起、叙事诗兴盛,文体之间的渗透与位移,歌诗曲子、说讲变文、传奇小说、戏乐杂剧等文体之间增创互动,同类题材之间文人竞作,对这些文学现象的再认识,实在关乎我们对唐代文学的整体观,这是研究文学史的人值得注意的新课题。

收稿日期:2005-09-20

注释:

①关于无题诗的认定:早期选本中有将《留赠畏之》之二三(待得郎来;户外重阴)列为无题的;朱鹤龄注本为十六首,冯浩注本亦为十六首(将《蝶三首》之二三[长眉画了;寿阳公主]列为无题),对照《全唐诗》所列篇目,计有二十首。纪昀提出摘句首二字为题的如《碧城》、《锦瑟》等也是无题诗,将“无题诗”范围扩大,为后世学者多所认可。李长之、吴调公、刘学锴、余恕诚均以这类诗为“类似《无题》”,或称“准无题”。刘学锴《李商隐传论》之“无题诗的界说”,认定有十四首。徐朔方以抒写艳情或爱情、有所寄托的七言律诗为标准,推定《无题》诗二十首。杨柳《如何理解李商隐的诗》则从“摅写作者不愿明言的生活遭遇或思想感情的偏什”,列出六七十首。

②《乾饌子》:温庭筠小说集,《新唐书·艺文志》载其著有《乾饌子》三卷,《太平广记》卷二四三《窦乂》、卷二四四《裴枢》条均注明“出《乾饌子》”。

③无题之政治诗:清代以来关于无题诗内容,一般认为主要有两种,即寄托说和爱情说。锦瑟诗题旨众说纷纭,有恋情、悼亡、听瑟曲、伤唐室残破、编集自序、自伤身世等说。朱鹤龄、张采田均认为此诗哀李党。陈寅恪《唐代政治史述论稿》则认为李商隐依违牛李两党,而终于“锦瑟年华惘然梦觉”。后张国光、傅璇琮、钟铭均等均有所论。

④关于无题之恋爱诗:由苏雪林《李义山恋爱事迹考》而起、陈贻焮《李商隐恋爱事迹考辨》、董乃斌《李商隐传》、吴调公《李商隐研究》等都有考论。

⑤关于义山湘江之行:清人冯浩最早推测义山在开成末、会昌初(公元840年—公元841年)曾有数月的江湘之游。这一说法得到张采田《玉谿生年谱会笺》的支持,后来,杨柳、周建国、葛晓音都曾参与讨论,但岑仲勉、刘学锴、余恕诚、吴调公持否定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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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商隐的遗诗与失传_李商隐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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