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龙183号;殷秀”探微_文心雕龙论文

勘《文心雕龙#183;隐秀》之“隐”,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文心雕龙论文,隐秀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刘勰《文心雕龙》之《隐秀》篇,过去对其本文的研究,“佚文”真伪是个争论焦点。1995年出版的《文心雕龙学综览》,刘淦先生所作的“隐秀”研究综述(注:上海书店出版社1995年版170—173页。),便列“关于补文真伪问题”为首条,其中已引述周汝昌先生《〈文心雕龙·隐秀篇〉旧疑新议》一文的观点,即张戒《岁寒堂诗话》“引刘勰语只转述大意,并非抄录原文”。近读周先生发表于《北京大学学报》1998年第1期《中国文论[艺论]三昧篇》, 谈到“隐秀”时又说:“张戒所引《雕龙》之文例,皆非今世严格quotation的性质, 只系以意‘撮述’。此点综互核验,真相即显。……而《隐秀》今传文本,并非‘明人伪托’,乃得重新考论。”又读日本京都大学教授兴膳宏先生发表于《北京大学学报》1996年第3 期《〈文心雕龙〉隐秀篇在文学理论史上的地位》,其中特别提到了唐代元兢的《古今诗人秀句》及序,实有利于我们勘破张戒引文真伪之秘。不过,笔者认为,要真正认识《隐秀》篇的理论渊源及其意义,“补文”真伪还在其次,对于原始文本中有关“隐”的论述,有若干问题还待勘破,最重要的是这一段:

夫隐之为体,义生文外,秘响傍通,伏采潜发,譬爻象之变互体,川渎之蕴珠玉也。故互体变爻,而化成四象;珠玉潜水,而澜表方园。笔者仔细阅读多种研究《文心雕龙》权威性论著,对“互体变爻,化成四象”皆不甚了了,近年研究《周易》与文学关系,特别是研读了汉代的《焦氏易林》后,终似有所悟破。本文先破解此题,再补辨张戒引文之正误。

一、“隐”之语源·“四象”初辨

刘勰言“隐”,其语直源《周易》。细读《文心雕龙》“文之枢纽”之《原道》、《宗经》、《征圣》三篇,可知他将《周易》推为“人文之元”,又从文学发生之渊源观,“论说辞序,则《易》统其首”。三篇皆已提到“隐”,依次是(注:以下引《文心雕龙》之文,均据范文澜注本。):

文王患忧,繇辞炳曜,符采复隐,精义坚深。(《原道》)

或简言以达旨,或博文以该情,或明理以立体,或隐义以藏用。……四象精义以曲隐,五例微辞以婉晦,此隐义以藏用也。故知繁略殊形,隐显异术,抑引随时,变通会适,……虽精义曲隐,无伤其正言;微辞婉晦,不害其体要。(《征圣》)

夫《易》惟谈天,入神致用,故《系》称旨远辞文,言中事隐。……《尚书》则览文如诡,而寻理即畅;《春秋》则观辞立晓,而访义方隐。此圣人之殊致,表里之异体者也。(《宗经》)

三番四次(“复隐”、“隐义”、“曲隐”、“事隐”)提到的“隐”皆源自《周易》,只有一处言及《春秋》。而从《周易》中来,又源自《易传》之《系辞》,“隐显易术”,即本于“显诸仁,藏诸用”,后一句,刘勰即谓“隐义以藏用”;《系辞》又有“探赜索隐,鉤深致远”,那是对客观事物“隐义”的发掘,又同于此说“访义方隐”;而《宗经》所明指的则是:

夫《易》,彰往察来,而微显阐幽。开而当名辨物,正言断辞则备矣。其称名也小,其取类也大,其旨远,其辞文,其言曲而中,其事肆而隐。

由以上诸例可以看出并可断定,刘勰“隐”的观念全依《周易》,不是他独自的发明。这里有必要一说“符采复隐”,以明《周隐》“隐”之奥秒。

《易》之卦象原本只有八经卦,由伏羲氏所制,据说传至商朝晚期时,周文王被商纣王囚于羑里,在忧患之中,将八经卦两两相迭为六十四别卦,并给每个别卦配上“繇辞”(即今传本之卦、爻辞)。八经卦原本只象征自然界八大基元事物:天、地、雷、风、水、火、山、泽,文王将其“复”之,别卦的性质就起了变化,每两个经卦结合,都蕴含了新的象征意义,如地在上、天在下(《泰》卦),被赋予“小往大来,吉”之义;地在下、天在上(《否》卦),被赋予“不利,……大往小来”之义。如果说,原来的八经卦八个符号是黑格尔所说的“不自觉的象征”,即:象征所用的形象是直接的,“不是有意识地作为单纯的图形和比喻来处理的”,因而意义和形象是直接的统一;那么,经文王“复”卦之后,别卦都成了“自觉的象征”,即:象征的意义“明确地看作是要和用来表达它的那个外在形式区别开来”,“普遍意义本身占了统治地位,凌驾于起说明作用的形式之上,形象变成一种单纯的符号或任意选来的图形。”(注:黑格尔《美学》第二卷,朱光潜译,商务印书馆1981年版32—33页。)因此,所谓“符采复隐”之“隐”,正是那超越原经卦之象的“普遍意义”,即是“隐义”,隐藏在别卦之中,需解卦者钩索方可得。

这里还有必要说一下“四象”。《系辞》中明见“四象”一词的是:“是故《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易》有四象,所以示也”。此“四象”,是由经卦之阴阳符号推衍而来,即老阳(三阳)、老阴(三阴)、少阳(二阳一阴)、少阴(二阴一阳)、在时令上即春、夏、秋、冬。但是,《系辞》中还有另一未明标“四象”的四种象:

圣人设卦观象,系辞焉而明吉凶,刚柔相推而生变化。是故吉凶者,失得之象也;悔吝者,忧虞之象也;变化者,进退之象也;刚柔者,昼夜之象也。

现查数种《文心雕龙》权威注本,注《征圣》篇“四象精义以曲隐”,黄叔琳注取老少阴阳之“四象”,并标明承朱子(熹)之说,这似乎与“精义以曲隐”不能契合《〈四库全书·文心雕龙辑注·提要》,亦不同意黄叔琳注“四象”为“老、少、阴、阳”,谓“自唐以前,均无阴、阳、老、少之说,刘勰梁人,它知后有邵子易乎?”北宋邵雍首出此说,后为朱熹《周易本义》采用);黄侃、范文澜、詹锳、周振甫(注:黄侃《文心雕龙札记》,中华书局1962年版;黄叔琳注、李详补注、杨明照校注拾遗《文心雕龙校注》,古典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詹锳《文心雕龙义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周振甫《文心雕龙注释》;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以下引诸位先生注释之文,均在各篇所注条目之下,不再注出页次。)皆不取黄叔琳说,皆取唐代孔颖达《周易正义》引庄氏曰:“四象谓六十四卦之中,有实象,有假象,有义象,有用象,为四象也。”刘勰会不本《系辞》而用他人之言“四象”吗?且不先下结论,先看孔颖达对庄氏“四象”的解释。

《周易正义》中有两处解释,第一处在《乾》卦“象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之“疏”中:

或有实象,或有假象。实象者,若地上有水,比也;地中生木,升也;皆非虚,故言实也。假象者,若天在山中,风自火出,如此之类,实无此象,假而为义,故谓之假也,虽有实象、假象,皆以义示人,总谓之象也。

这里只讲两种象,举的是《比》、《升》、《大畜》、《家人》四个别卦的象例,很显然,“实象”不能说是“精义以曲隐”。第二处就在《系辞·上》的“《易》有四象,所以示也”下“疏”曰而出庄氏“四象”之言,但再未解释“义象”与“用象”,看来“义象”即是“以义示人”的又一说,“实象”、“假象”其本质皆为“义象”,前者为显义之象,后者则是隐义之象;而“用象”,实为制卦、说卦者如何运用二经卦之象以“示义”,孔颖达列举了“总举象之所由,不论象之实体”、“直举上下两体”、“直举两体上下相对”、“直举上体而为文”、“意在上象而先举下象以出上象”、“先举上象而出下象,义取下象”、“虽先举上象,称在上象之下者”等七种“用象”之法(注:孔颖达每举一用象之法,既列举用此法成象之各卦,分别为2卦、14卦、4卦、15卦、12卦、13卦、4卦。见于《乾·象》疏。), 六十四别卦皆是如此“用象”而“所以示也,系辞焉所以告也,定之以吉凶,所以断也”,即用“实象”或“假象”组合有象征意义的“义象”。

特别要指出的是,孔颖达运用“四象”的概念不止一个:“两仪生四象”,谓“金、木、水、火”和“四季”之象,亦同于老阳、老阴、少阳、少阴之象;“《易》有四象以示也”则用“真”、“假”、“义”、“用”之象;还引“何氏”一说之“四象”:“天生神物,圣人则之,一也;天地变化,圣人效之,二也;天垂象见吉凶,圣人象之,三也;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四也。”他不认为此为“四象”,说“今谓此等四事,乃是圣人《易》外别有其功,非专《易》内之物,何得称《易》有四象?”可见“四象”之概念已有多种,取何种可用,须据文本辞义而定。那么,刘勰所言之“四象精义以曲隐”,用的是哪一种类型的“四象”呢?我以为,不太可能是上述第一种,因为光是季节之“象”谈不上“精义以曲隐”;当然更不是何氏所说“四象”。那么是否是黄侃等所注的、孔颖达解释过的“四象”呢?我以为也不太可能,因为“实象”并不全合于“精义以曲隐”,惟“假象”可与言此;至于“义象”则是“实”、“假”二象的总称,而“用象”则属方法论范畴。鉴于他在三篇中用“隐”皆直本《系辞》,我认为他的“四象”应是“失得之象”、“忧虞之象”、“进退之象”、“昼夜之象”。这“四象”之“精义”既具有普遍性又具“钩深致远”的意义,即是“吉凶”、“悔吝”、“变化”、“刚柔”。刘勰从文学角度而言,特别注重“变化”、“刚柔”二义,如说了“显隐异术”后紧接着就说“抑引随时,变通会适”,在创作论各篇中,“刚柔”与“变通”更是屡见,如《通变》篇说:“斯斟酌乎质文之间,而隐括乎雅俗之际,可与言通变矣”;《镕裁》篇说“刚柔以立体,变通以趋时”;《定势》篇说“然文之任势,势有刚柔,不必壮言慷慨,乃称势也”,等等,皆与“精义以曲隐”相关。更重要的是,惟有那些思虑(失得)的、情感(忧虞)的、动态(进退)的、时间(昼夜)的“象”,才是最富文学意味的形象或意象。

《隐秀》篇中所言之“四象”,是否同于此“四象”呢?容下文再辨。

二、“变爻”、“互体”·“四象”再辨

《周易》原是一部占卜之书,最早的占卜法,可能就是《系辞》中所描述的,将五十根蓍草,留下一根不用,其余四十九根按一定的规则(此不详述)和求筮程序,“四营而成《易》,十有八变而成卦,八卦而小成。”即“四营”为一变,三变而得一爻(阴爻或阳爻),九变得三爻,便出一个经卦,十八变得六爻,一个别卦就成型了,这个别卦就是占卜的结果,所要求解决疑难问题的答案,就凭此卦的卦象卦辞作出相应的联想推理而得。如《国语·晋语》记载,晋公子重耳因遭其父宠姬骊姬的谗害,长期流亡国外,鲁僖公二十四年,在秦国的支持下,准备东渡黄河回国夺取政权,但他行前又犹疑:“吾其济乎?”他的从员董因,为他占得一卦:《泰》。董因说:“是谓天地配亨,小往大来。今及之矣,何不济之有?”“小往大来,亨。”是《泰》卦卦辞,这次占卜结果壮了重耳的胆,渡河返晋后果然“大来”,夺取了政权,此后成为著名的春秋五霸之一。

仅凭一卦而占,所得的答案极为有限(只有一个),并且不易变通,作出令求卜者满意的解释。春秋时代出现了一种新的占卜法,即“遇”卦“之”卦法,其程序是:先占出一个别卦,再在别卦六爻之中,使其中一爻或由阳爻变为阴爻,或由阴爻变为阳爻,因一爻之变,便变出了另一个别卦。此卦与彼卦的卦象、卦辞及变爻之辞,便可相互参读、互释,得出具有事物发展过程性的动态解释。这种新的占卜法,后来便正式命名为“变卦”(今之口头俗语如“你不要变卦”即由此而来),在《左传》中,已多见此类“变卦”记载,如《庄公二十二年》“周史筮陈敬仲遇《观》之《否》”、《闵公元年》“毕万筮遇”《屯》之《比》”,《僖公十五年》“晋献公筮嫁伯姬于秦遇《归妹》之《睽》”《僖公二十年》“秦伯筮纳王遇《大有》之《睽》”等等。这种新的占卜法因一别卦“之”另一别卦,由原来只可用两经卦之象变而可用四经卦之象,还可用相应的爻象。其典型之例,读者如有兴趣,可析读晋献公嫁伯姬于秦的“遇《归妹》之《睽》”(注:杨伯峻《春秋左传注》(一)363—365页,中华书局1990年版。),本文此不赘述, 以免烦琐。

此种“变卦”,变的次数还不是很多,“遇”卦一爻之变,可“之”其他六个别卦;六十四别卦互变,最多变384次。 “变卦”发展到汉代,为适应解释比春秋时代更复杂得多的世界,追求更丰富的象征意义,需要运用更繁多更复杂的形象或意象,并广开“象”之来源,汉代《易》学家又发明了“卦自为变”的新法,简言之“卦变”,以区别于春秋时的“变卦”。据宋代朱熹所作《卦

卦可变63次,加上不变之本卦算1次,实为64次,这样, 六十四别卦各自“卦变”之总和,共4096次,超过“变卦”10倍以上,可说在别卦范围内无所不变,无不可变,“之”的天地大大地扩展了。刘勰之谓“变爻”,即是“变卦”或“卦变”,其义已明。

本来,“变卦”或“卦变”,都有四个经卦所代指的形象系列(《说卦传》将原经卦单一形象大大扩充,如《乾》为天,扩而“为圜、为君、为父、为金……”还有“为马”、“为首”等等)可以任意选择“用象”,可是,更为聪明的汉代《易》学家又在每个别卦中发现了一个秘密,即每个别卦(除《乾》、《坤》六爻,即然一至三爻、四至六爻(从下向上计)各是一经卦,那么二至四爻、三至五爻不也可以析出两个经卦吗?比如《屯》卦

《艮》,这样《屯》卦中实有《震》、《坎》、《坤》、《艮》四经卦,因为其中隐含的两经卦共用三、四爻,所以命名为“互体”卦,单就一个《屯》卦之“象”观,原只有“雨”(《坎》为水,水与云雨同类,所以《屯》卦《彖》曰“雷雨之动满盈”、《象》曰“云雷,君子以经纶”)“雷”之象,现在又“化”出了大地、山岳之象。如果运用“变爻”而“卦变”得“遇”、“之”两别卦,除原上下四经卦之象可用,又各有“互体”两经卦之象可用,多了“四象”。

汉代能够最巧妙、最出色地运用“卦变”、 “互体”的是公元前1世纪间的象数学家焦延寿,他给六十四别卦4096次卦变的每一变配上一首占卜辞,以64首为1“林”,共64“林”,所以名为《易林》, 后人又以其姓氏冠之,是为《焦氏易林》。《易林》4096首占卜辞,皆仿《诗经》句式用四言写成(有少数几首三言),每首少者2句,多者8句,多数富含诗意韵味,当代学术大师钱钟书先生在《管锥编·焦氏易林》篇中对此给予了很高的评价:“盖《易林》几与《三百篇》并为四言诗矩焉。”并特别指出:“《易林》工于拟象”且“多变其象,示世事之多端殊态,以破人之隅见株守,此《易林》之所长也。”(注:《管锥编》第二册536页、549页、573页。中华书局1979年版。)其实,焦延寿之所以能“多变其象”,正是他不但运用了“变爻”而得的“卦变”之象,还充分运用了“互体”之象。民国时代《易》学研究家尚秉和的《焦氏易林注》,揭示了其“用象”的奥秘,限于本文篇幅关系,仅举《〈噬嗑〉之〈师〉》一例以窥一斑:

别卦《噬嗑》

为经卦《坤》。这一“卦变”,实可取《离》、《震》、《艮》、《坎》、《坤》五经卦形象系列之象(重复的《坎》、《震》、《坤》亦重复使用)。焦延寿作其辞是:

龙入天关,经历九山,登高上下,道里险难。日晏不食,绝无甘酸。

现将尚秉和先生注文(注:《焦氏易林注》卷六,中国书店1990年影印本上册。)照录如下:

《震》为“龙”,《艮》为“天”,为“关”,故曰“龙入天关”;《艮》为山,《震》数九,故曰“九山”;《震》为“登”,《艮》为“高”,《坎》为“下”,故曰“登高上下”;《艮》为“道里”,《坎》,陷,故曰“道里险难”;《离》为“日”,《坎》为“暮”,故曰“日晏”;《震》为“日”,为“食”;《坎》为忧,故不食;《巽》为臭,《巽》伏不见,故“绝无甘酸”。(陈按:此注未及《坤》,《坤》为地,在下,与“天关”相对之“下”应是《坤》象而不必用《坎》象。此中无经卦《巽》,“绝无甘酸”,亦实承《坎》即“水”,淡水无甘酸之味,亦承“不食”而言,不必强拉《巽》作解。)

在这个“卦变”中,“互体”《艮》卦起了关键作用,如果无其高山、崎岖难行的山路之象,整个具体环境便无法展开。此辞描写的历史背景是汉武帝为夺取西域大宛国的“天马”(“汗血马”),于太初元年(前104年)派兵远征,历时三年, 夺得“天马”三千余匹而归(他曾得意地作《天马歌》)。此辞描述了战士驱马越大漠高山的艰难,《易林》中的还有《〈乾〉之〈讼〉》“龙马上山,绝无水泉,喉焦唇干,舌不能言”可证。

至此,我们可以回到《隐秀》论“隐”那关键之处了。

关于“互体”。黄叔琳注云:“《左传》杜氏注‘《易》之为书,六爻皆有变体,又有互体,圣人随其义而论之。’《疏》云,二至四,三至五,两体交互,各成一卦,先儒谓之互体。圣人随其义而论之,或取互体,言取义无常也。”(范文澜注本引此),此中对“互体”解释是正确的。周振甫1980年出版的《文心雕龙选译》说:“把两个卦上下两体交互相比,找出其中倒数的第四爻不同,即变互体。”这是他以《左传·庄公二十二年》“陈侯”之卜“遇《观》之《否》”为例说的,《观》

“变卦”,而非“互体”。他在1981年出版的《文心雕龙注释》中基本改正了这一错误说法,说“《观》卦倒数二至四爻为《坤》,三至五爻为《艮》,《观》卦中《坤》卦、《艮》卦为互体”,这就说对了;但他又说这是“一卦的爻象含有别卦”,又错了,而是含有相互为体(三、四爻同用)两个经卦。其他讲到“互体”的如冯春田《文心雕龙词语通释》:“互体:《易卦》上下两体交互取象而成的新卦体。”(注:《文心雕龙词语通释》44页,明天出版社1990年版。)说得很含糊。詹鍈《文心雕龙义证》证“互体”曰:“或以《易》卦上下分象互体,如郑注《既济》)

初六云‘互体为《艮》’,是也。”将“互体”错解为上下两经卦之相互关系,《既济》之“水在火上”,是孔颖达所说的“直指上体而为文者……先举上象而连于下,亦意取上象以立卦名也”。《旅》之“山上有火”则反之,是“先举下象以出上象,亦意取上象共下象而成卦也”。皆与“互体”无干,彼“郑注”尚不知互体为何物(《既济》含互体为《坎》、《离》,《旅》含互体为《巽》、《兑》)。

黄叔琳说“互体”是“圣人随其义而论之,或取互体,言其取义无常也”。此语亦大可商榷,须知“互体”在汉以前从未见人应用,《国语》、《左传》叙述“变卦”,从未及“互体”,从无在一个别卦中析出两经卦而用其象,后人注《左传》,有的以“互体”附全,如“遇《观》之《否》”,陈侯解释有曰:“《坤》,土也;《巽》风也;《乾》天地;风为天,于土上,山也。”《观》卦下《坤》上《巽》,《否》卦下《乾》上《坤》,上下经卦中均无《艮》,杜预注曰“自二至四有《艮》象;《艮》为山”,近人杨伯峻注“风为天,于土上,山也”也说:然解此体,不用互体,甚难圆通。”其实,陈侯就上下经卦之象而推出“山”,山,高也,可“大观在上”(《观》卦《彖》辞);若他知道《观》卦中含有《艮》经卦,那么为什么《否》卦中含《兑》、《震》两经卦弃而不论呢?现代《周易》研究专家李镜池先生说:“‘风于天为土上’,何以是‘山’,诚然难解;但卦象是这样,它却没有说明是互体;就是初、二、三、四、五、上等爻之名目,在《左传》《国语》中也找不出来。”他确认:“互体是汉儒用以附会卦象而释占的一种巧妙方法。”(注:《周易探源·〈左〉〈国〉中易筮之研究》,中华书局1978年版415页。)《焦氏易林》是一确证, “互体”实与“圣人”无关。

关于“四象”,所有注本凡有“四象”注者,皆注“实象、假象、义象、用象”,或仅注同于《征圣》篇之“四象精义以曲隐”之“四象”。周振甫注“化成四象”则以前引陈侯释”遇《观》之《否》”具体地释云:“‘有山之材而照之以天光,于是乎居土上’,故曰‘观国之光,利用宾于王’。这里

是实象;‘风于天于土上’,是假设的象;‘有山之材而照之以天光’,是义象;‘观国之光,利用宾于王’是用象。根据变爻新产生四象。” (注:周振甫《文心雕龙注释》434页。)这个解释是迁就而勉强的,因为“风”、“土”、“天”在这个变卦中都是显象,既不是“秘响”也不是“伏采”,于刘勰之“隐”义不合;再说,“观国之光,利用宾于王”,是《观》卦六四爻辞原文,陈侯一字不差地直接引用,根本不是他特意地“用象”,更无“化成”之功。那么,是不是我前面说的“失得”、“忧虞”、“进退”、“昼夜”之象呢?也不是!因为《系辞》列此四象之时,尚无“变爻”、“互体”之说,而刘勰在此反复提到“互体”,在《赞曰》中又明白无误地说:

深文隐蔚,余味曲包;辞生互体,有似变爻。

所以,刘勰此处用“四象”的含义,只能是指别卦之中的“互体”,每个别卦都有两个显象、两个隐象;当一个别卦发生“变爻”(即“变卦”或“卦变”),则有了四个隐象,这样,“化成四象”就落到了实处。由此,“变卦”或“卦变”之中就有了“秘响傍通,伏采潜发”;四显象犹如“川渎”,四隐象则如“珠玉潜水”。刘勰关于“隐”之底蕴就落在“互体”四隐象之上,为避免他人发生歧解,最后又特别强调“辞生互体”!后人将“深文隐蔚,余味曲包”发展为“含蓄”说,这是对的,含而蓄之,原来它有一个最初的模式:“互体变爻”。文学家们美美地享用了这一文学形象思维的奇果却多不知其来源!

刘勰如此当行、如此恰当地运用汉代《易》学之新成果来说文学之“复意”、“义生文外”,表明他对汉代及以远至春秋时代的《易》学作了精深的研究,他也可能研究过《焦氏易林》。据《隋书·经籍三·子·历数类》记载,梁代就刊印过《焦氏易林》十六卷和《易林变占》三十二卷。再说,此种“变爻”之作,从焦氏而后至魏晋有多种流传在世,如京房(焦延寿的学生)的《周易守林》、《周易洞林》、西汉费直的《易林》、著名文学崔骃的祖父崔篆所著的《崔氏周易林》,距刘勰时代不远的晋代著名诗人郭璞也著有《周易洞林》(注:《焦氏易林》等以“变爻互体”占卜之书的流传情况,请参见掘文《〈焦氏易林〉作者考辩》,《周易研究》1992年第3期28—32页。),等等。 “弥纶群言”的刘勰,在《隐秀》篇开头写下的“源奥而派生,根深而颖峻”两句,我以为正是他“体大思精”的学术研究之真实写照。

三、张戒引语“此真《隐秀》篇之文”辨

《隐秀》篇于后来发现的所谓“佚文”,我以为纯属伪作,文风与刘勰殊异,还有其他问题,前辈学者多有论及,此不再作细辩。周汝昌先后指出张戒《岁寒堂诗话》所引“情在词外曰隐,状溢目前曰秀”,非刘勰原文,只是“撮述”其大意,我非常同意。我还要进一步分辨的是:这一“摄述”是不准确的、偏狭的,乃至可说是歪曲了刘勰已阐明的原意。在这里,我不得不预先告罪,冒犯了两位已故的国学大师:黄侃、刘永济先生。

黄侃《文心雕龙札记》谓张戒之引文:“此真《隐秀》篇之文也。”刘永济《文心雕龙校释》则说:“‘隐秀’之义,张戒《岁寒堂诗话》所引二语最为明晰。‘情在词外曰隐,状溢目前曰秀’,与梅圣俞所谓‘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语意相合。然言外之意,必由言得,目前之景,乃凭情显;言失其当,意浮漂而不定,情丧其用,则景虚设而无功。”(注:刘永济《文心雕龙校释》“隐秀”条,中华书局1962年版。)正是因为张戒特引梅圣俞之言将后证前,鄙以为他不但“撮述”失真,乃有作为之嫌。现将理由分述如下:

综观张戒引前人之语,极不严肃,仅凭记忆而出或有意改窜,如在同一则前有“刘勰云:‘因情造文,不为文造情。’”(注:张戒引文,此用《历代诗话续编·上·岁寒堂诗话》,中华书局1983年版456页。 )其实《情采》篇原文是:“昔诗人什篇,为情而造文;辞人赋颂,为文而造情也。”(周汝昌《〈文心雕龙·隐秀篇〉旧疑新议》一文中也指出了这一点)为行文方便,概述前人之意固无不可,问题在于概述准确与否。刘勰说了“隐也者,文外之重旨也”、“隐以复意为工”,等于已经“隐”下了定义,又说了“深文隐蔚”,还有必要再下一个“情在词外曰隐”这样更浅的定义吗?须知,刘勰当论及文章整体时,他总是将“情”与“理”、“情”与“志”或“意”并举,只在一些局部的、个别的问题上单言及“情”。如《镕裁》篇说“情理设位,文采行乎其中”、“隐括情理,矫揉文采”;《神思》篇强调“思想为妙,神与物游”;《体性》篇说“情动而言形,理发而文见”;《情采》篇批评“为文而造情”,也就是指辞赋缺“志思蓄愤”之义,在此专论“情”之作用的时候他反而强调:“故情者文之经,辞者,理之纬;经正而后纬成,理定而后辞畅,此立文之本源也。”又说:“夫能设谟以位理,拟地以置心,心定而后结音,理正而后摛藻,使文不灭质,博不溺心,正采耀乎朱蓝,间色屏于红紫,乃可谓雕琢其章,彬彬君子矣。”甚至在论创作心理的《养气》也说:“率志委和,则理融而情畅。”在刘勰的文学观念中,“情”在文采之列,“情文”与“形文”、“声文”同观,“五情发而辞章,神理之数也”,还是为“神理”而文。所以他只在涉及文辞、物象(形文)等细节问题时,才对“情”有所强调,如《定势》篇说:“是以绘事图色,文辞尽情,色糅而犬马殊形,情交则雅俗异势。”《物色》篇对“情”与“物”的关系强调了“情”的能动作用与审美形态:“情以物迁,辞以情发”、“物色虽繁,而析辞尚简;使味飘飘而轻举,情晔晔而更新。”在此种情景中,他才有“情在词外”类似之说:“物色尽而情有余者,晓会通也。”以前之所言再证《隐秀》之“夫隐之为体,义生文外”,刘勰无疑是从文章整体而言“隐”的。张戒的“撮述”纯属望文生义,改“义”为“情”,改“文”为“词”,不知此一改,同时篡改了刘勰的原意,果如周汝昌先生所说:“这十二字的意思与《文心》原旨不合。”

同样,“状溢目前曰秀”,倒似乎是“撮述”梅圣俞语而强加给刘勰。“隐”与“秀”的关系,是整体与局部、“意”与“言”、与文采的关系,在《征圣》篇中,刘勰就有“精理成文,秀气成采”之说,他给“秀”下的定义也非常明确:“秀也者,篇中之独拔者也。”与陆机《文赋》中说的“立片言以居要,为一篇之警策”立旨相同。所谓“独拔”、“警策”者,不仅仅是“状难写之景”的描写型,陆机说的是“苕发颖竖,离众绝致。形不可逐,响难为系。块孤立而特峙,非常音之所纬”;刘勰在《风骨》篇以“捶字坚而难移,结响凝而不滞”称其“风骨之力”,在本篇中表述的实指一篇中的经典之句,画龙点睛之笔,是作家“才情之嘉会”的焦点而“所以照文苑”。按他以“情理”为本体的文学思想,则无论写景、述情、言理,都须有此“卓绝”之功,既有“万虑一交”的含蕴,又有“动心惊耳”的美感效果。

应该说,自刘勰而后,真正理解“秀句”的含义的是兴膳宏先生所特别提到的初唐的元兢。元兢在他的《古今秀句选》中选什么和不选什么,据他在《序》中所述,选择的重点恰恰不在“状景”方面,如批评与他同时期的褚亮,选谢朓《冬序羁怀》中的秀句不选“寒灯耻宵梦,清镜悲晓发”,而选“风草不留霜,冰池共明月”,后者虽写景夺目,可前者述情令人动心惊魂,“每思‘寒灯耻宵梦’,令人中夜安寝,不觉惊魂;若见‘清镜悲晓发’,每暑月郁陶,不觉霜雪入鬓。而乃舍此取彼,而何不通之甚哉!”他又叙述与诗友们讨论谢朓《和宋记室省中》,“诠其秀句”,诸人皆以“行树澄远阴,云霞成异色”为最,元兢则独推“落日飞鸟还,忧来不可极”之妙,他分辨说,前两句“诚为得矣,抑绝唱也。夫夕望者,莫不镕想烟霞,炼情林岫,然后畅其清调,发以绮词,俯行树之远阴,瞰云霞之异色,中人以下,偶可得之”;后两句之妙在于:“谓扪心罕属,而举目增思,结意惟人,而缘情寄鸟,落日低照,即随望断,暮禽还集,则忧共飞来。美哉玄晖,何思之苦是也!”所以他认为真正的“秀句”,不仅仅是“状景”,而是刘勰所说“物色尽而情有余者”。他给“秀句”定下了遴选的原则:“以情绪为先,直置为本;以物色留后,绮错为末。且之以质气,润之以流华,穷之以形似,开之以振跃。”(注:《文镜秘府论校注》,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3年版,354、360—361页。)这段话, 实是对《隐秀》篇中说“秀句”是“并思合而自逢,非研虑之所求。……雕削取巧,虽美非秀。故自然会妙,譬卉木之耀英华;润色取美,譬缯帛之染朱绿……”的演绎发挥,未违刘勰原意。看来,元兢是研读过《文心雕龙》的(“秀句”一词,在刘勰以前未见于其他篇籍),并遵其教而选“古今透句”。

刘永济先生说张戒所引二语与梅圣俞二误“语意相合”,我以为这颠倒了语源关系,不可证引刘语的可靠性。范文澜先生好象也不同意这说法:“‘含’、‘状’二字,即是有意为之,非自然之致,虽也隐秀之旨略同,而似不可混。”(注:《文心雕龙注》下册633页, 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张戒还引语意根本不同的沈约“相如工为形似之言,二班长于情理之说”(《宋书·谢灵运传论》)二语,说是“三人之论,其实一也”,更是大谬!

综合以上论证,笔者认定:张戒的“撮述”绝非“真《隐秀》篇之文”,刘勰不可能第二次给“隐”与“秀”下一个较之第一次更浅薄的定义。造成张戒之错误“撮述”有两种可能:一是不尊重刘勰原文,随意转述;二是在他这前已出现了作伪的《隐秀》补文,补文本不高明,而张戒信以为真,引易避难,为求于梅圣俞语相合,以支持他“诗妙于子建,成于李杜,败于苏黄”的观点(注:张戒对宋诗两大代表诗人黄庭坚、苏轼成见极深,在引沈约、刘勰、梅圣俞语前说了以上的话。又说:“子瞻以议论作诗,鲁直又专以补缀奇字,学者未得其所长,而先得其所短,诗人之意扫地矣。”他还称“余之此论,固未易为俗人言也。”论诗之偏,造成引他人之言亦偏,或是一据。),如此而已!

[补记]

本文请张少康教授审阅后,获赐教云:“对张戒引文的解释,是否为《隐秀》佚文,确是值得怀疑的,前人引文往只凭记忆,而不可能没错。不过,用‘情在言外’解释‘隐’,皎然的《诗式》中已有此意,张戒是否与之有关,可参阅研究。”一语开我茅塞,《诗式》卷二评“池塘生春草”,“明月照积雪”有云:

评曰:客有问予,谢公此二句优劣奚若?余因引梁征远将军记室评为“隐”、“秀”之语,且钟生既非诗人,安可辄议?徒若聋瞽后人耳目。且如‘池塘生春草’,情在言外;“明月照积雪”,旨冥句中。风力虽齐、取兴各别。古今诗中,或一句见意,或多句显情。……情者如康乐公“池塘生春草”是也。抑由情在言外,故其辞以淡而无味,常手揽之,何异文侯听古乐哉。

我们又遇到一个“只凭记忆”的释皎然。钟嵘《诗品·序》中根本未以“隐”、“秀”之语评这两个诗句,只是说:“‘明月照积雪’,讵出经史?观古今胜语,多非补假,皆由直寻。”提到“池塘生春草”也只在评谢惠连条中引《谢氏家录》中记谢灵运语:“此语有神助,非我语也。”而刘勰在《隐秀》篇中是否对二句有过“情在言外”、“旨冥句中”的评论?若在张戒所本的佚文中有,那么对“秀”又多了一个“旨冥句中”的定义,与“状溢目前”二者孰是?有意思的是,皎然是反对以“情在言外”、“旨冥句中”评此二句或“隐”或“秀”的,他以“势有通塞”赏析曹植的《七哀诗》(首句“明月照高楼”而非“积雪”),“势有通塞者,谓一篇之中,后势特起,前势似断,如惊鸿背飞,却顾俦侣”,这似乎就是“多句显情”;他又以“意有盘薄”评刘琨《重赠卢谌》和谢灵运的《登池上楼》,“意有盘薄者,谓一篇之中,虽词归一旨而兴乃多端,用识与才,蹂践理窟,如卞子采玉,徘徊荆岑,恐有遗璞。”前诗属用“事”之“盘薄”,后诗属用“情”之“盘薄”,似乎此属“一句见意”,但又是“词归一旨,兴乃多端”,因为“池塘”句前后铺陈了诸如涛声、山形、春风、春风、园柳鸣禽等景物,此句不过是其意旨特明朗、豁目者。释皎然显然是不同意单就一句言“情在言外”的,恰如后来黄淳耀所云:“谢康乐‘池塘生春草’得之梦中,评诗者或以为寻常,或以为淡妙,……单拈此句,亦何淡妙之有?然其妙在章不在句。”(以下引皎然之文,均据李壮鹰《诗式校注》本,齐鲁书社1986年版)

“情在言外”有可能是张戒之引前句所本,但皎然根本未及刘勰,而归之钟嵘又是错记;且又多一“旨冥句中”,不当归“秀”,与“文外之重旨”倒可相契而当属“隐”(皎然自己也有“两重意以下,皆文外之旨”之语,见《重意诗例》)如此说来,皎然此文中虽出“隐”、“秀”、“情在言外”等语,尚不足证唐代有“情在言外曰隐”的佚文,不然,皎然即使记错出处,于“秀”亦不至于言不及意或错会其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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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心雕龙183号;殷秀”探微_文心雕龙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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