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埃论文

尘埃

虹 雷

儿子在前,老子在后。儿子手里拎着二斤子二斤肉,一尺路的步子慢慢蹭。儿子知道老子一手拿着根麻绳一手拎着粽子满脸怒气在后跟着,就像古时押解的差头。粽子是老娘裹的,三十六个。三十六行行行出状元。老娘特地裹了个大的放在篮口上,大得足有半升米,把篮口都遮住了。儿子知道老子抓在手里的麻绳是做样子吓唬他的。自记事以来儿子就认识了这根指头粗一尺长的麻绳,每当老子气急了,就拿出这根麻绳,可从来没在他身上掸过一下。所以儿子见老子拿出这根麻绳时,就有股像小解时的快意在身上涌动。有时这股快意涌得他几乎不能自制,但他使劲咬紧牙齿,使劲抿住嘴巴,没让不留情面的笑声蹦出来。

癞蛤蟆在爬,田鸡在蹦,蹦一下洒下几滴尿。儿子用脚去踩癞蛤蟆,一踩一个准。老子骂,作孽!儿子好似没听见,索性丢下子和肉,跑进路边的茅草地里。

哪去?老子吼。

儿子不理,解下裤带让裤子一下滑到脚跟,淅淅抛出一条白线,忽地惊飞一对躲在草窠里作戏的短尾鸟。

儿子看着那鸟的仓皇模样忍不住一阵大笑,笑得白线上下直抖。

没出息!老子骂。

儿子极不情愿地跟着老子走。儿子知道老子把他送到师傅家里,就会像卸下包袱样头也不回地往回走,把他留在师傅那儿吃苦受累。

送你去学木匠吧?

那天儿子从沟浜洞里掏回几只螃蟹放锅里用火炕熟刚要吃,老子耕地回来,一手牛臊抓起一只,掰开壳儿把黄澄澄的蟹黄吮进满是胡茬的嘴里,然后问了那句话。问话时老子两眼瞪得雀蛋样的圆。

我不学,儿子说。

儿子不明白老子为啥要问那句话。在家挖野菜挑猪草戽鱼网虾掏螃蟹,逢年过节到刘三太爷大院里听琴看戏,蛮快活的,学那玩意做甚!

“雅行教育”是高台县西街小学现阶段正在大力推行的德育教育模式,要求学生践行雅言、雅行、雅思、雅量、雅趣、雅致。可以这样说,雅行教育是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对个人层面要求的民族化、传统化,两者既互相渗透又互相促进。

荒年饿不煞手艺人,老子说。

你没做手艺也没饿煞,儿子嘟囔。

日娘的,你懂个屁!老子骂,你瞧二斗了?比刘三太爷差多少?

儿子直想笑。

(1)上世纪九十年代前,主要矿业国家的矿业资产评估一般依据公司法和相关会计准则来评估,没有专门的针对矿业资产评估的标准和指导。

二斗就能和刘三太爷比了?刘三太爷家要孵出几个几十个二斗来哩。二斗斫了几十年斧子也没斫出个堂屋来,现今住的那堂屋不是当连长的儿子抢了人家的木排,哪能盖得起?那木排老板费尽心思把木排弄了来,不但一文没赚到还挨了一顿打,不是刘三太爷闻讯赶去求个情命都没了。嘿嘿,和土匪没两样,还羡慕哩!我不学,儿子仍然这么说。

该矿体隐伏于矿区上棋盘村南约780 m,为(构造)蚀变石英脉型辉钼矿,矿体呈灰白色—褐黄色—褐红色,矿体外推长度200 m,厚度1.24 m。矿石钼品位为0.131%。

老子砰地把半截蟹摔到桌士,拉开被老鼠啃了几个洞的柜抽屉,拿出根麻绳扬在手里,你学不学?

我不学,儿子眼皮都没抬,仍然这么说。

2.1.3 开花习性。“鸿福金钻蔓绿绒”及其亲本在大棚种植1年后可开花,不同的是“鸿福金钻蔓绿绒”肉穗花序呈浅橙色,“鸿运金钻蔓绿绒”肉穗花序呈黄绿色。

儿子怨怼地看着老子,我还吃哩!

饿鬼投的胎!老子骂了句,把麻绳扔到地上,跨出门去。

儿子终究没能拗过老子。

儿子不知道老子叫他学手艺之前已和二斗谈妥了。人口说人话,说话得守信用。老子常说这句话。做儿子的,是不是该伸个指头给老子遮遮脸?儿子问自己。 .

20世纪70年代,国家大兴水利,许多中小型水库修建于那时。由于当时资金及技术条件限制,水库建成后坝体质量差、防洪标准低。21世纪初,国家对病险水库进行了除险加固。除险加固后的水库运行管理状况究竟如何,本文以太谷县庞庄水库为例进行了分析,找出了水库运行管理存在的问题,并提出了相应对策。

儿子总算给老子点面子,嘴里虽然顶着,两腿还是上了路。

跨进二斗的门坎,儿子就觉得老子在卖子。

由于人际关系、社会态度、性别、婚姻、党员等变量的回归结果与总体样本相近,在此不再赘述。需要指出的是,东部地区收入的回归系数要高于中西部地区,说明东部地区社会地位的提高更依赖于收入的提高;但是中西部地区健康的回归系数要高于东部地区,意味着中西部地区健康对社会地位的影响更大。此外,东部地区房产的回归系数要高于中西部地区,表示东部地区居民对房产有更高的偏好。

二斗坐在木椅上,捧着水烟呼噜噜地吸,两眼上下直扫,像买主打量自己想买的牲口。

几岁了?

十七,老子说。

叫他自个儿说。

搬不动,儿子说。

不信你试试看。

一尺三寸六分。

叫啥名?

1)根据流体弹塑性内摩擦侵彻理论,系统提出了超高速动能武器打击侵深、成坑及地冲击效应最小安全防护层厚度计算方法,为建立防护工程抗超高速动能武器打击的防护设计提供理论基础。

昶弘,老子说。

怎起这个不中听的丫头名字?

二是当好行为上的“方向标”。喊破嗓子不如干出样子,对于一线员工而言,身边的榜样往往比“纸上”“墙上”“电视上”的标杆典型更具有感染力。为促进班组舆情疏导员发挥表率示范作用,各基层队、站以“标准上高一档、管理上严一格、作风上紧一扣”为导向,对班组舆情疏导员队伍进行严格管理,实行“任期制”“考评制”和“淘汰制”,半年为一个任期,每月通过干部评价、员工评议、业绩评定相结合的方式,对每名班组舆情疏导员作风、形象、能力、素质、作用发挥等各方面进行综合考核,月度成绩累加得出任期总评分,对前三名进行表彰奖励和经验推广,淘汰末三名,由支委会重新选设。

嘿嘿,生他时正好有一老和尚化缘,顺便就请老和尚给起的。老子说。

二斗咕哝一句,放下水烟袋,背手在屋里转了一圈,然后朝外喊,陈四!

李大头带着我,到不远处的一家劳保店,买了一床被子。粗糙的绿布面,里面的棉絮一团一团的,硌手,是垃圾棉。可我都这样了,哪还有资格挑肥拣瘦,有个地方栖身就不错了。

陈四也是二斗的徒弟。二斗朝外一指,把夯搬进来。

在家我啥也没说,儿子说。

场边草田里,有个夯竖在蒿草里。陈四搬来夯, 在地中央。

搬起来我看看,二斗说。

夯是木质的,外面包了铁皮,足有半人高。看样子,没二百斤也有一百五。

搬,快搬,老子说。

十七,儿子说。

搬!老子逼。

搬不动,儿子还是这么说。

日娘的,你在家怎说的?老子骂。

秀容月明成亲那天,天蓝蓝的,门前的桃花开得正艳。娶亲的队伍吹吹打打,从东大街到西大街,又从西大街回到东大街。

老子正急得手足无措,房间里走出个没裹脚的丫头。大大咧咧地冲着两个来人一笑,说,这夯他哪里搬得动?还有几年干饭没吃哩!

儿子拿眼去偷看那丫头。那丫头约摸十七八岁年纪,长得挺逗人的。特别是那眼睛,比猫还亮,正用眼角梢瞄他。她轻视我哩!儿子心头一紧,一股热流从脚跟涌上来,撞得他浑身毛孔都胀人。他哈下腰,拦腰挟住那夯,一使劲,从屋里又搬到屋外场边的草地里。

有种!二斗乐了,学木匠就要有力气,这徒弟,我收下了!

两个徒弟,一个挑着家伙,一个扛着大锯。二斗前头走,两手背在身后,握一把早已脱了钢锈了口只能当锤子用的斧子,一步一步,有模有样。偶尔煞有介事地放慢脚步,撅起屁股挤出一个高质量的响屁。

昶弘,你帮我忙了,要不这担子也在我肩上哩!陈四说。

师傅呢?

到时你就晓得了。

他在牵牛哩。昶弘说。

小声点,师傅听见了要骂的。

骂?咱也有张嘴。

嘿嘿,看你样儿是个死大胆。

二斗的手艺在当地是很走红的,水、旱、方、圆样样拿得起放得下,大至砌屋架梁小至箍舀修桶,没样不会,没样不精,只是年纪大了,许多活儿能说不能行。刘三太爷家的活儿向来都是二斗做的,娶孙媳妇要砌一幢厢房,当然还叫二斗。择定了黄道吉日,二斗便对两徒弟说,上路吧。

他在牵牛哩,昶弘又说。

不是牵,是骑,陈四说。

咋骑?

师傅还是师傅,一贯这样。

昶弘学的头一路活计是唱大锯。

唱大锯就是锯木头。地上刨个尺把深的洞,站进根木头,两人一前一后,用大锯你来我去地拉。二斗指点说,唱大锯唱大锯,要唱出大锯的味儿来,不是直来直去一拽一推就叫唱,唱要唱得活,唱得好听。这样,呼呼——沙沙,呼呼——沙沙,一声是拽,二声是抬锯把,三声是推,四声是压锯把,记住了?

记住了,昶弘说。 .

师傅,你有事,有我哩,陈四说。

二斗两手背在身后,站着看。

唱大锯是个力气活儿,一天唱下来昶弘浑身骨头像散了架样地躺在床上,连翻身的力气都没有了。明儿我不学了,我吃不消。陈四说吃不消也得学,进了这个门就是这家人,不学会被扣珍笑话的。昶弘问哪个扣珍?陈四说就是师傅的三闺女呀,那天笑你搬不动夯的你忘了?昶弘说她笑由她笑吧,有本事她也来唱给人看看。陈四说你别小看她了,她唱大锯比你有力气哩。唱大锯会唱不会唱,区别可大了,会唱省力不会唱吃力,你再唱两天就不觉吃力了。

“也就是说,你把不可能确定的太多的时间点放在一起去猜测,结果就会疑惑。所以,你要做的就是做好眼前的事,一步一步地按着每一个时间点走,把每一个时间点走好,你的疑惑就迎刃而解。”

啪的一声,老子麻绳抽了下来,抽在儿子面前的桌子上,把儿子正准备拿的一只蟹抽得稀巴烂,油汪汪的蟹黄溅了儿子一脸。

刘莉这才反应过来,见她面色不善,只得忍气吞声为自己倒了一杯水,送到嘴边发现杯中的水都是臭的。黄红英把寄存的记录本转交给她,说:“有几件行李都过了期无人认领,你要清点一下。”也不等刘莉说一声谢就挎起包扭着肥胖的身体走了。

昶弘摇摇头,我不信。

电商(商务秘书)场景实验室教学按照“素质平台、能力为主、产教合作”的人才培养方向,建立以培养学生职业能力为目标,以电商场景实验室为平台,“教、学、做”融合,以仿真电商场景实验、企业真实场景教学为主,融岗位场景、现场顶岗、项目合作、分组讨论等教学方法,有步骤地建立起“循序渐进”的技能训练体系,使学生在具体的电商场景实验、场景工作环境中培养职业意识,获得职业能力,从而完成由在校学生向职业角色的转变。

一丈三尺六的桁条上要钉十档椽子,一档是多少?

昶弘忍住了,就再拉两天看看吧。昶弘心里说。

陈四说对了,三天唱下来,昶弘唱得有板有眼,真的不觉吃力了。

怎么样?我说的没错吧。陈四说。

昶弘点点头,笑笑,手里活儿没停,仍然有模有样地唱,呼呼——沙沙,呼呼——沙沙。一星锯屑刮进了昶弘的眼睛里。陈四说,别揉,拎起眼皮朝北唾三口,锯屑就没了。昶弘照此做了,锯屑真没了。

你能当师傅了。昶弘说。

迟早要当的,从学徒的第一天起,我就打算当师傅了,陈四说。

昶弘进步快,二斗也很高兴,你是我徒弟当中学锯最快的。二斗说。有空,二斗总是喜滋滋地捧着水烟袋站在一旁看昶弘唱大锯,布条裤带垂在衣角下面老长老长,像截挤抹干净的肠子。昶弘看了一眼,直想笑。

渐渐地,昶弘觉得老子逼他学木匠还是对的,活儿虽重些,做惯了也就无所谓了。早上有饼中午有肉晚上有酒,吃的比自家强多了。在人家吃在人家睡,有时还听刘三太爷说段“三国”,蛮舒服的。特别是刘三太爷孙子的女人,长得比戏里的小姐还逗人,常抓把棒籽儿逗鸡两眼朝昶弘这边瞄,在家哪有这情趣?不过昶弘觉得刘三太爷屈了自己的孙子,八岁娶了个十八岁的大女人,眼下成亲孙子懂甚?待孙子真正懂事时女人已成老妈子了。

她叫啥名?昶弘问陈四。

陈四笑了,你驴日的当心,刘三太爷家里长家伙短家伙都有!

昶弘像吃了一记闷棍,心头火得直激灵。他猛地一抬大锯,用力搡过去,陈四没提防,锯把撞在胸口上,身子一仰,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你家伙报复我?好,有你受的。陈四搓搓手,抓住大锯继续唱。早晚叫你认识我哩!陈四说。

有人喊秀子,那女的应声。于是,昶弘知道了那女的名字,叫秀子。

夏天日长,出工都等日头冒尖,昶弘每天都睡到这当口才起来,然后拿条印着蓝条儿的纱布巾到河边去洗脸。昶弘去洗脸的时候,每次都看见秀子蹲在河边的石头上洗衣服。看见秀子蹲的样儿,昶弘浑身总是涌出股异样的感觉。

昶弘洗脸,秀子总是拿眼朝这边瞄,昶弘水里看得清清楚楚。昶弘故意慢慢地洗,慢慢地擦。他想让自己看个够,也想让秀子看个够。

你叫秀子?一次,昶弘壮着胆问。

嗯,秀子头没抬。

你咋嫁个小男人呢?

秀子没作声,手里搋着桶里的衣裳,眼睛看着河水。水碧清碧清的,像面偌大的镜子,河边的树呀草呀一棵棵倒长在水里。弯弯的涟漪,摇曳的水草,偶尔露出两条游移的小鱼,似一幅精美的图画镶嵌在河的镜框里。

我问你哩,你咋嫁给一个小男人呢?昶弘又问。

秀子仍没作声,抬手把辫子甩到身后端起衣桶走了,走几步,又转过身来看昶弘一眼,像怨怼,又像留恋。昶弘的心怦怦跳,两眼怔怔地望着秀子的背影。他觉得秀子是一根带子,系住了他的心,把他的心拽得紧紧的,好疼。

我要娶你。昶弘心一热,继而又冷了下来。瞎想,刘三太爷家的,瞎想!

学徒总是免不了挨打。昶弘挨了二斗一斧头柄子。

挨斧头柄子的原因是昶弘凿错了一个眼。

那眼儿昶弘本来认为凿得是不错的,一根料子上凿三个眼,凿之前昶弘还问过陈四,陈四说你按线凿就是。昶弘叫陈四帮着看看,陈四还是那句话你按线凿就是。昶弘凿了,结果凿错了。有两条横线上已打过×,昶弘不知道打×就是作废,结果多凿了一个眼儿,废了一根料子。当二斗把斧头柄子扬起来的时候,昶弘以为二斗是不会打他的,因为在家老子逼他学木匠时,手里的那根麻绳扬起过若干回也没掸过他的身子,没想到这斧头柄子却扎扎实实地落下来了,落在昶弘的手背上,手背上立刻暴出两根青筋,疼得昶弘哎呀哎呀地直叫唤。

再叫,再叫给我滚!二斗吼。

师傅,我是来跟你学徒的,滚了就学不成了。昶弘说。

知道为啥不用心?刨料去!

昶弘看见秀子在远处偷看,脸上便觉火辣辣的。

秀子端瓢鸡食出来逗鸡子,一把鸡食撒到昶弘身边,鸡子还没吃净,秀子又过来赶,赶鸡时,秀子盯着昶弘的手背看,两眼晶亮晶亮的,像泪水。

昶弘心头一热,手上的疼痛好似减轻了许多。

你知道师傅为啥打你?晚上陈四问昶弘。

凿错了眼儿呗,昶弘说。

陈四笑了,屁,凿错了一个眼儿就挨打了?刘三太爷家有的是木头。

那为啥?

陈四笑而不答。

昶弘说我知道了,是你小子捣的鬼!陈四扑哧一声笑了。昶弘跳起来将陈四压在身下,我看你使坏!我看你使坏!陈四说我不是秀子,我不是秀子,你有本事骑秀子去!

提到秀子,昶弘松了手,推开窗子朝东望。

东厢房的窗户上,有秀子的影子。

这丫头和那小男人成亲,你说那小男人会不会那个?陈四说。

你替人家担心这个做甚?睡觉!

我做床时替她做个叫床,叫她那个时满院都听见。

啥叫叫床?

过几天床做好你就知道了。

床是做得够花钱的,三道檐,每道檐里有一块踏板,每块踏板两头都有两扇小门。四尺六寸六分宽的大床加上三道檐足有一丈宽。阔绰阴森,如果床正中置上一尊泥菩萨那就成地道的神龛了。竣工那晚上昶弘问陈四,啥叫叫床你试我看看。陈四说这是秘密,手艺人没点玩意还算本事?啥叫叫床,待新床睡人后你就知道了。昶弘说睡人我也不知道我们马上就要走了。陈四说那等你成亲,我替你去做一张让你体会体会吧。

二斗爱赌钱,师徒仨在刘三太爷家做了几个月的工钱本该得几十石大麦,轮到竣工时二斗在小纸牌上输得一斗都不剩了。刘三太爷还算宽厚仁慈,只要一半,另一半派人用牛车替二斗送回去。

二斗夜里输了钱白天脸色就难看,动不动还打人。昶弘错了挨打,不错有时也挨打,打了还不许顶嘴。

不是心里有事儿,我真不学了,这气叫人咋受!昶弘说。

我知道,你是想秀子,陈四说。陈四说这话的时候用指头在昶弘鼻尖上点了点。

昶弘点点头。

帮你出个主意。

啥主意?

我看秀子对你蛮有意思的,晚上你……

陈四到底是师兄,到底比昶弘长一岁,知道的事情比昶弘多。晚上,昶弘摸进秀子厢房。秀子正在缫褂边儿,见昶弘闪进门来,没惊也没慌,说你这个人胆从头顶上冒了,你就不怕别人看见?昶弘说看见有什么?顶多挨顿打。秀子说,打?打就是轻的了。你没瞧见老头子袍子里面的家伙。昶弘一听,两腿都凉了。秀子说既然来了,就别慌,要我跟你好,行,晚上和我一道走。昶弘问去哪儿?秀子说走得远远的,到哪儿算哪儿。昶弘摇摇头,来时的冲动一点都没了,我还没和家里人商量哩。秀子说,那你回吧,我困了。

昶弘像打了败仗样地又回到了西屋。

得手了?陈四问。

昶弘不言语,墙一样倒在床上。

我还算男子汉哩,!昶弘骂自己。

翌日清晨,当氤氲的雾气从院子里慢慢退去,所有的廊道所有的门窗都清晰地现在人们眼前时,刘三太爷家的院子里乱作一团了。刘三太爷用拐杖把地捣得笃笃响,给我去找给我去找!刘三太爷的儿子媳妇们也在跺脚叫唤,喜日近了亲戚请了这丫头跑了怎得了!

昶弘知道秀子跑了。

我还算男子汉哩!!昶弘骂自己。

秀子跑了,在刘三太爷家做工好似没了情趣,挨了打,昶弘又不想学了。想到刘三太爷家的东西快做完了,快要跟二斗回家了,昶弘又想到了扣珍。

扣珍长得没秀子俊俏,可屁股长得比秀子大。昶弘记得老子说过,买牛要买爬山牯,娶女人要娶大屁股。大屁股女人会养娃。

地里棒子熟了,帮扣珍家掰棒子,扣珍衣裳穿得单单的,昶弘突然发现扣珍不但屁股长得比秀子大,胸口那个长得也比秀子大。昶弘看着看着,两眼似喷了火,灼得扣珍满腮帮子的红。

看啥?掰棒子!扣珍说。

昶弘没动。昶弘发现扣珍说这句话的时候略带挑逗的味儿,脸儿红红的,眼梢亮亮的,像怨怪,又像喜乐。

我想摸馍头,行吗?

昶弘壮着胆子说,声音有些发抖。

扣珍说,想摸就摸呗,只准摸一下。

昶弘说,一下就一下,说着把手伸去捉住,久久不松。

你走开呀。过了会儿,扣珍说你不是说只要摸一下吗?昶弘说是一下我不能松手松手就两下了我要摸到天晚不不不不天晚也不松手,松手我就没命了。扣珍猛地转过身子,说得寸进尺的馋猫,我又不是你女人,你做哪门子梦?给你点甜头你就开罐子挖糖吃了。昶弘说我要你做女人我要你做女人我不学徒了,我回家跟爹说去!扣珍说你不把手艺学好我不嫁给你。昶弘心头一冷说那啥都完了三年才有一年,哪天你才是我女人?扣珍说做你女人费啥事?你天生睡在我家里哩。

昶弘的心被扣珍撩热了。

昶弘不是二百五。

二斗也不是二百五。

二斗对昶弘说,你该出师了。

二斗说这话的时候,脸冷冷的,眼睛没朝昶弘看。

昶弘一愣,我才学一年,不是说三年吗?

二斗又说,你该出师了。语气比前句重。

看二斗脸色,昶弘知道自个儿和扣珍的事被二斗察觉了。二斗老两口睡在东房间,扣珍睡西房间,昶弘睡锅屋旁的小屋里。那天在玉米地里昶弘要扣珍晚上和他出去,扣珍说那怎行,出去就不回了?我指头上扣个线,线尾就扣在窗棂上,你后半夜站窗外拉一拉线我就出来。昶弘一下把扣珍搂到怀里,你真有办法,你真有办法!扣珍弯起指头刮了昶弘一下鼻子:也不觉羞!昶弘说羞?个个怕羞世上早就没人了。

之后,昶弘拉了几次。也许开门声被二斗听着了。

我才学一年哩,昶弘说。

你一年够了,回家慢慢操练吧。

因为没有学足三年,昶弘只学会了唱大锯,人们便都叫他昶大锯。

刨呀凿的大锯也会摆弄,只是简单些,粗糙些。请大锯做工的,也只是些恭凳板凳装耙装草叉之类的粗活儿。请二斗犯不着,就找大锯。大锯图名声,出工早,收工迟,中午不休息,不抽烟不喝酒整天下死力。别人三个工的活计大锯两个工就成了。虽说木匠做活儿用不着八盘四碟,但四样小菜还是要做的。多一个工就多一天招待,多一天招待等于多花几天的工钱。人是便宜虫,因此人们只要有大锯能做的活儿,都叫大锯。这在大锯看来,自己是尽了最大的努力。但粗活儿毕竟有限,免不了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老子叫大锯再去找二斗。大锯不去,说他马上会来找我的。老子说放屁,你不去找师傅,师傅还会来找你?大锯头一歪,不信?你等着瞧。

几月过后,老子认输了,二斗真的叫人来找大锯了。

——扣珍肚子里有了大锯的种。

这事二斗很伤心,当着大锯的面跺脚骂,你这杂毛没良心,我当师傅的哪样对不住你,偏抓屎往我脸上泥?大锯说,师傅你别急坏了身子自己倒霉,如今错已错了,木已成舟,还有甚说的?做了亲换了心,往后还要来往哩!

二斗挨了呛,怨气只好往里咽。

这事由于不光彩,没请亲戚,没放鞭炮,待天黑,叫大锯带着腆着肚子的扣珍往家走。上床前,扣珍说,你这人不规矩,我估摸你日后还是不规矩。大锯说咋叫不规矩?扣珍拍拍肚子,规矩,这哪来的?大锯说这也叫不规矩?那个个规矩几十年后世上就没人了。扣珍刮大锯的鼻子,歪理,还是那句歪理!大锯说好好好,你说咋着就咋着。反正日后我不朝别的女人看,看就害眼睛。扣珍说赌咒我不听。大锯说那咋着?扣珍说今晚你作马。大锯说这哪作兴!扣珍说我说作马就作兴了?吹烛!

那床作怪了,像夜晚路道上脚夫担着的破扁担,一动就吱嘎吱嘎地叫,能听半里路。扣珍气得用拳头捣大锯,亏你还是木匠哩!亏你还是木匠哩!就做这个破玩意!大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只好抱着扣珍滚到踏板上。

床是陈四做的。

大锯见到陈四,见面就是一拳,你驴日的捉弄我呀!陈四知道大锯为啥找他,笑得在地上直打滚,你不是说想知道啥叫叫床吗?你不是……大锯说走,快去帮我弄一弄。我给你喜钱。陈四问多少?大锯说一块光洋。陈四说好,看在你是我师弟的面上给块光洋我去!

陈四关上房门在里面摆弄一阵,然后开了房门,说好了。大锯说替我叫个好吧,做床时还没叫好哩。陈四说热二两酒我叫。大锯说行。陈四用斧子轻敲床面叫道:

天地赐下龙凤床,

龙凤床上喜成双。

南海观音来送子,

明年喜得状元郎。

……

扣珍没好气地骂陈四,好话挨你说尽了,坏事挨你干绝了!陈四说师妹,我还干着哩,你要不是我师妹呀,我还真不来哩!陈四说这话时朝扣珍做了个鬼脸,扣珍抓起锅铲敲了敲,去去去,厚皮脸,三刀斫不透!

既然成了女婿,二斗有事儿还得找大锯。过去是徒弟,现在是女婿是客师,不再挨斧头柄了。大锯的拿手戏就是唱大锯,唱起来精神抖擞,有板有眼。相比之下,陈四逊色多了。二斗逢人便说,那是我女婿,怎样?闻者总是点头称是,不错,精神,精神。每逢做寿材,大锯都要出番风头。做寿材讲究日出开锯日落完工否则就不吉利,也就是日落完不了工,就意味着主人寿材做好,寿命也就不长了,没光辉了,已摸着黑了。主人夫妇都健在,一天要做两口棺材,木匠多,场面大,四五张大锯一起拉,呼呼——沙沙,呼呼——沙沙,谁慢了节奏就会被人嗤笑。在所有的木匠活儿中,大锯最喜欢的就是做寿材。唱大锯出了风头,到晚还要露一手——叫好。

二斗做了一辈子手艺,样样都行,就是不好意思叫好。滚瓜烂熟的喜话,人前一站两句一叫就没词了,所以做寿材就叫大锯帮他叫。大锯脸大皮厚不在乎,众目睽睽脸不改色心不跳,学着二斗的样儿,两手身后一背,唱戏样地字正腔圆叫出一串主人听了欢心的好来:

手执银斧亮堂堂,

府上做个百岁坊。

九天仙姑来贺寿,

百子团圆聚一堂。

……

日子就这样过去了,一天又一天。

一天午后,来了一队人马,驻进了刘三太爷家的院子。刘三太爷家忙得热火朝天,光猪就宰了二十来头,还请来了一个戏班子。大锯一听,才知道是大舅子扣喜回来了。

你哥回来了,大锯说。

在哪?扣珍问。

在刘三太爷家里,你没听见猪叫半天?

他回来怎不家去,跑人家干啥?

人多呢,怕有百十号。

人多怕啥?他回去就是了。

你怎知他没回去?

回去爹就叫我了。

还是去看看吧。

不去。

你想叫你哥来看你呀?

他不来看我我就不去看他。

他是军队上的连长哩。

连长有啥,去年路过的那个军队,头头是军长哩,还不都住在老百姓家里。

大锯没词了。细想想,扣珍说的也没错。

晚上,刘三太爷家张灯结彩,鼓声铿锵。要是以往大锯早去看热闹了,这次没去。他要等大舅子到他门上来。他去了,觉得就显得有点那个了。

大舅子没来,在刘三太爷家住了几天,开走了。走的时候,刘三太爷送了他们几牛车东西。听人说,扣喜这次回来什么都捞着了,几个年轻女人整天围着他,他已开口叫刘三太爷老丈人了。

挨枪子的,大锯骂。

扣珍说,骂他做甚?只当没他。

平日大锯外出,家里有老子。一晚老子突然倒地不起,死了。老子没了,家里就剩扣珍一人。扣珍胆大,孤零零地落在草地中间的两间小屋,不靠庄不靠邻,大锯出外做工,扣珍照样里里外外地跑。土匪经常出没,抢东西,闹媳妇,大锯有些担心,家里没啥东西够他们挖的,只有扣珍。扣珍拍拍肚子,怕啥?他们没眼看这个?

大锯笑笑,也是,土匪也是人,也是娘养的。

扣珍很会过日子,大锯不在家,挑些野菜烀烀便算一顿。大锯骂。扣珍说不关你的事,我自个儿身子自个儿晓得照应。大锯说你要照应肚里的娃。扣珍说咋?我不比你上心呀?生下来保你白白胖胖的!

大锯只好笑笑,无话。

扣珍省下不少粮食,怕霉,摊到外面晒晒。不想一晒给人漏了眼,一个蒙脸汉子乘大锯不在家,对着扣珍肚子踢了一脚,背上口袋跑了。

正巧,大锯在路上撞上了那汉子,把口袋又背回来了。

大锯出工或者夜晚回来,也是学着二斗的样儿,手里总是少不了一把斧子。老人说,斧子能避邪,神鬼不敢靠前,所以大锯总是带着斧子。那抢粮的汉子做贼心虚,见迎面有人影走过来就绕开道走。大锯觉得蹊跷,追过去一看那口袋是自家的,上面有自己写上去的名字,扬起斧子就追过去。那汉子吓破了胆,扔下口袋跑了。于是,大锯把口袋又背了回来。

幸亏当初老子叫我学木匠,要不这会儿这粮食就没了。大锯说。

扣珍指指肚子,不学木匠,我也不会受这份罪。

大锯说,这是前世注定的。

还后世哩,哎呀……扣珍说着,忽然抱住肚子。

大锯惊慌起来,是不是要生了?

谁晓得呢?恐怕是刚才被那杂毛踢了一脚,踢伤了。

大锯手足无措,我去把东面王四奶奶请来?

扣珍说不,请王四奶奶接生好歹也得包个喜钱折子。我娘生了五个也没请过人。

那咋办?

怎办,鸡子生蛋没见过?你去烧锅水。

水没烧好,扣珍就临盆了。娃儿的头露出来就是不下来,疼得扣珍额头上汗珠直冒。这小狗日的不出来,你替我往外拽!扣珍喊。大锯哆嗦着蹲下身子,双手轻轻操住娃儿的头,往外拽。哗啦一声,娃儿出来了。

是个小子,可不喊不叫,是个死胎子。.

扣珍说,你拎住娃儿的腿,拍他的屁股,娃儿是憋的。大锯拎住娃儿的腿,拍了两下,娃儿真的哭了。

娃儿活了,两口子欢喜得心头直抖。

给娃儿取啥名呢?大锯说土些好,别像我土人取个洋名儿,不男不女的。扣珍说不,要取就取个有玩意的名字,瞎想比细想的好。大锯说成,叫饭盒吧?扣珍没好气地瞪了大锯一眼,还粪桶哩!叫你瞎想就叫你想饭盒的?大锯说那叫啥呢?扣珍说明早你开门看见啥就叫啥。大锯说成。

翌日清晨,大锯开开门,一眼就看见门前树梢上的喜鹊,于是,就给娃儿起名叫喜鹊。

日后要让咱喜鹊好好念书,留洋,混出个人样儿,大锯说。

喜鹊瘦小多病,直到十二岁才开学。

学堂设在刘三太爷家的西厢房里。刘三太爷早故世了,主屋已成了大队部。大锯送喜鹊来开学的时候,学生们正在咿呀咿呀地念书,先生在走廊里看雕刻的花板。看着先生那着迷的样儿,大锯心里乐滋滋的。

先生,我带我娃儿报名来了。

先生扭过脸,看一眼大锯,又看一眼喜鹊,好,好好,报吧。

大锯跟着先生来到放着一张小床和一张破桌子的办公室,先生掰开报名册问大锯,娃叫啥名?

喜鹊。

先生笑了,这名字不错,看你娃儿的模样,将来肯定是只会飞的鸟儿。

大锯满心的热乎。托你先生的福哩,托你先生的福哩,大锯连声说。

先生说,交钱吧,学书费合计壹块伍角钱。

大锯连忙交了。

报完名,先生又回到走廊里,还是盯着那雕花板看。大锯说,先生,你晓得这花板是谁刻的?

先生摇摇头,不晓得。

是我和喜鹊他外公刻的。

先生一脸惊讶,原来你是木匠大师傅呀,太好了,太好了,我这儿正要请人修桌子做椅子哩,这下请你了!

儿子在这儿念书,没法回,大锯只好把家伙背了来。桌子好修,该换腿的换腿,该换面的换面,照样脱样,依葫芦画瓢。椅子就不好做了,一张板椅二十六个眼儿,没个正的,全是斜眼儿,而且大多还是两面斜。椅子前宽后窄,后背上大下小,有一个眼儿岔度不一就不成样儿。过去跟二斗时只顾凿眼儿,从没留神过画线,而做椅子关键恰恰就在画线上。怎办?大锯去请二斗,二斗正躺在床上哼哼,大锯没法开口,只好硬着头皮瞎摸。他搬来一张旧椅子,挨档儿量,照样儿套,弄是弄起来了,可就是放不平,前后横档不对线。一个大队干部搬起来看看,然后哈哈笑出声来,说大锯呀大锯,你这椅子真做绝了,狗尿尿,买都没处买哩!大锯只觉脸上发烫。无地自容,恨不得钻到泥里去。

该让扣珍来送喜鹊上学,大锯好懊恨。

既然如此,只好和先生打招呼。

对不起先生,失手了,没做好。

先生毕竟是先生,肚量大,说这没啥,蛮好蛮好。

工做完了,钱也拿了,大锯反而睡不着觉了。

当初不懂事,学少了。大锯说。

才知道哩,活该!扣珍说,老爹在那儿,不懂再去问呗。

老爹快要死了,那天我去,躺在床上光哼哼了。大锯说,七十多岁了,也该死了。

扣珍失火样地从床上跳将起来。

我爹病了?

嗯。

那你怎不早告诉我?

你又不是医生。

扣珍掀掉大锯的被子,抬手在大锯的屁股上啪啪就是两巴掌,你个死鬼,起来,送我回去!

二斗一病不起,看来没多日了。大锯说爹,给你做个寿材撞撞喜吧?也许能把你老人家的病魔撞跑了。二斗闭着眼睛点点头,然后用手指枕头,这里面有二百块钱,你拆开拿去买木头吧。

大锯买来木头择定黄道吉日请来了二斗的一班徒儿们,噼里啪啦一阵鞭炮,大锯把一根木头架到凳子上,三拜三叩,然后开锯切根。

这切根就是把山上砍木头时的斜头锯齐。若是木根落地时滚动,病人即可转危为安。若是不动,则无希望。众人眼睛盯着,大锯更是留神。木根快落地时,大锯故意用锯鼻触上木根,木根笃的一声落地,骨碌碌滚出去几尺远。众人叫好。大锯立刻把这喜讯告诉二斗,二斗睁开眼,两眼渐渐有了光亮,继而叫大锯,扶我起来,把我弄到门口椅子上,我要看看。

二斗的徒弟当中,手艺好的要数陈四,做寿材按理该由陈四握尺画线。但陈四不是二斗的女婿,没大锯硬铮。大锯知道做棺材不是做家具,简单,便不和陈四客气,自己握尺。其他师兄弟们有些替陈四抱不平。陈四说,管他去,他叫咋弄就咋弄,出了岔子他担着。做棺材大锯是胸有成竹的,粗棺材细雕花,紧榫犁松眼耙,只要有个三脚猫的手艺,别的东西做不了,做棺材还是没话的,事无巨细当然也没有巨粗的,再粗的活儿也有细心之处,大锯忽视了这一点。

太阳还剩三竿高,六块板全部拼刨成功,即将钉拢。大锯端着一壶酽茶,这边看看,那边说说,指挥拢材。

拢吧,赶太阳正好完工,大锯说。

陈四只顾坐着抽烟,不动。

其他师兄弟们也一个个面面相觑,不动。

今儿你们到底是怎的了?啊?

陈四瓮声瓮气丢了一句,你自个看吧。

大锯愣住了,莫非哪儿弄错了?大锯端着茶壶分别朝六块板上看了看。忽然,大锯两眼盯住了两块墙板,身子不由悚地一抖,茶壶叭的一声落在地上。

大锯昏了。

棺材两边的两块墙板是由块“()”形拼合的,前宽后窄,前斜后正,里槽外光,画线时稍不留神就能做成一顺跑,即:“))”,无法拼拢,非得重新买木料再做一块不可。而再做一块又不吉利,那剩下的一块给谁?谁家承认?曾经有个木匠也这样做错了,故意磨蹭到天黑,就说没太阳不能拢材,明儿上午再来两个人拢吧。主家没法,只好承认。当天夜里,木匠叫徒弟趁那户人家睡熟了悄悄扛半边扔下大港。第二天,主家只晓得半边墙板被人偷了,哪晓得是木匠做的手脚?只好再买木头重做一块。二斗是内行,又是丈人,瞒不住也没法瞒,大锯没了章程。

见几个师弟站一边捂住嘴笑,大锯心里像锥子挖样地疼。

二斗坐在门边看着,气色比早上起来时好多了,且有想吃的感觉。见太阳快要没了,棺材没拼拢,便问大锯。大锯没法,只好实说。二斗听了,身子朝后一仰,一口气再没回过来。

大锯发誓一辈子不再抓斧子。

哪个再做木匠就不是人养的!

大锯把斧子扔进了大河。

大锯不做木匠,扣珍也支持。手艺蹩脚,常丢丑出洋相,不如不做。三十六行,种田为上,为啥偏要做木匠?

哪个再做木匠就不是人养的。有人提到大锯的手艺,大锯就说这句话。

不过大锯这话说得有点早了,如今做不做木匠不是由他自己做主了。早先是老子逼,如今老子殁了自然有人逼。

社会不是过去的社会,“大跃进”了。过去开河靠肩挑,如今要实现车子化。砍净了看得见的树木,找遍了会抓斧子的人。大锯称不上是木匠,但斧子还是会抓的,大锯还是会唱的,当然也在召集之列。

我已不做木匠了。大队干部来找大锯,大锯说。

他早就不做了。扣珍说。

为啥不做了?

好多东西不会做。

你为啥不会?去年会今年为啥突然不会了?是不是对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三面红旗不满?

我啥都满,就是不做。

你不做?好,我叫你做。

扣珍火了,他说不做就不做,你还把人逼死怎的! ,

嘴凶没用。大队干部丢下一句话走了。不一会儿来了几个民兵,用绳子将大锯绑了,押上了工地。

大锯还是不从。再做木匠就不是人养的!大锯已铁了心。

这句话大锯本来是对自己说的,不料其他木匠多了心,也纷纷丢下家伙不干。这一来,大锯成了攻击“三面红旗”的反革命,和四类分子(地主、富农、反革命、坏分子)站到一条线上了。

大锯被押到了公社人武部。

人武部长是个当兵的出身,连鬓胡子,打人捆人很有水平。大锯进了门没回上两句话就知道他这水平不同一般,捆人只需半分钟,小麻绳轻轻一抽两只膀子就离开了身子。

你和你逃到台湾的舅子有啥联系?

没联系。

小麻绳又是一抽,大锯的两脚离了地。

说,你家的电台藏在啥地方?

说,你舅子给了你啥任务?

说,你搞过哪些破坏活动?

大锯没言语。

大锯没法言语。

大锯第一次尝到了受冤屈的滋味。整天哭号,整天喊冤枉,几天工夫,人瘦了一壳。

一天,大锯被带进一个会议室样的房间里,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正中坐着,两面坐满了公社干部。大锯好似觉得这女人有点儿面熟,可怎么也想不出在哪儿见过。

你叫啥名字?那女的问。

昶弘。大锯说。

你做过木匠?

做过。

你做过木匠,偏偏又在社会主义建设的高潮中丢下本行,煽动闹事,破坏社会主义建设,你说你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

大锯吓得浑身直抖,头垂得低低的。

这样吧,那女的和两旁的公社干部低声说了几句,然后扬起声说,今天我放你回去,希望你正确认识自己的错误,痛改前非,重新做人,为社会主义建设出力流汗。你听到了吗?大锯不敢再犟,他已被捆怕了,连连点头,听到,听到。

大锯懵懵懂懂地回了家。

大锯觉得奇怪,来时那么凶,走时竟这么随便,这女的究竟是什么人呢?

扣珍已为大锯备好了饭菜。大锯说你晓得我回来?扣珍说何止是晓得,不是我你怎回来的?你道放你回来的那个女人是哪个?

哪个?

就是当年刘家跑了的那个童养媳!

大锯一拍大腿,怪不得我面熟哩,原来是秀子!

大锯好懊恨,要是当时听秀子的话和她一块儿跑,说不准如今也弄个官当当,少受这顿闷气。

你在哪儿碰上秀子的?大锯问。 .

扣珍白了大锯一眼,在哪儿?在路上!吃饭,看你瘦成啥样了!

原来扣珍见大锯受了冤屈,受了折磨,两次到公社看望都没让进门。扣珍气不留命,拿根绳子到大路边树丛里去上吊。她不想死在家里,死在家里会吓煞喜鹊的。刚把绳子扣好,一辆小汽车开到面前,车轮突然嗤嗤往外冒气。小车停了下来,车上人也下来了,为头的是个女的。扣珍怕路上人看见她,屏息静气地躲在树丛里不发出一丝声响。看着看着,扣珍突然觉得那个女的好面熟,就是想不起在哪儿见过。只听那女的向一个胖男人介绍说,我十三岁那年,就是被卖到这儿一个姓刘的地主家当童养媳的。后来我就从这儿跑出去,参加了革命。听到这话,扣珍一下子想起来了,怪不得好面熟,原来她就是在刘三太爷家待过的秀子。扣珍从树丛里跑出来,她相信秀子能坐上这车,肯定是个不小的官,肯定能救出大锯。

你是秀子?你救救我男人吧!扣珍跪到那女人面前。

那女人一怔,你是谁?

我是做木匠的二斗家的三闺女扣珍呀!

扣珍?那女人说,我是秀子,你快起来,有话慢慢说。

扣珍站了起来。

那女人问,你男人到哪儿去了?

被他们抓去了。

哪个他们?

公社里的人。

那女人脸色渐渐冷淡起来,这么说你男人犯法了?

他啥法也没犯。他们逼他做木匠,他不做就……

那女人点点头,呵,我知道了。我正好要去你们公社,我去帮你了解了解情况吧。你回吧,回去好好参加社会主义建设。党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决不放过一个坏人。

扣珍把绳子从树杈上解下来,扔进大河,回来了。她相信秀子说的那句话,党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绝不会放过一个坏人。大锯是好人,党不会冤枉他的。

唉,只怪我当时没听秀子的话,要是跟她一道走就好了。晚上,大锯躺在床上还在想着白天的事情,想着秀子那张每个毛孔都放射着威严的脸,叹了一口气说。扣珍说人家怎会带你走?大锯说这里的枝枝节节怎能告诉你?你知道了,会吃醋的。扣珍说得了吧,别剐肉往自个脸上贴,人家是啥人你是啥人?只有我跟着你这个丑八怪!说着便把身子压了过来。

大锯做了马。

誓发过了,苦头吃过了,木匠还得做。当大队干部再次来叫大锯的时候,大锯记住了秀子的话,二话没说,背上家伙就上了工地。

工地设在一块茅草地里,几十个木匠和不是木匠的木匠在一起锯的锯凿的凿刨的刨。大锯看到这场面,就想起早先的做棺材,就想起做棺材时的快活劲儿。

木匠组长问大锯喜欢做啥?大锯说我唱大锯吧。组长说行。于是大锯就加入了唱大锯的队伍。

唱大锯是大锯的拿手好戏,可大锯怎么也唱不起精神来,一天八两大麦,一顿都不够吃的,唱大锯这重活儿怎担得起?几天唱下来,大锯熬不住了。一个踉跄栽下来断了一只膀子。这一来,大队干部们只好叫大锯回家治疗。

大锯的膀子治好时,车子化的风潮已彻底降温,砍净老百姓的树木做起的成千上万辆的车子此时都进了灶膛当柴烧了。为啥?小车在挑河上起不了多少作用,新挖河还可用几天,疏浚河道一天也用不上。木头轮子没弹性难推一些倒还罢了,那自制的轴承半天下来弹子就成了铁疙瘩了。

挑泥这活儿是最折磨人的,谁都怕挑泥。越是怕去的事情偏偏都要去,少去一个都有人攀比。上面规定,小至一十六老至胡子白都得上工地,大锯能不去?起五更睡半夜,三天下来大锯浑身骨头像散了架。工地上的口号是头顶星脚踩冰某某河上炼红心。所有民工不得请假,请半天假要通过民工团,谁敢请?除非真的病了。人们一个个像打了败仗的散兵游勇,实在累得不行了,就故意用劣酒把体温烧上去,然后抿住嘴屏住呼吸到团部卫生室去量体温讨假条。大锯不会喝酒,只好假装拉肚子,一天十八趟茅厕,好让硬棒样的腿子弯一弯。

看来,我骨头要撂在这河工上了,大锯说。

做木匠苦,挑河比做木匠更苦,大锯心里说。

队里煮饭的锅桶炸了,要人修。队长问哪儿有人会修这玩意?大锯自告奋勇,说我会。队长说你会你就来修吧,不过要赶上烧晚饭。于是大锯就扔下了担子。

大锯不会修锅桶,他逞能是想找机会歇息。

锅桶就是甑子,这玩意看起来简单,锅口上加一尺来高的木板好煮上百人的饭菜。可这木板与锅口结合处是很讲究精密度的,大了,锅口漏水,小了,上面缝罅漏水。桶箍炸时,烧饭的没按原样编上号,拾乱了板。板乱了就要重新刨缝,刨缝就得加板,板加多少就是关键了。为了歇息,大锯不管三七二十一还是二十二,拾起板来就刨。

整整半天,大锯没把锅桶箍好。

下工了,民工们一个个疲惫不堪饥肠辘辘地涌来吃饭,可锅桶还没修好。看到别队的民工们一个个都端上了粥碗,队长暴跳如雷,你不会弄就别出这个洋相,麻虾戴斗笠,你充啥大头虾?你给我拿晚饭来给大伙吃呀?啊!

大锯任骂不回嘴,蜷缩在墙角里一声不响。大锯有啥说头呢,别说骂,就是打也不会还手的。从答应队长的那刻起,他就准备挨着这顿骂了。他压根就不会修这玩意。看民工们一个个橡皮虫样地缩着,大锯心里好悔呀,你自顾自个儿歇半天,可害了大伙儿了。他真想大伙儿团起来揍他一顿,那样他心里反会舒服些。

你说呀,你跟大伙怎交代?你说呀!队长继续吼。

陈四闻风跑了来,拿过家伙,没半个钟点就替大锯解了围。

你真洋相出足了,陈四说。

大锯见锅桶修好了,反而扑哧一声笑出声来。说幸亏早先学几天,要不这洋相想出还出不了哩!

兔走乌飞,转眼喜鹊十八岁了,高中没考上,回家了。

十八岁,正好是进了壮劳力的杠子,挑泥挖方全是整份儿。一想到挑泥,大锯两腿就抽筋。细皮嫩肉的学生娃,做工日头毒毒的,挑泥担子沉沉的,怎吃得消?扣珍说,让喜鹊跟陈四学木匠吧?大锯说成,说来说去,手艺还是能做的,只要手艺好。这么多年我算琢磨透了,要是当初我用心多学几年,也不会出那么多洋相,也不会扔了斧子。陈四不是一直做到如今?蛮热乎的么。扣珍说你那时候还有心思学手艺?眼睛都长到人家身上去了。大锯说,老人说有得就有失,手艺没学好,早早地抱了个儿子,要不凭咱这年纪,儿子就能学徒了?早养儿早得济。扣珍点了下大锯的鼻子,马上要娶儿媳妇了,还脸厚!

喜鹊学手艺不同于大锯学手艺的年代,想学就走。喜鹊学手艺时关关卡卡多了,先要买酒买菜把大小队干部请家来,酒酣饭饱时说出这事儿。酒杯端了,政策也就宽了: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软,受请的人大多要帮腔说句好话以了结这顿嘴债,支书就是不同意也不好当面拒绝,至多说待我们再研究研究吧。这研究二字有时有结果有时没结果,谙行的背地里往支书家里送点东西结果也就有了,傻包儿就只好自认倒霉骂几句那酒菜挨狗吃了。这时手艺人很吃香,吃人家的拿人家的省了计划粮还赚根油肠子,工钱比公社书记还丰厚。姑娘嫁人首先看有没有手艺,所以申请学手艺的人很多,支书当然也不能个个批准。大锯还算幸运,支书临走时就丢了句话,报告你打吧,我认为喜鹊学手艺支委会会通过的,因为你就是木匠,不是都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打地洞嘛。

大锯激动了半夜,幸亏当年老子叫我学木匠,要不喜鹊学手艺哪有这么顺当!

扣珍刮大锯的鼻子,脸厚,你还算木匠哩!

我不算木匠算啥?起码要算半边锉的木匠吧!大锯说着突然翻过身子压住扣珍,哎,说不准我家喜鹊真能学出个大木匠来哩!

扣珍说那当然,我养的娃儿,不会像你的。

喜鹊毕竟是念过书的,心眼灵巧,陈四说一遍就能记住了。三个月下来,做张小凳四平八稳,一点儿也不狗尿尿。大锯逢人就夸,你瞧,这是我家喜鹊做的,看来我家喜鹊日后能出个大木匠哩!陈四也夸,你家喜鹊是块料子。

喜鹊把学过的东西都画在本子上,哪儿多长哪儿多宽都记上尺寸。大锯看了,心里乐滋滋的,说我家喜鹊不像我,看来真是用心的。

是用心。扣珍也夸。

一晚,喜鹊回家对大锯说,爹,我不想学了。

大锯和扣珍都吃了一惊,咋?

学徒好像当奴隶样的,闷死人了!

大锯开导说,你三年苦吃下来不也当师傅带徒了?还是学。

我不学,喜鹊很坚决。

扣珍脸一拉,你不学回来能干啥?

啥不能干?三十六行,当农民种田最光荣。

不行,哪有这么随便的事?明儿你还给我到师傅家去,要不就不是我的娃!

喜鹊嘟囔,你逼我……我去了也不学。

扣珍手一扬,你敢!继而对大锯,你变哑巴啦?

大锯蔫了,当年自个儿也说过三十六行种田为上这句话,如今喜鹊又说了,就是把他逼到师傅那儿去,不用心也是白搭。儿大由儿吧。

那你就回来做工吧。

扣珍背后埋怨大锯,他不学你就不叫他学了?你这老子还有半点用场?大锯说你逼他学他就学了?他吃不消农活儿马上自动会走。

喜鹊回来做工的时候正值五月抢收季节,启明星在东方还没升起的时候,队房场头上便响起出工的哨声。人们睡眼惺忪地走出家门,没进雾霭。待太阳迟迟升起的时候,人们早已衣湿如洗,疲惫不堪。

这仅仅还是一个晨曲。

三天下来,喜鹊瘫了,在家睡了一天,然后背起家伙走了。

大锯对扣珍说,怎样?

扣珍笑。

尝到了做农活儿的滋味,喜鹊不再三心二意,认认真真学。大锯和扣珍满心欢喜,不想两年没到,喜鹊和陈四又闹翻了。

陈四爱喝酒,且酒后又易失控。白酒买不到,陈四从当医生的侄女那儿弄来酒精,兑水当酒。出工时,怀里揣上二两,要是人家没酒,他就自己掏出来。酒精是药用酒精,有毒,吃了容易冲脑子,因此陈四喝不了几口说话就没了分寸。

当今说我们手艺人是小生产者,资本主义尾巴哩!屁,我凭本事吃饭,凭技术拿钱,啥主义不主义的?他公社书记讲主义,钱拿的还不如我多哩!

有人激陈四,公社书记一月七十多哩,你陈师傅有这么多?一天一块五,三十天才四十五哩!

陈四头一仰,七十多块算啥?屁,我徒弟不拿钱,工钱也是我的,没八九十?我拿八九十嘴还伸在人家锅里哩,他公社书记拿七十多还要自己拿钱买饭哩!

喜鹊听了当时就发毛。跟陈四学徒,说定第一年不给钱,第二年一半工钱。二年快满了还没见一个子儿。喜鹊想开口要,大锯不准,说陈四是我师兄,不会克扣我的,迟早要给。听陈四这么一说,喜鹊才知道原来陈四压根儿就不想给。于是喜鹊便与陈四开口。陈四说要钱可以,叫你老子来。喜鹊说工是我做的,劳力是我出的,你叫他来是蛮不讲理!

喜鹊背着家伙回了家。

为了几个工钱,你就和师傅闹成这样,值得?大锯说。

山都爬过来了,还在乎这土疙瘩?学这半生不熟的,学你老子?明儿还是去,给师傅赔个不是!扣珍说。

喜鹊不作声。继而说,反正我不去了,什么时代了,还剥削?

大锯吼,今天受人剥削,是为明天剥削人,你懂个屁!

做了大半辈子半边锉的木匠,出了大半辈子的洋相,儿子又中途辍学,大锯心里难过极了。荒年饿不死手艺人,当年老子是这么对自己说的,自己又是这么对儿子说的。虽说种田照样吃饭,但手艺人还是比种田吃得开,比种田香喷。大锯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儿子不懂事,自己是老子,老子应该拿出点老子的主张。大锯上街买来了酒菜,把陈四和大小队干部请了来,让喜鹊当着大小队干部的面,赔师傅个不是。陈四倒也豁达,说只要喜鹊愿意再学明儿就去,天能盖地大能容小我当师傅的还能记徒弟的仇么?大小队干部们都说也是也是。饭后,大锯把喜鹊叫到厨房里,叫喜鹊过去赔师傅个不是。喜鹊不听。大锯说那你端盆热水去替师傅递个热毛巾。喜鹊还是不听。大锯火了,说我老子说话不如放屁?不去也得去!

喜鹊没作声,过了片刻说,好,我去。端上面盆真的去了,可他没带毛巾,进了大屋就把一盆热水对着陈四浇过去。我让你洗个够!陈四没提防,浇成了落汤鸡。

满桌子人火烫样跳起来,这还了得,这还了得,打!

你这样对待师傅,师傅还肯教你?畜生东西!大锯操起棍子,对着喜鹊的屁股打了两棍子。喜鹊硬邦邦站着,不喊不叫。大锯扔了棍子自己眼泪反而落了下来。自喜鹊出世以来,他从没在喜鹊身上掸过一指头。小时候,捧在手里怕跌了,含在口里怕化了,如今长大了,反而动了棍子。

喜鹊挨了打,晚饭没吃就上床了。等人们都走了,大锯和扣珍又去哄。大锯说,天底下做父母的对儿女是没坏心的,你那样放肆,叫我脸往哪儿搁。扣珍说,学手艺就怕半途而废,你学两年不学了,文不文武不武的,日后要被人笑话一辈子的。

喜鹊说,我已会了。

瞎逞能,大锯说,人家三年都学不会,你两年还不到,你是神!

喜鹊说,你不信等着看嘛。

喜鹊没有瞎逞能,一般活儿喜鹊真的会了,有几家请喜鹊做过工的,都说喜鹊做的东西比陈四好,细。不像陈四,虽然快,粗。

既然如此,大锯只好正面引导,人是便宜虫,你要自己做出点地盘来,非得吃点苦。出工早,收工迟,中午不休息,烟酒不沾边。别人做三个工的东西,你两个工做出来,不愁没活儿做。

喜鹊真的按老子说的去做了,没年把工夫真的做出好大块地盘。在一所学校做工,把校长的姑娘带了回来。

大锯见到这姑娘时姑娘正被儿子搂在怀里亲嘴。这场面大锯没干过也没见过,他怕儿子犯了王法,便骂声畜生闯了进去。

儿子先是一惊,继而慢慢松开姑娘说,爹,她叫旱船,她爹是校长,是校长主动和我谈的。

人家识字怀文的要你这木匠做女婿哩,屁!

不信你去问嘛!

大锯找到了校长,校长说不错,我们夫妻俩都是教师,教师说起来是国家干部,可认起真来不及一个做手艺的,所以旱船要嫁一个手艺人我们支持。

校长成了亲家,大锯乐了,说校长你说得是哩,我家喜鹊没让他念高中念大学,就是怕耽搁了学手艺,如今手艺人香着哩!

校长连连点头,是啊是啊,做手艺比念书好,做手艺比念书好!

于是,旱船便成了大锯的儿媳。

闺女,你怎叫旱船?大锯问。

咯咯咯,那你儿怎叫喜鹊的?

大锯笑。

旱船毕竟是教书人家的姑娘,利索大方,性格开朗,和大锯在一起撕棒头拣豆儿,叉腿跷脚,谈笑风生,毫无避忌。大锯忽然觉得生活注满了内容,注满了色彩,一切都变得那么美好,那么可爱。

大锯的这种感觉一直持续到喜鹊的喜鹊能学木匠的时候。

这时候,喜鹊已成了当地响当当的大木匠,徒弟带了一大帮,出工时口袋里别根八折尺,耳根上夹支木铅笔,两手背在身后,握把脱了钢锈了口的斧子,一步一步,威风无比,今天这家砌楼,明天那家造屋,忙得不亦乐乎。

小喜鹊和他老子一样,高中也没考上,也学了木匠。青出于蓝胜于蓝,只一年工夫,小喜鹊就能单独作业了。大锯和扣珍看在眼里,喜在心里,大锯说,我们家三代木匠,可说是祖传了。扣珍说,别死要脸了,喜鹊是跟你学的?就你这个老祖宗最没出息。大锯嘿嘿笑。

扣珍胸口不舒服,吃不好饭。大锯用自行车把扣珍驮到乡医院查查。医生问了问,对大锯说,这病能重能轻,最好到市里大医院去查查。大锯知道医生说这话的意思,如今这个癌那个癌的,假如扣珍得了癌,自个儿就成孤鬼了。大锯心好害怕,一刻也耽误不得,从乡医院出来就上了公共汽车到市里,一查,扣珍得了胃癌。大锯哭了,哭得像女人样的伤心。扣珍先是坐着淌了一会儿眼泪,然后来劝大锯。大锯还是哭。扣珍火了,我病在自个儿身上也没像你,人老了不死等脱壳呀?大锯说我伤心的是我自个儿,少年夫妻老来伴,你走了,我还有啥过头呀?看病的那个医生也过来劝,你这样伤心是不行的,你要打起精神替病人治,这病还是早期,还是可以治好的。大锯一听能治好不哭了,问医生,怎治法?要不要开刀?医生说,不要开刀,化疗,钴放射。大锯说,要是人是木头做的就好了,哪儿多用凿子铲铲。医生笑了,说看来你是木匠师傅,三句不离本行。大锯笑了。

扣珍住进了医院。

恐怕要不少钱,扣珍说。

你安心治,钱不挨你事。大锯说。

一瓶药水几十块,天天如此。十天下来,扣珍躺不住了,说我不治了,喜鹊一斧子一斧子斫出来的汗珠子,怎经得住我这么折腾?我家去。

你安心治,钱不挨你的事。大锯说。

床上躺够了,免不了到外面去转转。院中间有个小公园,专给病人散步聊天的,大锯每日都把扣珍带到小亭里坐坐,看看池里的金鱼,聊聊天。

这金鱼不晓得死不死?扣珍说。

怎能不死?和人一样,老了也就死了,大锯说。

看这美样儿死了也太可惜了。扣珍说。

别说鱼,就是过去的皇帝老了也得死,大锯说。

人在世上争来争去全是假的,眼一闭,还不变灰?生不带来,死不带走。扣珍说。

大锯叹了口气,唉,人生在世,真没意思,少年时还觉没几天,而今说老就老了。记得当初才看见你那会儿,整天心头吊吊的,这会儿呢,唉。

扣珍说,你那时哪是想着我呀,你是想着刘三太爷家的秀子。秀子没想到才来找我的。

大锯嘿嘿嘿地笑。

大锯和扣珍正说着,一个满头银丝面色并不十分衰老的老女人走了过来,伸出干白的指头问扣珍:你是不是二斗师傅家的三子?

扣珍说,是呀。

老女人说,你还认识我吗?我是秀子!

秀子?大锯和扣珍都吃了一惊。

是啊,我是秀子。

秀子?扣珍一把抓住秀子的手,哎呀恩人哪,你怎也在这院里?你是这里的头儿?

秀子摇摇头,凄然地笑笑,人老了,哪个不到这儿来转一圈?不转一圈也不死心呀。

扣珍叹了口气,唉,老天爷也太不公平了,灾呀魔的落在我们这些没用的人头上倒也罢了,像你老姐姐……唉!

秀子说,你说错了,好妹妹,老天爷是最公平的。当了一辈子官,如今都过去了,和你妹妹又坐到一起了。细想起来,我这辈子过得还不如你踏实。在台上的时候,像一盆火,他呀你的个个把手伸过来烤。火灭了,一个个都走开了。如今生病了,连个照应的都没有,你妹妹还有个老头伴着呢。

扣珍问,那你的…… ‘

秀子摇摇头,早没了。

扣珍安慰了秀子几句,大锯怕耽误了挂水,就和扣珍回病房了。扣珍说,真没想到在这儿碰上秀子。大锯说是。扣珍说你那时候要是听秀子的话,跟她走,恐怕秀子也有儿有女了。大锯不作声。

不晓得秀子住哪号病房,有空儿,扣珍都叫大锯陪她到小公园里坐坐,碰碰秀子。可直至出院也没碰上。

那天就怪你急急乎乎的,扣珍说。

大锯说,也是。那天我心里不知怎的,乱乎得很。

扣珍的病并没治好,出院两月又发了。再叫去治,扣珍死也不去,说我这把年纪了,有儿有孙的,能死了。别把钱瞎往水里扔,省点钱娶孙媳妇吧。

一家人没法,只好忙着替扣珍做寿衣,忙后事。

扣珍在世上又熬了两月,走了。

大锯伤心得差点跟着扣珍走。

送走了扣珍,大锯记着扣珍的那句话,替小喜鹊说个媳妇。

大锯对喜鹊说,给你儿娶个媳妇吧。

喜鹊说,你真多事,如今的年轻人还用你操心?

大锯想想,也是。

小喜鹊二十出头了,整天忙东忙西,家来不吱声,见人没多话,从不谈及媳妇的事。大锯觉得应该自个出面替孙儿找个媳妇。而今姑娘是最最紧俏的物资,手慢了就抢不到。不过大锯宽心的是孙儿有个好手艺就不怕娶不到媳妇,当初儿子娶媳妇就没用自己操心,旱船就进门了。

又过了一年,小喜鹊还是老样子。大锯急了,觉得自个儿有责任,自个儿应当出面请人替孙儿找个媳妇。可请出去说亲的人都回来了,都说,提到是做手艺的,大家都摇头,不肯。

大锯心里凉了半截。当真手艺不值钱了?大锯问自己。

十一

手艺还是吃香的,顶多没先前那么红火,这一点大锯坚信不疑。谁家不砌房子?谁家不做家具?有人就得有木匠。早先一个日工一块伍,而今吃香的喝辣的还拿八块哩。孙儿媳妇找不着,说不准就是命中注定的婚姻迟吧?大锯这么想。

好些日子不到镇上逛了,这天天好,大锯来了兴儿,便来到镇上转转。

镇上不比从前了,到处是小楼,到处是店铺,不管农忙农闲,反正满街都是人。这才几年?变化怎就这么大呢!大锯正悠闲地走着、看着、感叹着,忽听有人叫他,扭头一看,原来是陈四。

陈四正在卖豆腐。

你怎干起这营生来了?大锯问。

陈四把大锯拉到身边坐下,说老弟你还怎的不识趣呢?如今手艺不值钱了。虽说一天八块钱工钱,可连个打零工的都不如。帮人家拾棉花或者割沟草没十块钱一天你就干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满打满算做二百七八十天。多少钱?两千多点儿,还不及人家种三亩西瓜哩!加上支书村长七亲八邻请你做工,你就能一顶一收工钱?再说,做手艺的端人家碗归人家管,哪有这卖豆腐自在。

这卖豆腐一天能赚多少?大锯问。

不管怎的,反正比做木匠强。陈四说,我要是再年轻二十岁,我就不玩这苦交易了,去贩海鲜,贩海鲜赚大钱。而今老了,只有说老了的话,做老了的事。

大锯说,照你这么说,日后木匠就没人做了?

陈四手摇摇,这话你老弟就说错了,木匠我不做有人做,死了张屠夫,不吃带毛猪,你没瞧见那外地来的一班班小后生?他们一个个不都是忙得热乎乎的!

大锯笑笑说,那班后生哪能算木匠?胶水涂涂钉子钉钉,顶多算个胶水木匠钉子木匠就差不多了。

陈四说你老弟这就不时髦了,老不管少事。年轻人喜欢这个你就让他们做去,你我还能活几天?再说现在好多小青年,结婚家具都上街买,都嫌自家做的老土了。我们这手艺呀,将来没多少人请我们了。

大锯觉得也是。

我家喜鹊还是蛮不错的,喜欢他的人多,整天在外忙活儿。大锯说。

陈四笑了,说忙活儿是忙活儿,就是一年到头忙不出个名堂来。你瞧这镇上,有几幢小楼是斧子斫出来的?

大锯觉得也是。

要是我家喜鹊也有幢小楼在这镇上就好了,有幢小楼,小喜鹊就不愁对不上象了。大锯心里说。

你说而今干啥能赚大钱?晚上喜鹊出工回来,大锯问。

喜鹊说,赚大钱的门儿多的是,关键是要本钱。我要是有一万块钱本钱,我早就改行了。

你想开商店?

贩海鲜。

大锯说银行里不是有五千吗?我帮你再去借五千。

大锯一连跑了四天,从亲戚家借来五千块钱。喜鹊乐了,说不是碍着你老子呀,我早就不做这倒霉的木匠手艺了。大锯也笑了,说,你爷爷当初逼我学木匠,而今我劝你不做木匠,都是望自个儿的儿孙活得比人好,你说是不是?当老子对儿孙是没坏心的。喜鹊说是的是的。

喜鹊扔了斧子,买了辆摩托车,与小喜鹊一道贩起了海鲜,只两年工夫,便在镇上建起了一幢小楼。

楼上住人,楼下开水产门市。喜鹊问大锯,由你和旱船在家照应行不行?

大锯说行。

大锯心里好欢喜。

搬进小楼那天,大锯把一套跟随自己几十年的木匠家伙也带进了小楼。这套家伙也和大锯人一样,老了,锯鼻上刨壳上都被指头磨出了很深的沟槽,多年手汗的浸泡使原本黄亮亮的木质变得黑乎乎的,老斑点点,看了叫人生厌。尽管如此,大锯对这些如同垃圾堆里挖出来没两样的东西却有着很深的感情。毕竟是自个儿的老伙伴啊!他觉得锯把上刨壳上的褐红色不是他的手汗泡出来的,而是他的血。

都扔了吧,喜鹊说,我不想再看到这些东西。

大锯说你也四十多岁的人了,怎说出这不知情理的话呢?我们家几十年来不都是靠这斧子凿子养活的?

人家没这玩意,几十年不也照样过来了?一个也没饿死。喜鹊说。

大锯被呛了一口冷气,这冷气沉到心底又化作火团一个劲地往上顶,但大锯始终没让这火团爆出声响来,只是把斧呀刨呀锯的扔到地上,转身就走。

我不想再看到这些东西。大锯重复着儿子的那句话,背着两手来到自己住了几十年的那块老墩子上。老墩子上到处都是碎砖破瓦,大锯在老墩子上转了一圈又一圈,他努力想从这砖头瓦砾之中寻觅出哪是老子的脚印哪是自己的脚印哪是儿子孙子的脚印,他这几十年来哪一步走的是对的哪一步是错的?

一阵风吹来,老宅上扬起一片烟尘,呛得大锯睁不开眼。

大锯失望了,在这砖头瓦砾之间,在这老墩子上,不知落上了多深的尘埃,不知掩埋了多少代人的脚印,就凭他这只能看清木头纹路的老眼,怎能分得清这些呢?更谈不上谁对谁错了。就自己这几十年来所走的路,哪一步是对的,哪一步是错的,自己能说得清?唉,人在这世上,也就像这脚下的尘埃一样,随风起落,随风飘扬,哪有自己的事情?至于儿孙们,古人说儿孙自有儿孙福,他不需要想,也没法想。儿子孙子的日子,日后肯定会过得比他好,这一点他相信。

而且,他也只能这样相信。

责任编辑 韦健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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