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两晋晋人的吉康情结_嵇康论文

论两晋晋人的吉康情结_嵇康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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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代名士嵇康于曹魏景元四年(263)被害。 被害直接原由一是他为吕安辨冤,触犯人面兽心的“相国掾”吕巽;二是因态度高傲,开罪名门公子司隶校尉锺会。而“相国”者司马昭也,时正大权在握,加紧准备篡政。吕巽“有宠于司马文王”(《魏志·杜恕传》注引《世语》),锺会亦为司马昭心腹,遂进谗言诬陷嵇康。嵇康被害的根本原因,则是他为人正派,对司马氏的篡权阴谋和杀戮异己深为反感,又加他原为曹氏皇室姻亲,政治上颇为司马昭所疑忌,以致横遭杀害。嵇康被害,为司马昭严重恶行之一,是对于时代文化精英的摧残,是司马昭“莫予于毒”黑暗凶残本质的暴露。此事当时即极不得人心,事后嵇康更受到人们长久怀念。尤其在两晋,对于嵇康之怀念心祭,竟成为当时重要文化现象,成为一大批知名人士一个难以化解的情结。研究此一情结,对于深入了解两晋士人心态和文化精神演变,颇具意义。

嵇康被害一事,其无辜受祸性质极为明显,以故当时除司马昭及其鹰犬外,社会同情全在嵇康一边。史载:“康之下狱,太学生数千人请之。于时豪俊皆随康入狱,悉喻解,一时散遣。”(《世说新语》注引王隐《晋书》)又载:“太学生三千人上书,请以为师,不许。”(《世说新语·雅量》)如此众多人士起而公开表态,并以“随康下狱”“请以为师”的强硬方式,来声援解救嵇康,可谓兹事亘古未闻。嵇康受到如此众多人士以如此激烈方式的支持,也表明了他作为一代名士的个人魅力非常强大。不过这种出于人类良知的支持声援,在怀着黑暗心理的司马昭面前,无疑难以奏效。实际上,这种支持声援,不但不能救助嵇康,而且适足以速嵇康之死。因为司马昭从中看到了嵇康的社会影响力有多么巨大,使之对嵇康的潜在力量怀有更大的恐惧。

司马昭虽然以野蛮手段消灭了嵇康的肉体,却无法消灭嵇康的精神。最初的怀念就发生在嵇康被害之魏末,怀念者即是嵇康知友向秀。秀撰《思旧赋》,所谓“旧”,即指嵇康。赋有序,为文学史上名篇,兹不赘引。要之,序中对嵇、吕二人之“才”之“志”之“心”,皆予称扬,而对于嵇康“临当就命”的镇定自若表现更表钦佩。序中又“追思曩昔游宴之好”,表示了对故友的深情怀念。赋中写出一片凄厉情绪,哀婉动人。此赋之作,在向秀赴洛阳见司马昭途中,“余将西迈”即指其行。向秀到洛阳见司马昭,其事由及过程据载:

……后康被诛,秀遂失图,乃应岁举。到京师,诣大将军司马文王,文王问曰:“闻君有箕山之志,何能自屈?”秀曰:“常谓彼人不达尧意,本非所慕也。”一坐皆说。(《世说新语》注引《向秀别传》)

向秀原是竹林七贤之一,玄学修养甚精,向秀对于嵇康夙敬佩,康好锻铁,秀即为之佐排。锺会往访嵇康,秀亦在场。自某种程度上说,向秀亦一嵇康追随者。康被害后,作为与嵇康、吕安“居止接近”的好友,向秀肯定受到极大压力,他的“乃应岁举”,当是不得已而为之。关于向秀应举时间,《向秀别传》云“诣大将军”,而司马昭由“大将军”转拜“相国”,在景元四年十月,见《晋书·文帝纪》;又赋序云“寒冰凄然”,可知应举并赴洛时间,当在其年十月,亦即在嵇康被害当年(263)不久。按一般情况,州、郡“岁举”人士颇多, 且未必为重要人物,以故未必皆能受最高统治者接见。向秀于此时间受到荐举并受“大将军”亲自接见,意味着他事实上早被司马昭注意,此行的实际意义绝非一般性人才荐举,而是强迫他向司马昭当面作出政治表态。看来向秀性格上有其弱点,在司马昭淫威逼迫下,不得不屈服,以“不达尧意”云云,表示愿意改变态度,接受在司马昭之下任职,以致司马昭及其部下们“一坐皆说”。然而高压下的表态并不意味着解决了一切问题,相反,向秀内心的痛苦悲伤更加深切。《思旧赋》即是他内心思想情绪的真实表露,他对于嵇康的友情与景仰,是永远不能消除的精神存在。“叹《黍离》之愍周兮,悲《麦秀》于殷墟”,“停驾言其将迈兮,遂援翰而写心”,深深悲愍发自肺腑,表明他对挚友的深长思念,故国《黍离》《麦秀》之思,又暗寓对司马氏篡政的不满。这才是向秀真正的态度。《思旧赋》虽然写得较为含蓄,且如鲁迅指出“刚开头却又煞了尾”(《南腔北调集·为了忘却的纪念》),甚是短小,未予发挥,似乎意犹未尽,但是应当理解到,此赋的写作,是在严重政治恐怖气氛之下进行的,向秀在即将晋见司马昭前夕,特地“经其旧庐”,作此“思旧”之赋,本身便是一件颇冒险的行动,表现出相当的勇气。须知当初嵇康被下狱,当作口实的也就是吕安的一封稍含不满之词的书信。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况有此“思旧”之赋乎!以故此赋实在是向秀在赴洛见司马昭(此行意味着屈服)前的内心独白,是向故友英魂求得理解的心祭之文。此为嵇康遇害后仅数月产生的怀念之赋,是表现“嵇康情结”文学作品之第一篇。

嵇康被害之后仅二年,司马昭死,其子司马炎即通过“禅让”,全面夺取政权,建立了晋皇朝。此时司马昭已被追尊为“文帝”,其作为本朝“先帝”神圣地位已正式确立。在西晋皇朝体制下,有关司马昭的种种表敬及避讳规制,亦得以正式推行。即如在称呼问题上,便不得直言司马昭之名,须称庙号,凡称“昭”之人名,皆须讳改,吴国人韦昭亦须改称“韦曜”(见陈寿所撰《三国志·韦曜传》等),甚至历史上王昭君亦须称作“王明君”(见石崇所撰《王明君辞》等)。任何对于“先帝”司马昭的不敬,此时皆意味着对“今上”的冒犯,对“皇统”的不忠,此不言自明。然而即使在如此政治大背景下,人们却仍未“忘却”被司马昭所杀害的嵇康。纵观西晋五十年,不断有人在触犯禁忌,言及嵇康,以或明确或隐晦的方式,念念不忘嵇康,而态度中包含着肯定和赞美。

西晋人士怀有“嵇康情结”者,除向秀外,尚有山涛、王戎、夏侯湛、陈寿等。先述王戎。据载:

王戎曰:“与嵇康居二十年,未尝见其喜愠之色。”(《世说新语·德行》)

有人语王戎曰:“嵇延祖卓卓如野鹤之在鸡群。”答曰:“君未见其父耳!”(《世说新语·容止》)

王濬冲为尚书令,著公服,乘轺车,经黄公酒垆下过。顾谓后车客:“吾昔与嵇叔夜、阮嗣宗共酣饮于此垆。竹林之游,亦预其末。自嵇生夭、阮公亡以来,便为时所羁绁。今日视此虽近,邈若山河。”(《世说新语·伤逝》)王戎为“竹林七贤”之一,他发表此类言论时间,无从确考,要在西晋前期晋武帝世。自其所说内容看,则既有关于嵇康品德修养的赞颂,亦有关于嵇康风度容止的叹美,以及本人与嵇、阮等人一段亲密交情的回忆。总之这些言论足以表明王戎对于嵇康的敬仰与思念。关于第三则所记,内容不尽可靠,《世说》注引《竹林七贤论》曰:“俗传若此。颍川庚爱之尝以问其伯文康,文康云:‘中朝所不闻,江左忽有此论,盖好事者为之耳!’”“文康”为庚亮字,作为出身世族的东晋大臣,所辨或有一定依据。然而即使庚亮之辨属实,此则内容为“江左”“好事者”所造,亦适足以表明江左人士对于嵇康等“七贤”的“伤逝”心态。“情结”所在,方有“好事者”出而“为之”。

再述山涛。据载:

山公曰:“嵇叔夜之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世说新语·容止》)

嵇康被诛后,山公举康子绍为秘书丞。绍咨公出处,公曰:“为君思之久矣。天地四时,犹有消息,而况人乎!”(《世说新语·政事》)这里有对嵇康容止风神的赞美,更有对于康子嵇绍的荐举。山涛其人,亦“竹林七贤”之一,与嵇康等为“忘言之契”(《晋书》本传)。山涛曾举康自代吏部郎一职,而嵇康拒绝,并作《与山巨源绝交书》,剖述出处问题上见解。山涛虽亦“性好老庄,每隐身自晦”(《晋书》本传),但他四十岁后出仕,颇得司马氏信用,以致与嵇康等产生分歧。不过尽管存在分歧,彼此友谊并未根本动摇,以故“康后坐事,临诛,谓子绍曰:‘巨源在,汝不孤矣。’”(《晋书》本传)可知事实上嵇康对于山涛为人,始终信任不疑,所以临终托孤于山涛。而涛亦不负故友信任,始终在为嵇绍前程着想,“为君思之久矣”,话语中蕴含的感情份量,可谓一语千钧!又据王隐《晋书》载:“时以绍父康被法,选官不敢举。年二十八,山涛启用之,世祖发诏以为秘书丞。”(《世说新语》注引)可知由于嵇康之事,当时其他“选官”皆“不敢举”嵇绍,而山涛出面荐举,这是颇冒风险的。从嵇绍方面看,他初受举时,颇存疑虑,“绍惧不自容,将解褐,故咨之于涛”(《世说新语》注引《竹林七贤论》)。嵇绍作为“罪人”之子而受到荐举,此时不能不存有疑惑,而他首先想到的就是去找山涛,请教指陈利害,决定去取;由此亦可见嵇绍对于山涛的信任。要之在荐举嵇绍一事上,山涛的表现是颇值得称道的,而他的基本出发点即是要不负嵇康。其心苍天可鉴!

王戎、山涛二人,品德或作风上各有瑕疵,此为事实。但二人(尤其是山涛)在对待嵇康问题上的表现则颇著信义,他们虽皆不敢言及嵇康之死,更不敢涉及司马昭等加害于嵇康,但都正面赞美嵇康,思念嵇康;当时如此言行,实际上已经触犯大讳。

再述夏侯湛。湛为西晋著名文士,诗文皆擅,尝与潘岳同游,洛阳人称“连璧”。湛曾祖为曹魏名将夏侯渊,故与曹魏皇室有亲,或许因此之故,他在西晋仕途偃蹇,仅备位郎署,时人咸以为屈。夏侯湛的“嵇康情结”表现颇特殊。所撰《猎兔赋》,述田猎驰骛过程甚详,而赋末则作:

息徒兰圃,秣骥华田。目送归鸿,手挥五弦。游哉游哉,聊以永年。

按此前四句皆出嵇康《赠兄秀才入军》诗第十四章,为袭用成句甚明。夏侯湛于此盖别有用心,其意恐与本人身世及遭遇有关,以袭用嵇康诗句,曲折表示内心不满愤慨。

再述陈寿。嵇康被害时,陈寿尚在蜀汉。蜀灭数年后,入洛为著作郎,撰写《三国志》。书中不为嵇康(及阮籍)设传,唯于《王粲传》中述“建安七子”之后,附说数语:

时又有谯郡嵇康,文辞壮丽,好言老、庄,而尚奇任侠。至景元中,坐事诛。

此又西晋前期人慎言嵇康事一例。所写“坐事诛”三字,既无致死事由,亦无有关人名(如吕安、锺会、吕巽、司马昭),甚浑沦含糊。然而此外所说“文辞壮丽,好言老、庄,而尚奇任侠”,皆正面赞颂语,显示陈寿对于嵇康实颇景仰心仪。夏侯湛、陈寿情况与前三人不同,他们与嵇康本人并无交往过从,无直接关系。尤其是陈寿,可以说完全是局外人。但他既欲撰写三国“信史”,即难以回避嵇康问题。他深知此事利害,为此他表现谨慎,文章极简略,且对敏感问题不措一语;然而他也不禁要为嵇康的才情、风神表示赞叹,因为他毕竟是一位“事多审正”(裴松之《上三国志注表》)“明乎得失”(《晋书·陈寿传》)的史学家,他要对历史负责。

在西晋政权盛时谈论嵇康,无疑是个十分敏感的话题,因此上举诸人有关言论也就显得颇为态度谨慎,尤其不谈嵇康之死问题。然而无论如何谨慎,人们在言及嵇康,思念嵇康,“情结”的存在不容置疑。在以上五人中,向、王、山三人“情结”表现比较强烈,此可以从他们与嵇康的个人关系密切得到解释,他们原是嵇康故友。而向秀与王戎、山涛之间,亦存在微妙差异,即向秀的“情结”以悲悼为主,王戎、山涛的“情结”以赞颂为主。表面看,王戎、山涛公然发表赞扬嵇康言论,为之高唱颂歌,胆量显得甚大。此中实有原因,主要是王戎、山涛处境与向秀完全不同,二人政治上皆深得司马氏信任,在魏晋之交政治斗争关键时刻,山涛曾为司马昭大将军从事中郎,王戎曾为司马昭相国掾,堪称心腹,以故二人以功臣身份入晋,政治地位甚高,且颇稳固,山涛历任吏部尚书、尚书仆射、侍中、司徒等,王戎历任预州刺史、光禄勋、太子太傅、中书令、司徒等。晋武帝司马炎对二人皆颇优宠,王戎曾因受贿为司隶校尉所纠,得帝亲自出面袒护,终不加罪;山涛更是数次受到司马炎优渥表彰,待若先辈元老,事皆见《晋书》本传。以故二人有恃而无恐,发言议论也就较少忌惮。至于夏侯湛、陈寿二人,“情结”表现比较隐晦,原因则是二人并无政治实力,更无靠山,对于政治敏感问题自然需要小心处理,谨慎表态;又二人与嵇康本无特别关系,以故感情色彩相对淡薄一些。不过也正因此,夏侯湛、陈寿的“情结”就更值得重视,他们官职稍低,主要身份是文士,地位更接近于百姓,他们只凭个人的是非感和道德心来对历史作出判断,所以他们的好恶爱憎,也就更能代表社会良知,代表民心。

西晋皇朝只维持了五十年,便在“八王之乱”、“五胡乱华”中未寿而正寝。紧接着的便是僻处江左的东晋皇朝。东晋士人的“嵇康情结”并未随着年代的推移而断绝,相反有增无已,主要表现为涉及人数的增多和情绪力度的加大。人数增多和力度加大的原因,无非是因在西晋毕竟存在政治忌讳,“嵇康情结”没有得到应有的释放和宣泄,而东晋的社会政治环境,则较有利于这种释放和宣泄。东晋政治环境的最大特点,即是司马氏政权虽得延续,但皇室的衰落式微极为显著。东晋百年中,实行的是典型的士族政治,王、谢、桓、庚等大族,在绝大部分时间里控制着朝政。强臣执政,皇室缀旒,甚至皇帝被撤换,此在东晋司空见惯。司马氏皇室也尝到了其祖先曾在曹魏后期所干过的勾当的滋味。当时朝野某些人士,对于西晋覆亡这一重大事态不能不有所反思,对于西晋政治得失也颇有检讨。既有反思和检讨,便不能不涉及皇室的政策和行为,同时也不免要涉及司马懿、司马师、司马昭“三祖”的行为。如此追根溯源的结果,只能增加人们对司马氏父子当初阴谋篡政、杀戮异己行为的憎恶。据载:

王导、温峤俱见明帝,帝问温前世所以得天下之由。温未答顷,王曰:“温峤年少未谙,臣为陛下陈之。”王乃具叙宣王创业之始,诛夷名族,宠树同己,及文王之末高贵乡公事。明帝闻之,覆面著床,曰:“若如公言,祚安得长!”(《世说新语·尤悔》)

这是两位大臣与皇帝之间所作反思和检讨。丞相王导直叙司马氏父子当年种种恶行,包括大逆不道弑君之事在内,使得明帝听了竟羞愧难当,无颜见人!自王导能够在皇帝面前“具叙”司马氏祖先种种恶行来看,司马氏皇室权威的沦落确已够惨,并且也证实了“王与马,共天下”的民谣。此事在西晋绝无可能,即使如丞相三公者流,亦断不敢当着君面“具叙”帝室先祖丑恶。此则记载,实表明东晋政治忌避虽然并未完全消失,但在程度上已不能与西晋相提并论。皇室威势既已去,政治忌避亦已减小,在此背景下,“嵇康情结”遂更形发展。连“高贵乡公事”都可以谈论,嵇康事有何不可说?

这里首先要说及的还是王导。据载:

旧云,王丞相过江左,止道声无哀乐、养生、言尽意三理而已,然婉转关生,无所不入。(《世说新语·文学》)

此则本意在言王导玄学修养深湛。所说“三理”,皆玄学重要命题。然而三理之中,前二理皆嵇康首先提出并予辨析论证,见其所撰《声无哀乐论》《养生论》。王导“止道”此三理,表明他对于嵇康(以及欧阳建)思想著作的喜好和熟稔。王导既“止道”此三理,则亦不能不“道”及嵇康。刘孝标注此则,即引出嵇康名字及相关著作要旨,表明凡道此三理,必连带道及嵇康。王导对于嵇康及其玄学理论的爱好,标志着“嵇康情结”已感染到了这位丞相。联系到上述王导对明帝说“前世”之事,可以推想,他在所“具叙”“诛夷名族”项内,无疑亦“叙”及杀嵇康事,因嵇康为魏末名士中最著名者。

其次应说李充。充为东晋初著名学者,文学家,有诗、赋、文等,所撰《翰林论》,为文论史上重要著作。李充有《吊嵇中散》文,文中对嵇康极表景慕:

先生挺藐世之风,资高明之质。神萧萧以宏远,志落落以遐逸。忘尊荣于华堂,括卑静于蓬室。宁漆园之逍遥,安柱下之一得。寄欣孤松,取乐竹林;尚想庄蒙,聊与抽簪。……嗟乎先生!逢时命之不丁。冀后凋于岁寒,遭繁霜于夏零。灭皎皎之玉质,绝琅琅之金声。援明珠以弹雀,损所重而为轻。谅鄙心之不爽,非大雅之所营。

文章清切沉着,悲风萧瑟,在赞颂嵇康“邈世之风”及“高明之质”同时,亦对其死于非命深表痛惜。文中谓嵇康“遗大以出生”、“殉小而人死”,“援明珠以弹雀,损所重而为轻”,此处表现出对嵇康被害一事理解尚欠深刻,虽指吕巽、锺会等为“雀”,却以为嵇康与之计较,事有不值。不过此为嵇康身后第一篇吊文,文中不仅赞美嵇康,且明确为嵇康之死鸣不平,此点已经超越西晋诸人。李充又有《九贤颂》,“九贤”指汉魏间九位名士,包括郭泰、管宁、陈寔、华歆等,亦含嵇康。这些人物或服膺儒术,或宗奉道家,思想倾向不尽一致,但有一共同点,即皆以“有道”、“懿德”闻。李充对“九贤”礼赞有加,谓其“慧心秀朗”、“履信依仁”、“诞纵淑姿”云云,就中以对嵇康赞颂最高,谓:“肃肃中散,俊明宣哲;笼罩宇庙,高蹈玄辙。”其措词之高,无以复加。李充在二篇作品中写及嵇康,此点亦颇说明嵇康在其心目中崇高地位。需要指出一事,李充曾任王导丞相掾,其“嵇康情结”之形成,可能受到王导相当影响。

其次又有孙盛。盛年寿颇长,生活年代自西晋末直到东晋中期,先后曾任陶侃、庚亮、庚翼、桓温等大臣掾属,官至长沙太守。他是东晋前、中期著名学者及史学家,撰有《魏氏春秋》、《晋阳秋》二部重要史书。在此二书中,孙盛述嵇康事甚详,有关嵇康生平、思想、作风,皆有所载。而对于嵇康得罪及罹祸经过,更有具体记述,文多不能全引,归纳言之,则有以下五事:(一)“……(锺)会至,不为之礼”,“会深衔之”;(二)“大将军尝欲辟康,康……避之河东”;(三)“山涛……举康自代,康答书拒绝,因自说不堪流俗,而非薄汤、武”;(四)“(吕)巽淫(吕)安妻徐氏,而诬安不孝,囚之。安引康为证,康义不负心,保明其事”;(五)“锺会劝大将军因此除之,遂杀安及康”。应当说,关于嵇康被害的有关人、事及其过程,皆已写出,司马昭(“大将军”)及其走狗锺会、吕巽等的丑恶面目,亦已暴露无遗。由于《魏氏春秋》原书已散佚,此段文字,今存于《三国志》裴注之中,附于《魏志·王粲传》内。以孙盛此文与陈寿《魏志》写嵇康之文相比照,则成明显差异:孙文详而陈文略,篇幅相差几三十倍;孙文态度明朗而陈文态度隐晦,读孙文则全部事态基本皆已明白。今存有关嵇康的最早较详史料,主要出自孙盛之手,由此不妨说,孙盛为嵇康事迹传世之大功臣。当然,与王导对明帝所“具叙”内容相比,也许孙盛所纪并不更多,但王导只是口述,孙盛则是文字记载,故流传更广,影响更大。孙盛能够做到此点,当然与前述东晋政治忌避减少,大气候宽松有关,同时亦是他坚持史家直书传统表现。《晋书》本传谓孙盛“《晋阳秋》词直而理正,咸称良史焉”,又载他为写东晋当代史事,竟不怕开罪大军阀桓温,即使桓温发出威胁,仍坚持不肯改写。此亦见其“良史”本色。

与孙盛先后大略同时之西晋末东晋初史学家,尚有王隐、虞预、朱凤三人,皆撰有同名《晋书》。三书皆已散佚,今仅存佚文,自佚文观,王隐、虞预二家皆有嵇康传,然所存文字不多,不及孙盛《魏氏春秋》所写详尽;朱凤之书则佚文更少,已无关于嵇康文字。总观孙、王、虞、朱,四家所撰魏晋历史著作,至少有三家为嵇康立传,而且基本倾向明确,皆持批判司马昭、锺会、吕巽立场。可知至西晋末东晋初,有关嵇康之历史是非,大体上已形成社会共识,一般史家亦有定论。司马氏皇统的存在,对于此时一般史学家已经不起很大制约束缚作用,此点与西晋初陈寿情况有根本不同,故不必隐晦其事浑沦其词了。

其次应说及孙统、孙绰兄弟。二人实孙盛从兄弟,皆孙楚之孙。统、绰二人,为东晋前、中期著名玄言诗人,名声不小,王羲之兰亭雅集,皆为坐上客。孙绰有玄学论文《道贤论》,文中以天竺七僧方竹林七贤,而以帛法祖方嵇康。其词曰:

帛祖衅起于管蕃,中散祸作于锺会。二贤并以俊迈之气,昧其图身之虑。栖心事外,轻世招患,殆不异也。

按帛法祖本姓万,少发道心,出家于长安,研习佛经,妙入幽微,为西晋名僧。惠帝末,中原大乱,遂依秦州刺史张辅,辅令法祖反服还俗,任己僚佐,法祖不允,由此构隙,又受管蕃所诬陷,终于被害。帛法祖才情经历,颇似嵇康,方之颇为切合。而文中称之为“二贤”,又赞扬其“俊迈之气”,同时又斥管蕃、锺会起衅、作祸,是非分明。作为玄学家的孙绰,颇致力于儒道佛之融合,所撰《喻道论》中明确提出“周孔即佛,佛即周孔,盖外内名之耳”,故以名僧与名士相比拟,其意皆出于赞颂甚明。东晋时期援佛入玄风气甚盛,为东晋玄学重要特色之一,孙绰的做法,实为嵇康情结在东晋的特殊表现形态,带有明显东晋时代特点。

孙统言及嵇康文字,据《陶渊明集》所收《集圣贤群辅录》“七贤”条云:“袁宏、戴逵为传,孙统又为赞。”知统曾撰《七贤赞》。查今存孙统文(《全晋文》卷六十),不见此赞,盖已佚,据此又知戴逵亦曾撰《七贤传》,然亦不存,唯知有其事而已。

其次应说及袁宏及其妻李氏。宏为东晋中期著名文士,所撰《东征赋》《三国名臣序赞》等,文章绝美,颇收时誉。宏有《七贤序》,为所作《七贤传》序文,今存仅有阮籍、嵇康、山涛三则,其序嵇康曰:

中散遣外之情,最为高绝。不免世祸,将举体秀异,直致自高,故伤之者也。

这里首先说嵇康“最为高绝”,推崇备至。然后说嵇康罹祸原因,为“直致自高”,意谓高者易折也。此虽未指名司马昭、锺会者流,实际上已表达了对于置康于死地的势力的否定。袁宏《七贤传》,实即《隋志》所著录《名士传》中一部分(据严可均说,见《全晋文》卷五十七)。而关于《名士传》,有记载谓:

袁彦伯作《名士传》成,见谢公,公笑曰:“我尝与人道江北事,特作狡狯耳;彦伯遂以著书。”(《世说新语·文学》)

可知袁宏撰《名士传》,是受了谢安的启发,其中不少素材可能即自谢安处听得。谢安身为太傅,位高言重,对于“江北事”包括魏末之事持论稍为谨慎,不愿公开发表,只在非正式场合“与诸人道”,且自谓“特作狡狯耳”,意为“讲讲笑话罢了”。不过无论公开不公开,“狡狯”不“狡狯”,谢安总是“道”过“江北事”,然后由袁宏写出。所以看来谢安同样也熏染上了“嵇康情结”。

袁宏妻李氏,撰有《吊嵇中散文》。其文曰:

宣尼有言曰:唯仁者能好人,能恶人。自非贤智之流,不可以褒贬明德、拟议英哲矣。故彼嵇中散之为人,可谓命世之杰矣!观其德行奇伟,风韵劭邈,有似明月之映幽夜,清风之过松林也。若夫吕安者,嵇子之良友也;钟会者,天下之恶人也。良友不可以不明,明之而理全;恶人不可以不拒,拒之而道显。夜光非与鱼目比映,三秀难与朝华争荣。故布鼓自嫌于雷门,砾石有忌于琳琅矣!嗟乎,道之丧也!虽智周万物,不能违颠沛之难。故存其心者,不以一眚累怀;检乎迹者,必以纤芥为事。慨达人之获讥,悼高范之莫全;凌清风以三叹,抚兹子而怅焉!闻先觉之高唱,理极滞其必宣;候千载之大圣,期五百之明贤。聊寄愤于斯章,思慷慨而炫然。

吊文对于嵇康推尊诚服之意,又过于袁宏之文,“德行奇伟,风韵劭邈”,“达人”,“高范”,“可谓命世之杰矣”,所下皆极高级赞语。连及吕安,亦以为是“良友”。对于钟会,则直斥之为“恶人”。吊文又以为嵇康对于吕安及钟会之态度亦极正确,因为“良友不可以不明,明之而理全”,“恶人不可以不拒,拒之而道显”。文末对嵇康之死极表痛悼愤慨,而“闻先觉之高唱”四句,明白表示要翻此冤案,历史必将作出公正判断。在嵇康之死此一敏感而激动人心话题上,东晋文士颇有所说;然以是非之鲜明、态度之强烈论,则李氏此文超过李充《吊嵇中散》文,亦超过其夫袁宏《嵇中散赞》,为东晋一代之最。而文章本身亦流贯畅达,气韵充盈,骨力强劲。不意闺阁之中,竟有此义肝侠胆奇女子!

由李氏而应说及另一位才女谢道韫。道韫才情,世所盛传。而亦撰有《拟嵇中散咏松诗》:

遥望山上松,隆冬不能凋。愿想游下憩,瞻彼万仞条。腾跃未能升,顿足俟王乔。时哉不我与,大运所飘摇。

说不尽的嵇中散!而且作者又是一位闺阁中人!不过此诗非直写嵇康故事,而是“拟”嵇康之作。所拟者实为嵇康《游仙诗》:“遥望山上松,隆谷郁青葱。自遇一何高,独立迥无双。愿想游其下,蹊路绝不通。王乔弃我去,乘云驾六龙。飘摇戏玄圃,黄老路相逢。授我自然道,旷若发童蒙。采药锺山隅,服食改姿容。蝉蜕弃秽累,结友家梧桐。临觞奏九韶,雅歌何邕邕。长与俗人别,谁能睹其踪?”嵇康之诗咏神仙,实咏本人出世“长与俗人别”理想。谢道韫之诗题虽作“咏松”,实亦咏嵇康生不逢时,“大运”不济。而前半“遥望”“瞻彼”云云,比兴之中充满景仰企羡之情。此诗表现出谢道韫强烈的是非感和豪杰气。

最后应说及东晋末著名艺术家顾恺之。恺之以“三绝”名世:“画绝,文绝,痴绝。”(《世说新语》注引《文章志》)恺之与嵇康亦颇有因缘,首先他爱好嵇康诗,并为之作画,曾谓:“画‘手挥五弦’易,‘目送归鸿’难。”(《世说新语·言语》)所云“手挥”“目送”二句,出嵇康《赠兄秀才入军诗》(之十四),此语既道出绘画中形似神似关系,得丹青艺术真谛,亦表明恺之为嵇康真知音。其次,恺之又曾以己赋比嵇康之赋:

恺之博学有才气,尝为《筝赋》,成,谓人曰:“吾赋之比嵇康琴,不赏者必以后出相遗,深识者亦当以高奇见贵。”(《晋书》本传)所谓“嵇康琴”,当指嵇康《琴赋》(《世说新语·文学》亦载此事,正作“嵇康《琴赋》”)。恺之以己作《筝赋》与嵇康《琴赋》相比较后,认为可能得到两种评价:一为“不赏者”评价,因己赋比嵇赋后出,所以将被“相遗”(即“不取”之意);一为“深识者”(即“赏者”之意)评价,将因己赋“高奇”而被“见贵”。由于顾恺之是在以嵇康作品为样板来作对比性评估,所以其“高奇”评语,实亦自嵇康《琴赋》发出。恺之本人之意,当然是后一种评价,亦即他的《筝赋》可与嵇康《琴赋》相埒,同是“高奇”之作。可知顾恺之至少在辞赋创作上,自拟于嵇康。谢道韫、顾恺之的表现,说明“嵇康情结”至东晋后期,已由对于嵇康的人物仰慕、冤狱同情,扩展而及于作品模仿和比附。

至于《陶渊明集》中所见《集圣贤群辅录》,其中有“竹林七贤”之条,亦有嵇康之名。然此“录”是否为陶渊明所撰,颇存疑问,姑置而弗论。以上缕述东晋“嵇康情结”,所涉及人物有王导、谢安等朝廷首辅,亦有如王隐、虞预、孙盛等史学家,尚有如李充、孙绰、孙统、袁宏、戴逵等文士,更有如顾恺之这样的艺术家,甚至还包括袁宏妻李氏、谢道韫两位女作家,诚可谓各界人士,皆在彀中了。“情结”的传染力,不可谓不强!

司马氏父子于魏末杀戮异己颇多,而最令人愤慨扼腕切齿者莫过于杀害嵇康。嵇康受到自向秀直至顾恺之如此众多人士同情缅怀,非偶然也。除了案情本身显为无辜蒙冤受害外,更重要的是嵇康为人,魅力巨大,在当时以及两晋士大夫中享有极高名望声誉。

嵇康其人,颖慧过人,学不师授,博洽多闻,工诗文,才名早播;在魏末玄学潮流中,他是中坚人物之一,其思理精微,妙绝时人;他又善音律,为当时最著名音乐理论家及演奏家;他又是一位造诣甚深的书法家,据唐代张怀瓘谓:“叔夜善书,妙于草制,观其体势,得之自然,意不在笔墨,若高逸之士,虽在布衣,有傲然之色。”(《书断》)他又是画家,据载,唐代尚存其两幅作品《巢由洗耳图》《狮子击象图》。要之,嵇康是位全能式才士,此其魅力所在一。嵇康又是美男子,史载康“身长七尺八寸,风姿特秀。见者叹曰:‘萧萧肃肃,爽朗清举’”(《世说新语·容止》;“(康)伟容色,土木形骸,不加饰厉,而龙章凤姿,天质自然”(《世说新语》注引《康别传》)嵇康相貌被誉为“龙章凤姿”,此为最高级赞语,可知时人心仪推许到何等程度。按“容止”为汉末兴起的人物品鉴之一目,备受魏晋士子重视,名士领袖如郭林宗等,皆以“容貌魁伟”(《后汉书》本传)为人所仰,以为容止中可见风神。所以时人看嵇康,“正尔在群形之中,便知非常之器”(《康别传》)。此其魅力所在二。当然,嵇康魅力更重要的还在于其人格。山涛谓“嵇叔夜之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此非仅形容其外表,实亦概括其品格:高洁,正直,孤傲,独立特行。孤松独立,作为理想品格象征,在刘桢等文士笔下,早有歌咏赞颂。其所体现的孤高精神,向为汉魏以来名士所崇仰追求,并成为汉末以来人物品鉴中最受推重品格。汉魏间清流名士,大率如此。如汉末“三君”之首陈蕃,“性方峻,不接宾客,士民亦畏其高”(《后汉书》本传);“三君”之一窦武,“清身疾恶,礼赂不通”(《后汉书》本传);“八俊”之首李膺,“风格秀整,高自标持”(《世说新语·德行》),等等。嵇康孤高人格,正与诸清流前贤略同;而其表现则主要是与司马氏集团持不合作态度,颇有“抗节王侯”之风。总之,嵇康天才卓出,“风姿清秀,高爽任真”(《北堂书钞》引臧荣绪《晋书》),又独立特行,其风采魅力,实汉末以来诸名士所难伦比。加之其悲剧结局,更增添人们无限景仰同情,遂成为诸多士子包括闺阁中人的偶像式人物。此为“嵇康情结”产生之基础及出发点,诚如袁宏妻李氏《吊嵇中散文》所云:“理极滞其必宣”!而两晋“嵇康情结”的不断发展及演变,自以上所勾勒大致脉络中可知,亦已成为不同时期时势变易人心趋向和文坛风尚的晴雨表。由于嵇康事件为司马氏一手制造,所以在两晋时期,它作为一“本朝”事件倍受人们关心,“嵇康情结”遂不绝如缕,无法割断。到了两晋之后,虽然叙说、题咏嵇康者代不乏人,但因“本朝”事件已经变为历史事件,政治忌避又已完全不存在,所以“嵇康情结”反而逐渐冷却淡薄,再无两晋人士所表现出的那种激情了。从这个意义上说,“嵇康情结”实为两晋时期特殊文化心理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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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两晋晋人的吉康情结_嵇康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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